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要誇你一句。”程三五看着僅餘一縷生機的張鴉九:“竟然能夠想出以我爲砥石,淬煉劍意鋒芒的辦法。以後天之功成就先天之器,單以鑄術論,你堪稱天下第一。”
此刻的張鴉九七竅盡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程三五的話語直接傳入識海之中,讓他聽得一清二楚。
“可惜,你要死了。”程三五放眼四周:“藏鋒谷已毀,太一令無存,伱的後人就算再厲害,也休想重現拂世鋒這等成就。”
原本張鴉九内心還因爲鑄成神劍而感到欣慰,先前聽程三五稱贊自己鑄術天下第一,更是深感此生無悔。
像他這種人,傾盡畢生精力在鑄術一途,所追求的無非是能夠打造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傑作。
但此刻聽到程三五這番話,張鴉九卻有些茫然,自己爲了追求鑄術極緻,用盡一切手段,甚至事先料到程三五會來找自己,刻意利用對方來磨砺劍意。
可如今結果就是鑄成拂世鋒以後,藏鋒谷一脈代代相傳的鑄術,恐怕将徹底沒落。
張鴉九沒有回應,不光是因爲說不出話,也是内心迷茫,無言以對。
程三五俯身拾起一枚火炭,餘溫尚未散盡,縫隙間還有幾點火星:“你憑借太一令,聚引古今執劍之心,淬煉先天劍意,雖然鑄成神劍,奈何神劍雖利,不過孤鋒。”
張鴉九身子微微顫抖,原本抓握鑄錘的手甚至被燒成焦炭,斷裂脫落。
“看來你也明白了。”程三五望向拂世鋒飛去的方向:“你借我磨砺劍意,我又何嘗不是借你來淬煉鋒芒?等将來拂世鋒與大夏龍雀齊齊崩碎斷折,你藏鋒谷一脈的成就,也随之灰飛煙滅,你的技藝湮滅無存。”
寥寥幾句話,便勾起了張鴉九的不甘。他的鑄術是藏鋒谷無數代先人積累的成果,早在拂世鋒開創之前,他們便在此地鑄造兵刃,可如今卻斷絕在自己手上,張鴉九絕不願意。
“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程三五擡手并劍指:“我能救你,讓你身體恢複如初;又或者,讓你魂飛魄散,但你的鑄術可以散入天地之間,後世有緣之人自可領悟。”
張鴉九陷入了沉默,如果選擇保全性命,那自己還可以廣收門徒傳授鑄術。然而如今藏鋒谷已毀,太一令也被奪走,自己就算四肢健全,還能夠重現過往鑄術成就麽?
“想要活命,舉右手……”
程三五還沒說完,張鴉九果斷舉起左手,下定決心。
“那你去罷。”
劍指一拂,張鴉九那被燒得焦黑的身體,化作點點精芒,飄散天地之間。
做完這些,程三五伫立不動,赤陽匆匆趕來,看着滿地瘡痍,連聲罵道:“這家夥居然跟上界仙家勾結,設下埋伏?臭不要臉!”
“倒也談不上勾結。”程三五笑了兩聲,揮揮手散去因爲爐火燒灼地面的熱力:“藏鋒谷此地本就與上界仙真彼此感應,他們也希望拂世鋒能夠鑄成,從而将我誅殺于下界,以免禍延無窮。”
“既然那麽擔心,爲何不親自降臨凡塵,制裁你這頭饕餮?”赤陽對上界仙真同樣沒有好臉色。
“如果是一心清修證道飛升之輩,想必早早了斷塵緣,估計不會管這些俗事。”程三五直言不諱:“至于那些由九天清氣所化的上界仙真,他們自是看不得有人攪亂陰陽清濁之分。我要重啓洪荒,他們定然要出手阻止……可惜,終究還是攔不住我。”
赤陽打量着程三五,似乎要從他身上找出異于過往之處:“你既已集齊太一令,接下來要怎麽做?”
“自然是尋一處風水寶地,讓太一龍池現世。”程三五露出回憶神色。
“我記得你當年是從王屋山的清虛洞天逃出來,太一龍池想必也在那裏。”赤陽說。
“那就是河陽了。”程三五感歎道:“不曾想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回到這個地方。”
赤陽一直死死盯着,程三五問道:“爲啥這樣看着我?”
