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倭寇的風波逐漸停歇,南平縣城内也恢複了平靜。
不過延平書院和府學倒是賴在縣學不肯走了。
原因自然是鹿大王已經登陸外海,大家都知道東南要不太平了,留在城外讀書還是太危險了。
不過讀書人還都是閑不住的,自從徐士盛死後,城外也沒再傳出鬧倭寇的事情,縣城的緊張氣氛松懈下來,這些讀書人們又開始出城踏青遊玩,隻不過要多帶上幾個護衛。
延平書院的山長陳默群,正陪伴着好友何良俊在南平城東的九峰山踏青巡遊。
何良俊就是拓湖先生,這位拓湖先生世代官紳,是松江華亭人。青少年時代,攻習詩文,愛好戲曲。後來做了貢生後曾經授官南京翰林院孔目。
仕途不順暢後,何良俊辭官回鄉專門研究曲藝,如今也是江南文化名流領袖。
不過去年倭寇攻破松江府,何良俊的藏書樓都被倭寇燒了,爲了避禍這才從松江府南下遊曆。
陳默群是何良俊的好友,應陳默群的邀請何良俊在南平縣暫住了一個月,而何良俊也投桃報李在南平縣搞了個戲文征文活動,算是幫着延平府的讀書人在全國打打名氣。
萬一能有一篇佳作面世,那延平府的讀書人也能在全國讀書人那邊露露臉。
前些日子鬧倭寇,陳山長也不敢出城,最近城外風聲逐漸安穩下來,陳山長帶着好友出城遊玩。
這南平城外九峰山上名勝古迹非常多,此時陳山長和拓湖先生手持竹杖,兩人矯捷的攀登九峰山。
身後作陪的是延平書院的教授和學生,他們氣喘籲籲的在後面跟着。
陳山長舉起竹杖,指着山上說道:“元朗兄,前面就是化劍閣了。”
何良俊,字元朗,号拓湖先生。
何良俊登高看着山崖下方的延平津問道:“這就是二劍合一的延平津?”
陳山長點頭說道:“正是此地。”
“聽說化劍閣還有李相公的碑文,現可存否?”
“李相公的碑文尚存,我帶元朗兄去看。”
化劍閣是南平縣一座名勝古迹,這是一段來自于晉代的傳說。
相傳晉代名臣張華擅長觀星,他觀星發現鬥牛星宿之間紫氣長虹,認爲将有神劍出世,佩戴神劍的人可以做宰相。
于是他委托同樣擅長星象的豫章人雷煥去豫章豐城做縣令,尋找星象中所示的神劍。
古人認爲天上的星象也對應地上的位置,鬥牛星宿對應的就是豫章之地。
而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中的那一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說的就是雷煥在豫章挖出神劍的典故。
雷煥挖出兩把寶劍,一說是太阿和龍泉,也有說是幹将和莫邪,他将其中一把劍送給張華,自己則留下一把劍。
這時候雷煥的兒子勸說父親不要藏下寶劍得罪張華,但是雷煥卻說晉朝要大亂,張華也會被害,這劍是靈異之物,終究會化爲他物而去,不會永遠爲人所佩帶。
後來張華果然在八王之亂中身死,那把神劍也不知所蹤。
後來雷煥的兒子雷華任州從事,一次帶劍經過延平津時,劍忽從腰間跳出落入水中,雷華讓人進入水中找劍,一直找不到。
隻見到兩條龍各長數丈,盤繞在水中,身上有花紋,尋劍的人驚懼之下離開。
雷華歎息道:“先父化爲他物的說法,張公終将會合的議論,今日算是驗證了。”
這件事之後,南平人就在延平津邊上的九峰山建造了化劍閣,成爲著名的旅遊景點,化劍閣上有不少名人題字碑文。
何良俊随着陳默群繼續登山,果然見到了一座石碑,兩人走到石碑處觀看,這就是何良俊所尋的李相公的碑文。
不過這位李相公,倒不是當朝的相公,而是宋代明相李綱(紹宋裏那位)。
看完了李綱的碑文,何良俊再看下方的延平津,張華、雷煥,雷華的故事交錯,突然讓人産生了一種古今悠悠的感慨。
陳默群說道:“元朗兄,馬上就要到化劍閣了。”
一想到自己被倭寇焚毀的家園,何良俊歎息一聲坐下道:
“下山吧。”
陳默群驚訝道:“馬上就到化劍閣了,爲何要下山?”
何良俊說道:“我想到蘭亭集序上那句,‘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後人可還能記得我等今日登高?”
