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夫人壽宴,于指揮使請了整個府縣兩級有頭有臉的人物。
于夫人也不是大生日,之所以這樣操辦,自然是爲了昭告于家在這次禦史清軍中過關,并沒有被朝廷治罪。
這樣做同樣也是震懾于家的敵人,告訴他們于家已經騰出手來了。
爲了這次壽宴,于指揮使親自登門,邀請方知府和白知縣兩位大老爺,以及府縣所有官員,給南平城内所有的大人物都送去了拜帖,可以說是相當的重視了。
于指揮使夫人是朝廷敕封的诰命,方知府和白知縣也隻能出席。
黃家是延平府大族,自然也在被邀請的行列,黃時行帶着禮物登門拜訪,向于指揮使夫人祝壽。
黃家世代耕讀,從宋代開始紮根延平府,就血脈不絕,就算是元代也不曾斷了家學。
大明建立之後,黃家也是出了三名進士,舉人更是不勝枚數。
黃時行自然是不太看得起于家這種武将世家的。
黃時行登門祝壽,除了是維系家族關系之外,另外的目的就是來聽戲的。
不僅僅是黃時行不願意來于家,城裏其他有頭有臉的讀書人都不願意來。
于家名聲臭不可聞,要是落下一個阿谀将門的名聲,阿谀的還是于家這種有過“母慈子孝”傳統的于家,那不是給自己留下污點嗎。
本來這些家族都是不願意派人來祝壽的,但是于宗遠這些日子宣傳于家壽宴上的新戲,成功吸引了這些家族的注意力。
蘇澤的新戲文?
寫《杜十娘》的那個蘇澤?
《杜十娘》名滿延平府,就連福州府的士人都邀請拓湖先生前往福州城。
衆人對蘇澤的新戲自然是有所期待的。
于宗遠站在門口知客,心中充滿了自豪。
要不是自己請蘇澤排戲,這次娘親的壽宴于家就要出醜了!
于指揮使也知道兒子的功勞,專門讓他在門前知客,也算是讓他結交人脈,在府縣貴人面前露臉。
“知府大人到!”
方知府是私人身份出行,自然沒有帶官員儀仗,不過伶俐的門子還是很快認出了知府家的馬車,立刻大聲通傳。
于指揮使立刻帶着長子從内門出來,隆重迎接方知府一家。
方若蘭扮作侍女的模樣,跟在母親李氏身後,扶着李氏下了馬車。
這于指揮使家果然氣派,不過方若蘭卻皺眉,她雖然是女子卻熟知本朝律令,按道理都指揮使這個級别的世職是不得在軍衛外别居的,可是于家從幾代前就在城内修了大宅。
于家宅邸甚至比知府衙門還氣派,也難怪于家名聲這麽臭。
不過名聲臭依然不妨礙于家的權勢,這一次府縣有名的家族都被于指揮使請到了。
于指揮使将方知府一家引入内宅,于家爲了這次壽宴還專門在後宅拆了一排下人的房子,搭起來一座巨大的戲台,爲了這次壽宴于指揮使可以說是花費頗多。
可是有些錢,該花還是要花的,特别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若是不花錢,南平城就會留言四起,說于家敗落了。
這可不僅僅是面子問題,狼王不能表現出疲态,要不然就會面臨無休無止的挑戰者。
等到方知府剛進内宅,蘇澤就提着禮物來到了門口。
“蘇兄!”
于宗遠立刻迎接了上去,于宗遠先向蘇澤行拜禮,蘇澤又向于家拜壽,蘇澤将一隻他親手制作的木匣送給了于宗遠。
于宗遠隻覺得匣子非常精緻,他問道:“蘇兄,這是?”
從明中葉開始,士人風氣逐漸奢靡,登門送禮的時候都會有人唱禮。
所謂唱禮,就是大聲喊某某某送了多少什麽東西。
唱禮人高呼一聲:“長甯衛蘇公子贈水晶白糖一盒!”
