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好險好險。”
洛陽城一片民宅巷道間,阿芙連連拍着胸口,然後低頭打量自己,看着被燒焦的衣擺,自言自語道:“康軋荦這家夥,已經不是人了啊。”
仗着能夠自如遁出現世,借助虛空狹間避開攻擊,阿芙雖然刺殺不成,卻可以做到全身而退,這就是她前來行刺的底氣所在。
經過這番短暫交手,阿芙已經可以确定,如今的康軋荦身中懷有饕餮之力。
可是跟那些被饕餮染化成眷屬的妖物不同,康軋荦并沒有長出羊蹄羊角,盡管胖得不成樣子,但看起來終究還是常人。
而且和最初遇到程三五相比,阿芙覺得康軋荦更接近饕餮,那種從身上每一處毛孔滲出的貪殘意念,幾乎要将欲壑難填四字刻上腦門,反倒是程三五更像常人。
阿芙已經知曉拂世鋒是如何将饕餮變化成人的,這個過程固然離奇,可是她曾聽程三五講述,前陣子也暗中找聞夫子了解過,明白此事确切可行。
既然拂世鋒能夠做到,那就說明此法可以效仿,哪怕有所欠缺,無法完整重現,退而求其次,打造出一個差劣貨色,也并非不可能,康軋荦興許就是這種仿效而成的劣等結果。
“孔一方,看來這又是你的傑作啊。”阿芙何等細膩心機,她憑此便能料定,康軋荦就是由孔一方暗中栽培出來。
其實當阿芙潛伏在瑤光殿頂上時,她就發現康軋荦并非凡人,隻是沒法完全看透。等親自動手過後才明白,他已經不能算是人了,饕餮不死不滅之能在他身上呈現得淋漓盡緻,哪怕被斬碎成幾十塊,也能迅速恢複如初。
更麻煩的是,康軋荦經受自己一番攻勢之後,竟然能迅速适應,讓自己的斬擊迅速變得難盡全功,同樣的手段隻怕日後就不好對付他了。
阿芙當然不會再去冒險行刺,不過此番動手,也算是提前試探出康軋荦的能耐。
“看來長青那娃娃有的忙了。”阿芙聽到兵甲聲響,悄然翻入民宅之中,隐去身形,不過那些叛軍兵士并非是來搜查,而是前來抓人去幹苦役。
“至于他施展的火焰,倒是有些稀奇……”
阿芙輕輕撚着焦黑衣擺,這并非是逃遁不夠迅速所緻,恰恰是火焰攻勢直接穿透塵世内外,哪怕自己遁入虛空狹間,依舊會被燒到,可見不是凡火,也不是靠着元功氣機發動的炎勁,倒像是久遠前自己在極西異域見識過的聖火。
“要不是證入先天境界,那火沾上一星半點,怕是真能把我燒傷。”阿芙甚爲感慨,連連搖頭:“罷了罷了,以後再也不幹這種兇險之事了,康軋荦就留給長青和聞夫子煩心好了。”
想到此處,阿芙便暗自摩拳擦掌。相比起康軋荦,她更關心藏于幕後的孔一方,這個偏好挑動亂世的家夥,如今想必不甘寂寞,肯定有所動作。
凡有所爲,必留痕迹。康軋荦要是輕易被殺,緻使叛軍土崩瓦解,讓大夏朝廷輕而易舉平定叛亂,想來并不符合孔一方的意圖。
而且既然康軋荦與孔一方有關,那這場叛亂得以發動,孔一方在幕後肯定沒少出力,尤其是财物錢帛和人事安排上,定然是有迹可循。如此順藤摸瓜,便能把握到孔一方具體所在。
“我很好奇,你究竟還能藏到幾時。”
說完這話,阿芙身形原地消失不見,無人能阻她往來出入。
……
紫微宮,萬象神宮頂端,程三五将擡起的手緩緩垂下。
一旁赤陽探頭出去,看着瑤光殿方向煙霧升騰,方才驚爆動靜,站在萬象神宮之上,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逃走了?”赤陽扯了扯嘴角:“這母夜叉,真夠陰險的。看來人家不需要你出手相救也能平安脫身,這英雄救美的好戲沒伱的份了。”
“不用我救,自然最好。”程三五說。
赤陽不屑一笑:“你看看你,嘴上說着要考驗世間衆生,結果自己的女人遇到兇險,便急匆匆趕來相救,你不嫌别扭麽?”