“難得見你這樣。”赤陽沒有責難:“我如果沒猜錯,你是打算在河陽坐等天下高手來對付你,對吧?”
“前提是他們還能分出心思來對付我。”程三五遙望北方。
赤陽瞥了一眼:“那柄神劍往何處去了?”
“潼關。”
……
明明已過夏至,該是暑熱漸盛的時節,但此刻潼關内外卻是一片陰冷。
擡頭仰望,陰雲遮天蔽日,雖然還能分出晝夜,但天色已接連數日昏暗,讓人不免情志低落,就連潼關守軍的士氣也有些萎靡不振。
一名身高體壯、面色蠟黃的漢子,身穿箭袖衣袍,腰間挂着符牌,看模樣就像是隴右河西出身的軍鎮将士,但他隻是靠在一座偏僻屋宅門邊,兩手叉抱,神态陰沉地看着遠處往來匆匆的忙碌人群。
東方傳來一陣悶雷聲,這已經是今天第十六次了,顯然極不尋常,但這黃臉漢子也懶得理會,繼續等待。
“來遲了、來遲了!”
片刻過後,就見一名青袍文吏匆匆跑來,懷裏還抱着文書,臂膀瘦弱,一看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
黃臉漢子原本還有些懷疑,打算先将這青袍文吏的胳膊扭斷,以此驗明正身,對方則主動站定,拱手作揖:
“讓柔兆君久等了,在下孔一方。”
黃臉漢子隻是微微眯眼,兩手垂下,臉上看不出笑容:“不得不說,你這家夥的确大膽,居然敢潛入潼關。如今此地高手如雲,我一旦向外告發,你斷難逃出生天。”
“這又是何必呢?”孔一方苦笑說:“你我過去多次合作,難道還不能培養出幾分彼此信任的交情嗎?”
“信任?我跟你?”換了另一具身軀的柔兆君,全然沒有過去女子的嬌柔妖媚之态,一如肉眼所見的軍鎮漢子那般桀骜難馴。
孔一方感覺十分奇妙,明明柔兆君就是洪崖先生修煉谷神不死法所斬出的三屍,卻像是正經的修道人那般内外如一。
隻不過别人追求的都是外在言行盡可能向本心靠攏,這位屍魔卻是反過來,本心與形容神态一緻。換了怎樣的肉身,就會按照其形容與出身行事,連心智作風也會有所轉變。
或許正是因爲這一特點,使得将變化視爲宗旨的孔一方,對柔兆君頗爲重視,早在數百年前便與他接觸往來,并協助他對付洪崖先生。
甚至連上一代洪崖先生與東海岱輿長老遭受殺劫,也是柔兆君與孔一方聯手所爲。可惜洪崖先生命硬,還是讓他撐着一口氣,将谷神不死法傳了下去。
而當任風行組建拱辰衛,要籠絡各路高人之時,孔一方發現機會。他本人沒有親自參與,而是略施小計,讓任風行發現柔兆君,從而順勢将這位盟友送入内侍省。
對于柔兆君來說,這世上沒有比擾亂與破壞洪崖先生玄功道業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不會拒絕此事,反而會積極參與。
“盡管柔兆君沒能親手殺死洪崖先生,但他終究還是殒落了。”孔一方端詳柔兆君片刻:“我隻是不明白,以柔兆君的能耐,爲何還是在内侍省給人賣命。洪崖既死,對柔兆君來說,可謂是龍遊大海、再無妨礙了。”
柔兆君冷哼一聲,沒有答話。
“我如果沒猜錯,想必是阏逢君送給你的新軀體中,事先設有禁制。”孔一方繞着對方緩步繞圈:“說到底,阏逢君還是不相信你,他視你爲妖魔,當成牲畜般驅使,需要用鎖鏈項圈鎖拿,等你有用時才放出來……就跟那個隻會到處殺人的屠維君一樣。”
“東拉西扯,你約我出來見面,究竟要說什麽?”柔兆君面上閃過一絲怨怼之色。
“我想請你出手。”孔一方微微側過臉,示意遠方高處的嶽渎廟。
柔兆君立刻看懂,眉頭微動,冷笑道:“你瘋了,我可沒瘋。如今大夏皇帝身邊一堆高手簇擁護衛,僅憑你我,莫說成功行刺,隻怕連逃都逃不了。”
“待得大戰一起,你覺得皇帝身邊還能有那麽多高手嗎?”孔一方說這話時,東方天際又傳來一陣雷聲,較之先前更爲響亮,似乎有什麽東西朝着潼關漸漸靠近。