白糖價格不菲,這段時間長甯衛産高品質白糖的消息也在南平縣傳開了,蘇澤這封禮物也算是不錯了。
于宗遠親自引蘇澤進了後宅,自然有小厮奉上茶飲和幹果。
蘇澤也感慨于指揮使府中的闊綽,今天爲了慶祝指揮使夫人的壽辰,戲台上都綁上了紅色的絲綢。
小厮奉上的茶碗也都是景泰藍的茶具,這種獨特藍色的釉面技術大成于景泰年間,原本是宮廷的供物,後來逐漸在民間也流行起來。
光是這麽一盞茶具就要好幾兩銀子,這延平府于家的富庶可見一斑。
也不知道這其中多少錢是喝兵血來的,多少錢是和倭寇走私來的。
蘇澤放下手中的茶碗,突然覺得于府内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府内歌舞升平,可以說是往來多豪門,于家爲了壽宴一擲千金。
而府外則是倭寇要侵東南,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四處匪盜不止。
這種奇怪的分裂景象,從于府放大到整個大明都是如此,權門和普通百姓仿佛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就在這個時候,來客也基本上都到了。
隻看到戲台之上絲竹之聲響起,于夫人身穿朝廷命婦的诰命服,親自向衆位賓客答禮。
緊接着于指揮使宣布壽宴開始,絲竹之聲逐漸大了起來,生旦淨末醜開始登台獻唱。
遊園驚夢是《牡丹亭》五十折戲的最精彩的一折,牡丹亭雖然也是傳統的才子佳人故事,但是融入了鬼神的劇情。
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竟傷情而死,化爲魂魄尋找現實中的愛人。
人鬼相戀,最後起死回生,終于與柳夢梅永結同心的故事。
除了劇情跌宕之外,杜麗娘也有别于傳統的大家閨秀設定,她勇于追逐愛情,骨子裏卻蘊藏着對傳統禮法的叛離意識和對殘酷現實的反抗精神。
這是晚明浪漫主義戲劇的集大成之作,可以說是明代戲劇的頂峰之作。
遊園驚夢又分爲“遊園”和“驚夢”兩個部分,講述的是杜麗娘與柳夢梅那亦真亦幻的愛情故事。
當扮演杜麗娘的正旦唱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在場衆多女眷都陷入到沉思中。
年少慕艾,誰不像是杜麗娘那樣,有過年少傾慕之人呢?
方若蘭跟在她母親身後,聽到這句唱詞,也不由的癡了。
能夠寫出這樣唱詞的人,又在什麽地方呢?
方若蘭是跟随方知府來的,被安排在二樓正對着戲台的閣樓上。
而蘇澤等普通賓客,則安排在一樓的正堂和花園中,方若蘭站在母親身邊向下看去,在角落中看到了身穿粗布儒衫的蘇澤。
方若蘭的心如同被揪住了一樣,非是深情之人,又如何寫下如此的戲文呢?
就是不知道蘇澤情之所往,到底是何方佳人呢?
高閣之上,拓湖先生何良俊和好友延平府大儒陳默群也在座,拓湖先生眉頭蹙起。
他本來是不想來參加于府家宴的,但是聽說了于家要上演蘇澤的新戲,拓湖先生愛戲如癡,這才應邀前來。
在場衆人之中,也是以拓湖先生最懂得戲劇。
無論是故事還是唱詞,這出戲水平之高,都是何良俊所從沒見過的!
上次見到蘇澤,那家夥竟然還說自己不通戲劇!
何良俊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可是如此好的戲文,卻偏偏韻腳不工整,許多部分根本不符合南曲的規則!
這又讓提倡曲律的拓湖先生非常的别扭。
可是想到蘇澤才二十二歲,何良俊眉頭舒展開,對着陳默群說道:
“後生可畏啊!延平府要出戲劇名家了!”
黃時行的牙都要咬碎了,他賠了幾百兩銀子的報紙已經攪黃了,如今就連他的鐵杆跟班,都在偷偷向《拍案驚奇》投稿。
黃家雖然财力豐厚,但是黃時行也隻是年輕一輩中最傑出的子弟,也不可能任由他這麽造錢下去。
最近宗族中已經有了風聲,要收回黃時行購買的印刷坊,改爲盜版印刷《拍案驚奇》,然後販賣到了其他府縣賺錢。
聽到這個消息,黃時行更是氣得吐血,今日他來于府賀壽,就是爲了挑蘇澤戲文中的刺。
可是這出《遊園驚夢》唱完,風頭怕是要蓋過拓湖先生改編的《杜十娘》了。
而且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這出《遊園驚夢》隻是一出折子戲,這是整個一出長劇中的一段戲。這出折子戲就如此精彩,整出戲又是什麽樣的巨著啊?
黃時行已經有了預感,這出戲隻要出全了,就是蘇澤名揚福建的日子!
黃時行看向坐在角落中的蘇澤,更是嫉妒的要噴出火來,看到同齡人揚名,比他印刷坊虧損還難受!
