蘇澤也想過,讓長甯衛的扮作倭寇,直接燒了蔡員外的莊子。
但是一名鄉居的緻仕官員被殺,這可就不是小事情了,就算是被“倭寇”殺的,官府也要做好詳細的調查,絕對不可能草草結案的。
一旦露出馬腳查到了長甯衛頭上,那不造反也要造反了。
更何況林默珺也未必會同意這麽做。
帶領衛所士兵殺大明鄉紳,和帶領船隊劫掠走私海商,這可是完全不同的。
蘇澤歎了口氣,歸根到底,還是陸權和海權完全不同的運行邏輯,讓他還沒辦法動用海上的力量。
陸權國家的運行邏輯,和海權國家的運行邏輯是完全不同的。
無論是什麽政治體制,陸權追求的是政治上的“安全感”。
陸權擴張需要的是安全感,将百姓束縛在土地上是爲了安全感,禁海也是爲了安全感。
占領每一處關隘,占領每一座城市,要不是行政技術和通訊技術達不到,陸權國家甚至想要管理每一寸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民衆。
林默珺可以假扮倭寇,在海上興風作浪,可是一旦上岸就不一樣了,那就等于挑釁整個帝國的安全感。
如今大明朝廷調集了全國東南的物資,調集了全國半數精兵,來清剿上岸的倭寇,就是因爲這些倭寇攻占城市殺害百姓,嚴重威脅到了帝國的穩定,最終這場倭亂還是被平定了。
蘇澤可沒有挑戰整個明帝國軍事實力的想法,要知道嘉靖年明軍雖然爛,但是也沒到自己區區幾百人就能擊敗的地步。
如果真的爛成這個樣子,那嘉靖就應該找棵老歪脖子樹上吊算了。
陸權追求的是極緻的控制力,而通過層層搜刮上來的财富,也有很大一部分用于維持帝國穩定的開支。
穩定,才是最重要的,挑戰帝國秩序的行爲是要被嚴厲鎮壓的。
當帝國控制力下降,或者帝國失去了統治權威,那就是帝國土崩瓦解的時候了。
但是海權的邏輯完全不同。
大洋茫茫,不可能控制海上所有的區域。
甚至控制一條航線都是無法做到的。
就像是葡萄牙人,想要控制東方香料的航線,可是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的香料在奧斯曼人的走私下進入歐洲,這麽多年來完全沒辦法壟斷香料銷售。
南美航線也是這樣,西班牙建立了殖民地,但是也無法阻擋英國人和荷蘭人撬他的牆角。
海權重視的是影響力,通過控制一個個節點,編織起來一張網絡,海權國家算的更多的是收益。
維持統治的投入是多少,鎮壓反叛的追加投資是多少,占領這個地區的收益是多少。
這也是爲什麽二戰後的英國,可以如此果斷的放棄印度統治。
固然有美蘇的力量介入,但是也不可否認的說,當時甘地的鬥争運動已經讓英國在印度殖民的成本大于收益了。
作爲一個大陸權國家,很難想象這種随便放棄領土的行爲。
但是在海權國家,這種事情卻是很正常的。
殖民是來賺錢的,又不是來撒錢的。
賺不到錢,自然就要撤資了。
總而言之,陸上有路上的規矩,海上有海上的規矩。
除了王朝末年秩序完全崩潰,在嘉靖三十三年這樣的時候,匪盜都是規矩最大的組織。
城裏那些家族的莊子不能劫,那些人家的族人不能綁票,這些都是要牢牢記住的。
不過就算不動用長甯衛的人,蘇澤也有的是辦法對付蔡家人。
飛虎賭坊的人幾乎都被抓進了牢房裏,而賭檔掌櫃蔡幫壯關進了縣衙大牢不到兩天,就全身高燒被陳叔飛讓家人擡了回去。
蔡幫壯回家當夜就一命嗚呼,家裏人到縣衙提告,卻被告知當日在賭檔打架的,都是外縣來南平縣的“流盜”。
蔡幫壯的家人自然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可是咱大明也是法治社會,做事也要講究證據的。
當日在賭坊的賭客都一哄而散,根本不可能出來作證。
被抓進大牢的賭坊成員,也都說不出到底得罪了誰。
甚至當時到底是誰先動的手,這些人也都說不清楚。
賭坊本來就是不合法的,一個不合法的賭坊的掌櫃的,死了就死了,将狀紙發回蔡家人,并且讓衙役恐吓他們,不允許繼續再告。
讓蔡員外難受的是,賭坊的事情還隻是一個開始。
蔡家一下子接到了大量的拘票。
蔡家幾個負責出門采買的管事的,這幾天都拿到了縣衙的拘票,有人狀告他們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可是淩遲的大罪,自然要先拘進牢房關押着。
蔡員外讓人去打聽,發現狀告他家管事的都是養濟院的孩子。
這些孩童向官府狀告,說他們的兄弟姐妹被蔡府的管事拐賣,還有不少旁證,說看到蔡府的管事和這些孩子搭話,還帶着一些孩子離開。
“豈有此理!白知縣還懂不懂大明律!這些流浪孩童的狀告也受理?”
