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海瑞依然沒時間給四人上課,新到任不久的方知府要來縣學視察,海瑞作爲學政官員自然要去準備迎接了。
雖然海瑞在新知府第一天到任的時候就不肯跪拜,但是這位方知府倒是表現出了容人的雅量,不僅僅沒有給海瑞穿小鞋,反倒是褒獎他的剛直。
海筆架這個綽号如今在府縣衙門傳開,包含了三分的譏诮,五分的敬佩和兩分的不以爲意。
海瑞也不是沒事幹就給上司下馬威的,巡視學校也是知府分内的事情,他自然要好好接待了。
方知府是上午到的縣學,先在鍾教授和海瑞的陪同下拜了孔子,然後又參拜了明倫堂供奉的理學四儒的像,然後在延平書院陳默群的請求下,給縣學中所有的學子講一次學。
不過陳默群也不算是拍馬屁,方知府作爲全府學曆最好的人之一(進士),給這些秀才講學,絕對是綽綽有餘了。
方知府安置延平書院的學生,這位陳山長也算是投桃報李,讓方知府講學,就是認可他爲一府的學宗,提高他在士子中的威信。
這種互利互赢的事情,方知府自然不會拒絕,他掏出了已經準備好的講稿,在明倫堂前給學生講了一課。
蘇澤也坐在明倫堂下,方知府開講的學術,讓蘇澤有些意外。
這位方知府一開篇就講良知,很顯然是走的心學的路子。
這個也是正常,如今心學是顯學,就算是科舉不考,你做官不說幾句“緻良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文化人。
咱心學的爺就是爺!
對于方知府這種已經中了進士的人來說,科舉考的理學已經沒有任何用途了。
這就等于高考結束撕高中課本一樣,到了大學你再拿高中課本裝逼,那就是純純的傻子了。
到了大學不讀一點《宏觀經濟學》、《純粹理性批判》、《計算機程序設計藝術》什麽的,也不好意思和同學聊天。
總之心學這個東西,是人是鬼都在談。
但是聽到這位方知府講到“百姓日用即道”的時候,海瑞和蘇澤的三個同學,都将目光放在了蘇澤身上。
方知府說完這句話,全場都安靜了下來,顯然這就和主流心學不一樣了啊。
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講怎麽緻良知嗎?怎麽格物緻知嗎?
百姓日用和道有什麽關系?
蘇澤也有些懵了,别看泰州學派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實際上在這個學派影響力也就這樣,充其量就是個心學門下的小分支,還是被其他人噴的那種。
如今心學大宗是王門江右學派,學派的成員有王陽明的親傳弟子歐陽德,現兵部尚書聶豹,内閣次輔徐階。
有歐陽德這樣的學宗治學,門人弟子半天下。
朝廷中又有大臣支援,江右學派是心學嫡傳。
相比之下,給販夫走卒講學的王艮,算是心學中的異類。
泰州學派也隻是在江蘇部分地區流行,而且還是在下層流行。
蘇澤也沒想到,自己就是在海瑞和同學之前撐個場面,說了一句“百姓日用即爲道”,竟然就成了新知府的同門中人。
延平書院的山長陳默群皺眉,他中了進士後就沒有做官,這些年潛心治學,倒是對各家學派都有所了解。
泰州學派的創始人王艮都去世多年了,這也不算是什麽太新的學說。
隻是這一派提倡日用之道,講究俗學情學,這都是陳默群不喜歡的。
在他看來,讀書人焚香品茗才是悟道,哪有在泥腿子中悟道的說法。
不過方知府是他請來的,這講學本身就是各抒己見,陳山長也隻能憋着。
方知府心中暗爽,其實他自己對于泰州學派的了解也隻是皮毛,基本上都是和妻弟來信以及和女兒聊天中知道的一鱗半爪。
時人追求的都是一個“奇”字,各種爆論、奇談層出不窮,無論是文壇宗師還是文壇新秀,都以言論新奇爲榮,都以循規蹈矩爲恥。
這種風氣剛剛興起的時候,自然是萬物竟發勃勃生機,可是到了嘉靖三十三年,已經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世人都追求奇論,喜歡追逐那些離經叛道的言論,隻覺得自己的言論還不夠奇,自己考據的史料還不夠偏,自己的觀點還不夠極端。
“厭常喜新,慕奇好異”,講學不搞個爆炸觀點,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懂學術的。
這頗有些如今自媒體時代,标題黨的風采。
看到自己的論點震懾住了衆人,方知府心情愉悅。
泰州學派雖然有些背逆的言論,但是其核心的孟子民本學派,也算是儒學正統,是寫進科舉教科書的政治正确。
正好這一套說法,也能樹立方知府親民愛民的人設,到時候再做做樣子,離任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再搞一把萬民傘。
方知府講完了學之後,陳默群咳嗽一聲說道:“諸生還有什麽疑問,可以當場向府尊大人請教。”
方知府環視一圈,這些書院學子,府縣兩學的學生都低着頭,不敢上來發問。
看來是被自己的新奇論點給震住了,方知府心中得意,自己搬出泰州學派,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延平府又不是南直隸那種經濟繁榮的地區,自己這套爆論足以震懾本地生員了。
學生不敢提問,方知府又将目光看向了學官。
看到海瑞之後,方知府又想到他那日在城門口伶牙俐齒的樣子。
方知府立刻點了海瑞的名問道:“海教谕,伱還有什麽要問的嘛?”