等到遊園驚夢唱完,台下靜默無聲,衆人都沉浸在戲中久久無法自拔。
直到有人喊出一聲“好”,衆人這才紛紛喝彩。
主座上的指揮使夫人隻覺得今日大漲了臉面,先讓人賞賜戲班衆人,接着又要讓兒子于宗遠去請蘇澤,今天這出戲可是讓于夫人在府縣貴婦之中大漲了聲望,這份賀壽禮正是于府最需要的。
隻可惜花開易折,在這烈火烹油的時刻,總是會有不如意的事情發生,擾了指揮使夫人的壽宴。
于府之中,歡笑晏晏。
遠在甯波抗倭的俞大猷,此時卻一臉沮喪。
知兵的張經就任七省經略總督後,提拔俞大猷爲副将,命令他整頓兵馬抗倭。
不過張經自從上任總督之後,就經常被朝廷言官攻擊,他到任浙江三個月沒有動靜,更是被言官攻擊爲“養寇自重”。
到了這個月,張經實在是頂不住了,倭寇攻占甯波普陀,張經連下軍令,讓俞大猷率部出擊,奪回普陀。
俞大猷知道大明軍隊缺糧少銀,之前又被倭寇打怕了,他還沒整軍完畢,普陀又是山城,進攻不容易。
但是張經對他有重用之恩,俞大猷也知道朝廷局勢,隻能硬着頭皮出戰。
俞大猷率軍前往讨伐,将士們攻至半山,倭寇突然開城門殺出來,俞大猷軍措手不及,武舉人火斌等三百人被殺。
這火斌也不是普通人,他祖先火真,是洪武年歸順大明的蒙古人将領,燕山中護衛千戶。
靖難之役時,跟随燕王朱棣起兵,攻打真定,并以先馳突耿炳文陣營,獲大勝,在靖難之役中立下大功勞,封爲同安侯。
永樂帝登基之後,火真出塞作戰失利身死,永樂皇帝褫奪了他侯爵,改火家爲甯波觀海衛世襲千戶。
火斌和俞大猷一樣參加了世職軍戶才能參加的武舉,如今效力于俞大猷麾下,對倭作戰十分英勇。
可沒想到在普陀山半山被倭寇所殺,據說火斌被圍之後誓死不降,被倭寇活活斬成多段,死前依然痛罵倭寇不止。
俞大猷痛失愛将,可是他還來不及悲傷,普陀山之戰兵敗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師。
朝廷要對俞大猷議罪,嚴嵩一黨迫不及待的要将張經這個七省總督提走,換成他們的自己人主政東南。
兩派争執不下,最後嘉靖皇帝拍闆,免去俞大猷世襲軍職,但是還讓他爲副将,讓俞大猷戴罪立功。
俞大猷接到朝廷旨意,手下諸将義憤不已,之前軍議俞大猷就上書總督張經,此時并不是攻倭的好時候,兵馬錢糧都不充足,俞大猷接受命令出擊,才中了倭寇埋伏。
俞大猷止住部将的不滿情緒,隻是平靜的接受了處分,這些年的作戰已經讓俞大猷明白,自己雖然是一軍統帥,但是有些仗不僅僅要算軍事,還要打政治仗。
張總督就任兩個月沒有寸功,朝廷已經對他非常不滿了。
皇帝還能讓俞大猷繼續帶兵,那就還有立功的機會。
俞大猷坦然的接受了旨意,重金賄賂了宣旨的太監後,俞大猷回到書房,拆開了從福建寄來的信。
打開書信,這是長甯衛寄回來的信,林默珺将近況告訴俞大猷,當然沒有說自己女兒身繼任百戶的事情。
接着信上附上了鴛鴦陣的陣法圖,以及鴛鴦陣的訓練方法,俞大猷看完眼睛一亮!
這正是對付倭寇的好陣法啊!
俞大猷如獲至寶,将鴛鴦陣反複研讀,更是覺得精妙無比!
這邊浙江的局勢随着普陀之戰而岌岌可危,已經登陸外海的鹿大王接到消息,襲擊了福建海道衙門巡海的戰船,三艘福船失聯,怕是兇多吉少了。
更可怕的是鹿大王手下一支倭寇在建陽附近登陸,已經連續攻陷好幾個村落,進逼建陽城。
福建都司衙門的緊急軍情送到于府,方知府和白知縣也都得到倭寇入寇的消息。
歡宴在氣氛最火熱的時候被攔腰打斷,身爲延平衛都指揮使,于宗遠的父親全身顫抖。
方知府和白知縣也臉色慘白。
福建雨季天氣實在多變,瞬間烏雲密布,隻看到屋外轟隆一聲,暴雨如柱一樣落下,就仿佛天上開了一個口子,雨水從天傾的地方漏了出來。
東南雨傾。
何人可試手,補天傾?
本卷完
下一卷就要離開南平了,肥鳥也有些沒底。
不過劇情也是要推進的,再次感謝大家的支持。
明天繼續保持八千字更新!求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