蔡員外是個白胖的老者,長期的養尊處優并不能看出他的确切年紀來。
不過按照大明規定的退休年齡,蔡員外是超過六十歲的。
蔡員外頭戴進賢冠,雖然嘴上說着抱怨的話,但是手上的活兒不停,正在小心翼翼的重新裝幀一本古書。
站在蔡員外對面的是一名身穿綢緞的中年人,他沒有戴冠,而是用一塊方巾紮住頭,對着蔡員外拱手說道:
“這些孩童都有人打了抱告,縣衙自然要受理了。”
蔡員外放下手裏的古書說道:“那就上堂!我朝律令,抱告者同罪!誣陷可是大罪啊!”
這個中年人歎了一口氣,他的名字叫做方鏡,是延平府出名的大狀師。
平日裏蔡家的官司,基本上都是方鏡出面處理的。
方鏡在府衙縣衙消息靈通,在延平府也是知名的人士,不過在蔡員外面前還是一副晚輩學生的樣子。
沒辦法,誰讓蔡員外是緻仕官員呢,方鏡不過是個秀才。
方鏡說道:“這,這次給這些孩童做抱告的,是知府家的人。”
蔡員外終于放下了手裏的古書,他皺眉說道:“方知府?”
方鏡苦澀的點頭,雖然是知府家的下人,但也是官宦家别冊上的人,知府家的人出面給這些孩子打抱告,縣裏又怎麽敢不受理。
更不要說這些狀告都是有人證的,狀紙也都是寫好的,如果縣裏不受理,也可以直接告到府裏去。
聽到方知府介入了這件事,蔡員外終于變了臉色,沒有之前那副平靜的樣子。
“賭坊的事情,這這些狀告,都是同一人所爲吧?”
方鏡點點頭,飛虎賭坊那件事明顯是有人策劃,蔡幫壯在縣衙大牢待了兩天人就不行了,至今賭坊的人還都在縣衙扣着。
現在又憑空出了這麽多的誣告案子,抓的都是蔡家重要的管事的,明顯就是有人在針對蔡家。
“查!到底是誰和老夫過不去!”
蔡員外将古書扔下,滿面猙獰的吩咐道。
第二天的時候,不需要方鏡動用關系去查,都知道是誰幹的了。
十月份月頭那刊的《拍案驚奇》因爲倭亂的關系沒有按時刊發,十月七日補發了一期。
頭版依然是連載的牡丹亭,但是第二版則是一則縣裏的命案。
雖然用了熊某,蔡某來代替其中的人物,但是隻要是人就能看出所指的蔡某是誰。
案件将熊父染賭瘾,茶園分貢,熊某去賭坊理論,被抛屍在閩江支流,再到熊父告狀簽下甘結後自殺,所有的過程都詳細寫了出來。
這篇文章中出現的人名和地名,甚至賭坊的名字,都是南平縣本地,文筆也是淺顯易懂但是劇情百轉千回,又涉及到了人命官司,很快就成了全南平縣讨論的熱點。
這蔡某到底是誰,不言而喻。
蔡家人都不敢出門買菜了。
南平縣城讀書人都和蔡家做了切割,生怕臭了名聲。
名聲這個東西就是這樣,有些事情就是不能放在太陽下曬。
逼死人侵占别家田産,縣裏很多大戶都做過。
強買強賣,合同陷阱,這些也都是常用操作了。
可你偏偏隻能暗地裏做,不能公開挑明了做。
一旦公開了,那就要被所有人唾棄。
現在蔡家的名聲就是這樣,原本往來的家族都不敢和他家往來了,蔡家人上街都要被人行注目禮,蔡家的宅子也被人破狗血扔大便。
蔡家人現在連門都不敢出,蔡家子弟也不敢去上學了。
養濟院内,蘇澤正在給孩子們講授算學。
放在後世,這些孩子也就是上小學的年紀,但是現在已經要自己賣報爲生了。
領頭的彭安雖然還是不肯搬進養濟院住,但是每次養濟院開課他都會來上課。
蘇澤的開蒙技能已經Lv5了,給這些孩子講課信手拈來,深入淺出講完了課之後,蘇澤一宣布散學,這些孩子們就争先恐後的離開了課堂。
蘇澤笑了笑,一身錦衣的方“公子”踏入了課堂。
方若蘭似笑非笑的看着蘇澤說道:“今日報紙一出,蔡家就知道誰在對付他們了,你真的要跳出來和蔡員外爲敵嗎?”