程三五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現在的我,至少還容得下一分私心。”
赤陽知曉這與太一令有關,于是罵道:“這太一令真不是好東西,把你變得不人不鬼!”
“所以我才要毀掉此物。”程三五笑道:“指望靠着太一令約束心境來開創人道之世,終究不得長久。且不說擔負太一令需要何等苛刻的條件,彙聚一人之身,等同于将世間興亡禍福寄托在一人肩上,這件事本就自相矛盾。”
“打住!我不想聽你講大道理。”赤陽及時喝阻:“什麽狗屁人道之世,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既然如此,程三五也不多說。
“話說這個康軋荦是怎麽一回事?”赤陽轉而問道:“被砍成幾十截了,居然能死而複生,跟你還有些相似。”
“當然相似。”程三五一眼通明:“他是孔一方效仿易質之法,将饕餮邪血種入母胎,輔以邪術另行孕育出的怪物。這也不失爲一個辦法,隻是不能跟我相比。”
“當然,你的‘母胎’是太一龍池。”赤陽揶揄一番:“既然是饕餮邪血,那你不動手收回麽?”
程三五回答說:“現在沒必要,我倒是要看看,長青要如何應對這頭怪物。”
“長青那小娃娃對付得了?”赤陽不太相信:“還有康軋荦發出的火焰,跟你的炎風刀法不太一樣。”
“那是祆教聖火,如果安屈提在此,肯定能認出來。中原祆教曾遭禁法毀寺,信衆流散,自然給了孔一方可趁之機。而他手上也的确掌握着祆教的聖火盆。”
程三五扭頭向往西方:“至于長青,他如今已邁入先天境界了。”
“這麽快?”赤陽也大感訝異:“他這個年紀有此等修爲,恐怕算得上曠古絕今了。”
道門之中,邁入先天境界,已是仙道有望。若是得上界祖師接引,求一個蛻形屍解、元神輕舉也未嘗不可。
“當初我要内侍省煉制一枚百竅納真丹,就不是爲了給自己用的。”程三五淡淡笑道:“也算他們懂事,知道此丹給誰最頂用。長青如果想要站到我面前,必須親自斬殺康軋荦,以此磨砺拂世之鋒。”
……
康軋荦遭遇刺殺,不過是戰争過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旬日之後,洛陽紫微宮的高台築造完畢,幽州節度使康軋荦受百官萬民共推,于高台之上祭祀天地,登基稱帝,定國号爲“燕”。
既然選擇登基稱帝,中原大地之上便容不得兩邊分庭抗禮,康軋荦正式下令向西征讨。
但是還沒等燕軍西進,河北方向傳來消息,有十幾個縣突然反叛,響應長安朝廷,迅速截斷了從幽州到洛陽的關鍵道路。
由于大夏承平日久,河北許多州縣面對幽州叛軍南下,紛紛不戰自潰。州縣官員或是直接開門投降,歸順叛軍麾下,或者抛棄職守逃遁,被叛軍随後追上擒殺。
但河北許多豪族大家并不願就此歸順叛軍,他們在當地根深蒂固,彼此溝通,暗中促使部分州縣官吏配合,當即降而複叛,嘗試破壞幽州叛軍的後勤轉運。
幽州是燕軍大部分胡人的發家之地,一旦丢失,對士氣打擊極爲嚴重,好在幽州本鎮還有部分留守兵馬,就是爲了應對這種突發狀況。
燕軍沒費多少功夫,便一舉攻克數座城池,将負隅頑抗之輩盡皆屠戮,殺得血流成河,并且在河北各地恢複祆教拜火之俗。
然而燕軍如此舉措,反倒使得河北民心越發浮動不定。爲了确保大軍錢糧充足,康軋荦有意派人帶兵,沿着運河進攻東南江淮之地。
經過陸相推行新政,江淮賦稅錢糧漸見豐厚,而且能夠通過運河源源不斷運往東西兩都。
好在洛陽作爲運河樞紐,倉廪豐厚,足以大軍撐持一段時日,爲此許多幕僚與将領都上書請求康軋荦向西進攻。隻要能夠拿下長安,徹底取代大夏,那其他地方不過是傳檄可定,無需另外分兵。
确定戰略之後,燕軍大部啓程向西,路上幾乎毫無阻礙,一直來到潼關之外。