此時潼關内中一片緊張,負責傳令的騎手疾馳高呼,遠處兵士紛紛穿戴甲胄、分配兵刃,還有高如塔樓的工事,在衆多馬匹牽拉下緩緩行進,俨然大戰在即。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柔兆君提醒說:“當今大夏皇帝已證先天境界,道法修爲高深,他親自來到潼關,就是爲了必要之時出手破敵。”
“先天境界?道法高深?這樣的對手我們不是都見識過了麽?”孔一方翻開懷中簿冊,從中撕下一頁,輕輕晃動間,化作一道奇詭符篆,定睛看去,其上似乎布滿了眼珠,如同活物般轉動眨眼。
“給你,這道符可以破除阏逢君設下的鎖脈金風。”孔一方成竹在胸道:“不過最好是等動手時才用。”
柔兆君沉思片晌,擡眼望向嶽渎廟,露出一絲貪婪神色:“我要大夏皇帝的肉身。”
“你真是貪得無厭。”孔一方翻了下白眼:“對付那種高手,我不可能擔憂傷及肉身就小心翼翼。光是爲了調走他身邊那些護衛,我已經絞盡腦汁了。”
“不論如何,我需要一名道法根基不俗之人的肉身。”柔兆君讨價還價起來。
孔一方滿臉愁色地撓了撓鬓角:“我這邊倒是有一個合适人選,而且還是蓬萊出身,修煉《紫極上真妙法》,不過她眼下往河陽那邊去了。等成事之後我再帶你去見她,如何?”
“希望你說到做到。”柔兆君擡手拿走百目詭符。
孔一方笑容微妙:“我一向信守承諾,你還不了解?”
……
長青站在高台上,身後旗幡受大風吹拂,獵獵揚動。
擡眼遠眺,可見東方天際一片妖異赤芒,宛如火焰不斷延燒,令人生出強烈不安。
“看來還是讓叛軍成功召喚邪神了。”長青不免語氣沉重。
“是臣無能,請陛下降罪!”齊景陽站在一旁低頭拱手,隻因全身披挂甲胄,無法下跪。
長青擺手:“叛軍既然在荊山高台嚴加防備,奇襲不成也談不上罪過,隻是可惜折損了一批勇悍将士。”
與齊景陽并肩而立的任風行也主動開口:“是微臣沒有及時發現叛軍設伏,緻使奇襲失敗。”
“好了,現在不是攬責歸罪之時。”長青打斷話語,望向齊景陽:“齊卿,一旦邪神逼近潼關,朕會出手。”
長青語氣堅定,流露出不容違逆的威嚴,齊景陽咬了咬牙,點頭道:“臣等遵命。”
“但朕料定,叛軍肯定會先行強攻關城,以消耗我軍氣力矢石。”長青望向下方一處打造器械的庭院,看到一對年事已高的孿生兄弟,正在指揮工匠,聽聞夫子說,他們也是拂世鋒成員。
雷聲越發接近,李含光上前言道:“禀告陛下,皇極壇已布置完畢。”
“好。”長青轉過身去,面前一衆高手,三教齊聚,不分出家在家,一個個周身氣象不凡,其中也有旃蒙君和阿芙這些非人之屬。
長青主動拱手,自降身份:“諸位,叛軍殘虐無道,所過之處蒼生塗炭,如今更是與邪神勾結,逞兇肆惡、逆天違道。倘若潼關失陷,我等身後億兆生靈将萬劫不複。禍劫已至,還請助我一臂之力,共扶世道!”
“我等願助陛下夷兇剪暴、共扶世道!”衆高人齊聲拱手,氣象恢弘。
遠處皇極壇旁,聞夫子看着這一幕,仿佛看到當年那名得意弟子,也像如今這般衆望所歸。
一衆高人分别散開,各就各位,齊景陽也帶着部分人手趕往下方關城,準備應敵。
而留在皇極壇附近的,除了聞夫子,也就隻有阿芙和隐龍三老,他們負責就近護法,外圍則是數百名禁軍衛士。
“該教的我都教了。”聞夫子看着長青,面露欣慰:“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了。”
“多謝夫子教導。”長青深揖施禮,随後整肅形容,邁步登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