蘇澤整理完課本,低着頭說道:“蔡家殺我好友,蘇某自然要爲好友報仇。”
方若蘭歎了一口氣說道:“那蔡幫壯不是已經死了嗎?”
蘇澤說道:“蔡幫壯?那不過是走狗爾,真正害死熊家兩口人的是誰,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方若蘭歎息一聲說道:“蔡家有茶園、染坊,是南平縣盤根多年的大族,你們長甯衛雖然也有産業,但是也不可能一直這麽鬥下去的。”
蘇澤聽出了方若蘭的畫外音道:“府衙那邊有什麽言語嗎?”
方若蘭點頭說道:“蔡員外在福建按察使司也有關系,找了人向府衙打了招呼。”
蘇澤立刻明白了方若蘭的意思,當日他請求方若蘭幫忙,讓府衙的人出面給孩童打抱告,将蔡府的幾個管事的關進了縣衙。
如今蔡員外也使了關系,一省按察使司負責分管一省的司法工作,掌一省刑名按劾,與布政使、都指揮使分掌一省民政、司法、軍事,合稱三司。
現在按察使司隻是私下和府衙打了招呼,如果按察使司提審案子,那府縣兩級衙門都撐不住。
蘇澤微微一笑,這一招不過盤外的閑子,不過是讓蔡家惡心一下,并不是真正的殺招。
就連刊登在報紙上的文章,也不是蘇澤的殺招。
方若蘭看着蘇澤:“伱還有别的法子?”
蘇澤拿起一塊算盤:“蔡家城外兩處莊子,都種的是靛藍,茶園要等到來年春季才有産出。”
“蔡家這麽多口人,蔡員外今年倭亂的時候又低價買了兩房小妾,家中吃穿用度一個月要耗費多少?”
明代官員俸祿不高,蔡員外不過是南京戶部員外郎,油水也就那樣。
這些年當官積攢的錢财,基本上都換成了不動産,也就是田莊和茶園了。
大明朝官員置業的首選方向自然是購買土地了。
在福建這種土地稀缺的地方,買地更是剛需,蔡家作爲新晉一代才崛起的鄉紳,自然是将錢都用在了買地上。
是的,蔡家在延平府還算是第一代的鄉紳,蔡員外其實不過是個舉人,靠着累功才升到了南京戶部員外郎。
戶部員外郎才是從五品的官員,蔡家再往上也沒有出過進士舉人,所以在南平縣并不是根基深厚的家族。
蘇澤迅速使用“估價”、“數學”等技能,詳細的計算出蔡家的家産和日常收入。
“你看,蔡家的産業也就這麽多,大頭都在田莊土地上,而他家的田莊不種糧食,日常收入靠的就是縣城裏賭坊和染坊的收入。”
“蔡員外兩個兒子進學,一年消耗不少于五百兩銀子,前幾日蔡府還辦了喜宴,又是一大筆開銷。”
“也正是開銷日大,所以蔡家才想出這些卑劣的手段,要奪我熊兄家的産業。”
其實熊嶽也說過,家裏想要賣茶園。
開茶園要有茶貢,采茶期間還要雇傭雇工,其實也就比種田的收入高些。
蔡家也想過買茶園,但是市價太高所以才用上這樣的手段。
蘇澤說道:“賭坊已經關了,接下來就是染坊了。”
蘇澤當然不是這麽便宜那個蔡員外,肯定是要讓他償命。
不過就和打仗一樣,要斬首敵将首先要斷其爪牙,先将蔡家的血放幹了,才是報仇的時候。
蔡家要見招拆招,甚至向蘇澤打擊報複,那自然就要花錢。
那就先斷了他的财路再說!
蘇澤看向蔡家方向,他要将蔡家綁上祭台,慢慢放幹血再了結他,這才能祭奠熊嶽在天之靈。
而這一次對付蔡家,也包含了蘇澤的一點私心。
日後造反後,總要團結一部分進步的鄉紳,打擊蔡家這樣的劣紳土豪,肢解他們的影響力,蔡家就是蘇澤練手的第一個對象。
方若蘭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卻又心中微微有些雀躍。
她忍不住拍手,
愛看,就要看血流成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