然而潼關北臨滔滔黃河、南接巍巍秦嶺,周圍盡是原高溝深、陵谷起伏的黃土台塬,其中關隘堡砦密集、望樓哨塔如林,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形勢險要之地。
幽州叛軍起事之初,陸相便立刻命人修葺潼關工事,加固城防、深溝高壘。如今又有三鎮節度使回防長安,率領充足兵力駐守關城,使得燕軍接連強攻三四個月,付出許多傷亡,仍然無法攻克潼關。
殘陽如血,即便已過夏至,潼關一帶卻不覺炎熱,反倒讓人感到一陣詭異陰冷。
長青身披明光铠,頭戴兜鍪,手按玉柄辘轳劍,受一衆禁軍甲士的護衛,緩步登上城樓,朝東邊眺望。
放眼望去,可謂是一地狼藉,山河之間寬達數裏的平曠原野,地面草木不存,已經被烈火燒得處處焦黑。
關城前事前挖好的三條壕溝,寬達兩丈、深越一丈,此刻并無内中河水,而是堆滿了人馬屍骸,全是燕軍攻城沖鋒時所積。其餘斷折箭矢、轟城石彈、搖晃旌旗,則是散落各處,引來烏鴉前來啄食屍體腐肉,發出凄涼怪叫,昭示着先前激戰何等慘烈。
眼下戰事稍息,燕軍已經退回十餘裏外的營地,爲了防備敵軍後續攻城,潼關守将命人打掃關外戰場,回收箭矢兵甲,燒毀屍體、清理壕溝、修理牆垣,同時派出斥候,嚴密監控着遠方燕軍動向。
長青看着戰場,默然無語。置身于此,仿佛能聽到無數厮殺聲在耳邊回蕩,兩軍将士拼命搏殺的戰意、威煞、戾氣,乃至于不安、惶恐、驚懼,諸般情志好像切實存在的事物般,争先恐後地朝長青識海湧來。
“你要去潼關?”
不久之前,長青與陸衍曾有一番單獨談話,對方知曉他的想法後,搖頭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是大夏天子,豈可涉險?戰陣厮殺之事,交給那些将士便好,潼關乃險要之地,隻要妥善固守,便能與叛軍拖延下去,爲朔方與河東兩鎮争取時日,以便東出太行。”
“你不明白。”長青正色道:“如果我隻是一味留在長安,等候前線奏報,那未來天地大劫來臨,将士們再勇猛也抵擋不住。而且不久之後的戰事,也需要我親自出面才能應對。”
陸衍眉頭微皺,如今的他不再以尊長身份來教訓長青:“難道這也是你的天命?”
長青承認道:“自從先前服食百竅納真丹,突破先天境界之後,我便常有感應,能夠預見未來種種。包括阿芙姑娘帶回的消息,也一再說明,如今叛軍賊首康軋荦已非凡人。而且叛軍對潼關久攻不克,定是要采取極端。”
“何意?”陸衍不解。
“康軋荦麾下有北地各族的薩滿巫師與祆教祭司,我預感他們會效仿本朝初年突勒進犯長安時的做法。”長青言道:“先前也有消息傳來,說叛軍在洛陽行血祭之舉,我如果沒猜錯,他們應該打算召請神祇助陣。”
陸衍雖然曾爲拂世鋒一員,但他本人并無高深修爲,很清楚有些事情,任憑他聰明才智再高也無法應對。尤其是這種鬼神之事,還是要仰仗神通法力。
“也罷,我不會阻止你。”陸衍轉念間便做出決定:“饷饋糧草你不用擔心,我坐鎮長安,定然能确保後勤不絕。但你到了潼關,切記不要沖動行事,也不要仗着身份強令大軍出關。”
“我自然明白。”長青說道:“一旦舍棄堅城險關,貿然與叛軍野戰,反倒是陷入危境之中。”
“你去吧,我已經沒什麽可教你的了。”這段日子陸衍與長青獨處時,主要便是教授各種治國理政的方略,兩人不似君臣,反倒像是真正的父子。
長青正要離開,忽見陸衍面露疲倦神态,整個人比過去消瘦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
“你……你要珍重自己。”長青内心五味雜陳,說完這話,朝着戰場邁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