海瑞搖頭說道:“回府台,屬下對王泰州之說了解不深,不敢妄加議論。府台大人能以民爲本,實乃延平府百姓幸事。”
不得不說,人和人是不同的。
一個溜須拍馬的小人恭維,接受者就會習以爲常,甚至小人某一天不恭維,反倒是成了過錯。
一個剛正不阿的人突然恭維人,則會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海瑞就是這樣一個全府知名的剛正君子,他雖然隻是簡單恭維了一句,都讓方知府心情大悅。
不過這種時候方知府可不準備放過海瑞,既然他能說出王泰州的名字,自然也是對泰州學派有所耳聞的,海瑞又說了解不深,這可是乘勝追擊刷聲望的好時候。
方知府立刻說道:“今日隻有聞道先後,沒有師長尊卑,剛峰但說無妨。”
海瑞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對于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不喜歡空發議論,說的不好聽就是有些死闆。
方知府一步步緊逼,海瑞無奈的說道:“府台,我有一個學生,家傳有王泰州的學術,可以請他來說兩句。”
方知府點頭說道:“那也可以。”
海瑞對着人群中的蘇澤說道:“蘇澤,你且來說上兩句吧。”
衆人紛紛順着海瑞的視線看向蘇澤。
昨日黃時行木柱破題,蘇澤已經大出了風頭,今天海瑞又點了蘇澤的名字,衆人眼神都帶着驚訝。
延平府南平縣這麽多讀書世家子弟,都沒聽過方知府這句“百姓日用即爲道”,蘇澤這個窮酸讀書人竟然聽過?
人群中的黃時行心中也充滿了嫉妒,此時的讀書人不僅僅追求奇,也是追求博的。
科舉隻考四書五經,但是能通讀史書、先秦秦漢唐宋散文、見聞廣博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學問家。
這和航海時代後歐洲尊重博物學家的風氣是差不多的。
原因自然也很簡單,四書五經大全是科舉參考書,定價不高,實在不行還可以抄錄,寒門子弟也能讀得起。
可是能興建藏書樓,珍藏古書研究詩詞歌賦的,那就不是普通讀書人了。
不是世代進學的豪門子弟,是絕對接受不了這種教育的。
比如如今天下文壇宗師的楊慎,他父親楊廷和是擁立嘉靖皇帝的内閣大學士,是四朝爲官的老臣。
楊慎又是少年天才,過目不忘,狀元及第。
被貶谪的時候,家中送往雲南的藏書就有幾車。
等到了雲南之後,包括黔國公沐家在内的當地官員都對他禮敬有加,還給他捐贈自己的藏書。
蘇澤一個窮書生,竟然聽說過方知府講的新奇學術,衆人首先是不相信。
黃時行猜測是海瑞打聽到了方知府要講王泰州的學術,爲了給蘇澤揚名,提前給蘇澤講課,就是爲了讓他迎合方知府。
一想到這裏,黃時行心中更加不滿,昨天就被蘇澤搶了風頭,今天又要被他搶風頭嗎?
黃時行冷哼一聲,更是豎起耳朵,隻要蘇澤對答中有漏洞,他就要跳出來揭穿蘇澤!