陳默群沉默了,他雖然是延平書院的山長,是本地的名人,可是他這樣的人物,怕是能載入《地方志》都困難。
何良俊雖然是曲藝名家,但是也沒有和吳中四子那樣名揚天下,他這樣的人也很難寫入青史當中。
而能夠記錄在曆史上的,無論是張華還是李綱,這都是那個時代最頂尖的人物。
雷煥父子跟着名人的故事,也能流傳千古。
而自己呢?
何良俊的感慨讓陳默群也失去了登山的興緻,他也舉起竹仗說道:“下山下山!”
延平書院的教授和學生也不知道爲什麽山長不到化劍閣就要下山,不過也隻能乖乖的跟在後面下山回城。
與此同時,黃時行舉着油墨飄香的小報,正在等待山長陳默群回來。
爲了能一炮而紅,黃時行一口氣印了二百份的《文苑新韻》,免費贈送給南平縣城的達官貴人。
黃公子發行報紙,延平書院的讀書人自然要捧場。
《文苑新韻》定價二兩銀子,那些家中有錢的紛紛慷慨解囊購買,而沒錢的窮讀書人,也會幾個人湊銀子買上一份。
這倒也不是單純爲了拍黃時行的馬屁,而是《文苑新韻》肯定會成爲南平縣文壇的盛事,如果不能跟上風,可能會被同學看不起孤立。
混圈子的,自然最怕被圈子孤立。
江南讀書人要随身攜帶那麽多的拜帖,就是這麽個道理。
當地文化圈子的熱點你不知道,當地重要的文化活動你不參加,其他讀書人就會看不起你。
知府衙門後宅,方若蘭看着裝訂精美的《文苑新韻》,翻開第一頁看到了第一篇文章。
第一篇自然是黃時行的戲文了,爲了能在士林揚名,這篇戲文是黃時行寫好之後,又請了福州府的曲藝名家潤色修改後,精心準備的戲文。
方若蘭翻看了一下,實在忍不住跳到了下一篇。
用方若蘭的眼光來看,這是一篇辭藻華麗,完美符合戲曲格式規範的标準戲文。
可是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好看。
是的,枯燥的劇情,毫無特色的人物,實在是讓方若蘭提不起一點興趣。
就這?就這?延平府的學子就這個水平?
方若蘭繼續翻下去,第二篇文章也是當地知名的士子,這篇戲文和黃時行的差不多,一樣的無聊。
方若蘭再次打了一個哈欠,下一篇,還是一樣的無聊。
再下一篇,更無聊。
實在是太無聊了。
方若蘭又從頭翻到尾,并沒有看到蘇澤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遺憾。
高興的是蘇澤沒有寫這麽無聊的戲文,遺憾的是蘇澤沒有參加這次征文。
方若蘭直接将《文苑新韻》扔到了一邊,看這樣的文章簡直就是污了自己的眼睛,必須要找點好看的文章來洗洗眼睛。
“給我!給我!”
門外傳來了侍女的嬉鬧聲,方若蘭推開房門,就看到自己院子的侍女正在争搶着什麽。
方若蘭對待手下侍女相當寬厚,不少侍女都是家生子陪着她長大的,日後也都是要随着方若蘭陪嫁的。
不過方家也是大家族,治家嚴格,侍女們停止了嬉鬧。
方若蘭的貼身侍女走過來,方若蘭問道:“伱們争搶什麽呢?”
貼身侍女支支吾吾的說道:“有小厮在府外買了一份小報,大家争搶這份小報。”
“小報?”
方若蘭想到《文苑新韻》,她首先是皺起眉頭。
一份《文苑新韻》需要二兩銀子,方府的小厮肯定是買不起的,拿到是強搶的?
因爲李夫人打馬吊,所以都是方若蘭治家的,一聽到這件事後她立刻闆起臉問到:
“什麽小報,從哪裏買來的?”
方若蘭拿出掌家娘子的氣勢,侍女立刻跪下來,将争搶的報紙遞上來。
不是《文苑新韻》?方若蘭還從沒有見過如此随意的印刷物。
四張沒有裁剪泛黃的大紙,印着密密麻麻的方塊字,連裝幀都沒有,這也能叫做小報?
方若蘭接過報紙後,看到《拍案驚奇》四個字,立刻知道這是民間印刷的通俗小報。
這東西在江南地區也有,不過也算不上是報紙,頂多算是地攤文學的字報,一般也是賣給普通百姓的。
“這小報多少錢?”