方知府看到蘇澤上前,隻看到他身高氣度都是不凡,方知府對他印象也是不錯。
“是長甯衛蘇澤嗎?破了白知縣妙題的蘇澤?”
蘇澤不卑不亢的行禮:“草民長甯衛蘇澤,拜見府尊大人。”
“免禮,本官說了,今日隻有聞道先後,海教谕說你有家傳?”
蘇澤立刻說道:“家父在時,曾經和我講過王泰州的學術。”
“你且說說。”
本來方知府是想讓蘇澤說上幾句,獻獻醜他再指正。
可沒想到蘇澤拿出那套“求本初”的理論來,倒是将方知府所知道的泰州學派的學術說了個通通透透。
下面的學子們也聽的非常認真,方知府隻是粗淺的講了百姓日用即道,卻沒有深入闡釋,反而讓人覺得是爆論。
但是蘇澤從性善出發,又講到了本心之說,再從本心推及百姓之心,這泰州學派的理論也沒那麽玄乎了。
聽起來反而更像是儒家正宗了。
而且蘇澤做的推論也很精彩,而且比起玄妙的緻良知之說,這一套“反求本初”反而更好實踐。
就連延平書院山長陳默群都沉默了,思考蘇澤這套理論的實踐性。
【發現地點講堂,可以學習技能“講學”,是否學習?】
“學習!”
蘇澤意外的大喜,竟然就這樣觸發新技能了?
這“講學”似乎和“開蒙”差不多啊?
不過好像也不太一樣,開蒙是對剛讀書的人講課識字用的。
但是講學是對本來已經是讀書人用的。
【縣學講學,“講學”技能經驗+49,Lv1,49/100】
蘇澤一下子傻了,怎麽加了這麽多經驗?
等他環視整個明倫堂,這才明白什麽原因。
整個縣學府學加上延平書院,坐在這裏的足足有一百多号人。
還有方知府的随員和三座學校的學官夫子,差不多整個縣城的讀書人都坐在這裏了。
這個講學技能應該和開蒙技能一樣,必須要聽衆有所心得體味,蘇澤才能得到經驗。
這些讀書人也不是個個都能聽得懂泰州學派的,所以漲49點也很合理。
這個技能實在是太好刷了!
不過蘇澤很快想到,這個技能其實也不好刷。
首先講學要講的世學術,之前蘇澤給長甯衛的百姓講簡單的科學和算學,都沒有觸發這個技能。
聽衆必須要是讀書人,整個延平府有多少能聽得懂學術的讀書人?
而且要是不是今天方知府在,又有多少人願意認真聽蘇澤這個秀才都不是的窮書生講學的?
不過這倒是也能刷,縣學中還有不少讀書人的,自己如今在縣學威望不錯,可以用他們來刷經驗!
蘇澤定下了刷技能的規劃,隻聽到方知府說道:
“精妙!蘇澤你父親必定是一位大儒,恨不能相見啊!”
接着方知府說道:“你可有表字?”
蘇澤說道:“家父是離去的突然,沒有給我起表字。”
方知府摸着胡須說道:“既然這樣,那就由本官給你起個表字吧。”
衆學子都用豔羨的目光看着蘇澤。
表字一般都是師長給起的,若是家裏有什麽出名的長輩,還要出錢讓人起表字。
而那些大人物也是很少主動給别人起表字的,方知府給蘇澤起了表字,以後蘇澤就可以稱呼方知府爲師,在外可以宣稱是方知府的學生了。
南平縣就有很多超過二十歲,依然沒有起表字的人,就是想要請大人物起個表字。
現在方知府竟然主動要幫蘇澤起表字,這又怎麽讓在場的讀書人不嫉妒。
方知府喃喃說道:“澤,尚書曰‘澤潤生民’,表字‘潤zhi’,如何?”
蘇澤脫口而出道:“不敢受也。”
方知府疑惑的看着蘇澤,蘇澤連忙說道:“爲尊者避諱之。”
方知府恍然大悟,那一定是蘇澤有長輩是這個表字,所以才要避諱。
大明提倡孝道,蘇澤這樣方知府并不惱怒,而是繼續說道:“那就取《易》中卦象,澤爲雨澤,‘汝霖’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