侍女立刻回答:“買報的小厮說一份三錢銀子。”
聽到這個價格,方若蘭放心了,這肯定不是方府仆人仗勢欺人搶來的了。
方若蘭治家嚴格,不允許仆人借着方府的名頭魚肉鄉裏,但是對家中仆人待遇不錯,每個月給的錢也不少。
對于方家的小厮來說,三錢銀子買一份報紙雖然貴了些,但也是掏的出來的。
方若蘭掃了一眼,卻看到了作者一欄蘇澤的名字。
本來方若蘭都将小報遞給侍女了,這下子将小報拿回來說道:“我先看看,等會兒還給你們。”
說完方若蘭拿着小報返回屋子裏,攤開報紙讀了起來。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這名字挺有意思的?
一看開頭,貢生李由和名妓杜十娘相愛,這故事有些俗套,不過杜十娘敢愛敢恨的性格還算讨喜。
方若蘭有些失望,又是才子佳人的通俗小說,不過蘇澤的語言生動,倒是讓人不知不覺的讀了下去。
後來杜十娘拿出百寶箱,給錢讓李甲幫他贖身,方若蘭讀了下去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贖身後杜十娘和李甲縱情山水,蘇澤的文筆相當好,彌補了剛剛方若蘭的不快,她微微點頭,如果這故事就這麽結束了,未嘗不是個俗套但是好看的愛情故事。
可是很快峰回路轉,富商孫富看上了杜十娘的美色,挑唆李甲将杜十娘出賣時,十娘悲憤交加,取鑰開鎖,将箱中寶物一一投之江中,最後自己也“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
方若蘭如同被當頭棒喝,反複讀了幾遍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靜!
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
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卧床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旁诟罵,奄奄而逝。人以爲江中之報也。
這結局雖然孫富和李甲二人都得了報應。
但是最讓方若蘭久久不能忘記的,還是杜十娘的剛烈的抗争形象。
再仔細想想,李甲的性格懦弱自私,結局在開頭已經暗示。
富商孫富描繪的很形象,倒是和當今爲富不仁的商人一樣。
但是杜十娘的形象卻是方若蘭從沒有見過的,卑賤的身份無法掩飾她對愛情的追求,在愛情幻滅後怒沉百寶箱的剛烈,都給方若蘭巨大的震撼。
奇文也!
方若蘭再次反複讀了幾遍,更是覺得這樣的文章怎麽能刊登在這樣粗糙的紙上呢。
可是再想一想,小說中李甲和孫富一文一富,都是品格低下的鼠輩,身份卑賤的杜十娘卻是文中最高潔的,方若蘭又覺得自己着了相,好文章才是最重要的!
《文苑新韻》那樣裝幀精美,全篇都是垃圾文章,用來墊桌腳都污了自己的書桌!
要給舅父看看!
方若蘭打開門,喊來侍女,将五錢碎銀子塞給侍女道:“你讓府内小厮再去買一份小報回來。”
過了兩炷香的時候,侍女滿頭大汗的跑回來說道:
“小姐,《拍案驚奇》都賣空了!”
“賣空了?”
“是于家的書鋪賣的,早上府内小厮去買菜的時候順手買的,可沒想到剛剛就被搶光了!”
方若蘭有些遺憾,她對着侍女說道:
“等我抄完就将小報還你們。”
與此同時,剛剛返回住處的陳默群和何良俊,也都收到了黃時行親手贈送的《文苑新韻》。
何良俊也幾乎是皺着眉讀完了上面的戲文。
他提倡曲藝格韻不錯,可是這種垃圾文章也能算是戲曲?
何良俊又想起今日登高,本來還幻想着能在延平府發掘一篇名留史冊的好文章,自己也能作爲曆史的注腳流芳後世,現在看來這就是在做夢啊!
這位拓湖先生準備讀一讀名家名篇洗一洗眼睛,也聽到了門下小厮的争搶聲。
這個,前半段真不是水字數。
隻是肥鳥在查資料的時候,化劍閣這個典故很有意思。
張華,王勃,李綱,這些人物在小小的一個地方交彙,這也是我們中華曆史文脈不絕的明證。
就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忍不住寫出來。
如果大家不喜歡,就留言說一下,下次肥鳥不寫了。
另外刺刀的問題,晚明的子母铳已經開始裝備刺刀了,學名铳刀。
當然這個刺刀和二戰的刺刀不是一回事,裝在槍托上的。但是咱不是有技能嗎,可以制造嘛。
我隻是論述在火器時代,刺刀的作用,不過感謝大家指正。
ps作者沒去過南平,不過查資料化劍閣尚存,住在附近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