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翊善坊。
馮公公看着面前一位身披紫袍的高瘦老人,臉上雖有笑容,但屋内氣氛卻是森冷刺骨。
“我是真沒想到,從三品的将作正監、爲聖人營造宮室的田青埂,居然是拂世鋒一員。”
田青埂一副從容不迫,擡手輕捋長須,絲毫不在意,身後占了半圈武功精深的繡衣使者,他們手按兵器,随時能讓自己身首異處。
“馮公公擡舉我啦。”田青埂呵呵笑道:“老夫充其量就是沾了點光,在拂世鋒裏根本不值一提,此次前來無非是傳話罷了。”
“好個不值一提!”馮公公冷笑不止,心中卻是不斷回憶思索。
這個田青埂在将作監任職已有多年,甚至早在女主曌皇期間,他便參與洛陽部分宮室的修造。更不用說這些年來,聖人在長安内外大興土木,幾乎都是出自田青埂手筆。
此人能夠在将作正監位置上安坐多年,便是由于他巧思不斷,總能切中聖人所好。幾年前還開始增修骊山湯泉宮,其中有一處滿布機關的流水宮室,能自行奏樂,還有機關偃偶伴随起舞。
聖人本就極好舞樂,見此宮室龍顔大悅,将近一個月駐跸其中,與妃嫔宮人賞玩遊宴,創制新曲。甚至爲此給田青埂額外加授光祿大夫的散官,其他賞賜更是繁多。
對于田青埂利用将作正監的位置和營繕宮室的公務,私下貪污多少,馮公公并不在意,但是一想到他那巧奪天工、無與倫比的機關之術,倘若在宮室内提前埋下殺人利器,聖人豈不是置身于萬分兇險之中?
就算每座宮室修造完畢後,内侍省都會另外派人檢查一番,可是論及機關工巧這些事,誰又敢自诩比田青埂高明?
而且更糟糕的是,内侍省以翊善坊爲中心,延伸到幾乎整座長安城的地道,當年也是靠田青埂幫忙。
如今此人來到翊善坊,主動坦白自己是拂世鋒的一員,馮公公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在馮公公治罪前,還請聽老夫一言。”田青埂目光稍移,示意身後那些繡衣使者。
馮公公看出田青埂隻是凡夫俗子,沒有半點武功在身,揮手讓其他人退下:“我倒要看看,你在臨死之前還要如何狡辯掙紮。”
“掙紮是肯定要掙紮的,但未必是狡辯。”田青埂過往一向待人和善,即便如今這般處境仍是不改秉性:“馮公公消息靈通,又有拱辰衛這一衆得力臂助,想必已經知曉南嶽衡山的那場大戰了?”
馮公公眼角微微抽動,阏逢君和隐龍司三老回來才沒幾天,他剛得知衡山之戰的情況,還在盤算着如何應對,沒想到拂世鋒主動找上門來。
沒有急于應聲,馮公公擡手朝着角落處的雁形燈座隔空一彈,片刻之後門外風起,阏逢君來到此間。
“田監?”阏逢君自然認得田青埂,眼中閃過一絲猜疑。
“此人自認是拂世鋒的一員,聲稱要來傳話。”馮公公言道:“他方才提及衡山一戰,我把你叫來了。”
“你是拂世鋒一員?!”阏逢君大驚失色,但趕緊收斂。自從衡山一戰,他心境有缺,情志難以自制。
“阏逢君,有段時日沒見了。”田青埂拱手笑道:“聞夫子托我來問,不知伱的傷勢是否痊愈了?”
阏逢君覺得此言滿是譏諷之意,于是反駁道:“聞夫子不如先關心自己,他曾受‘堕天折聖’戕伐根基,又被饕餮奪取太一令,目前恐怕不太好受,就莫要爲他人費心了。”
田青埂連連點頭感歎:“聞夫子心懷蒼生,不會因爲處境艱難,隻顧着自己歇養。”
“他待如何?”阏逢君厲聲質問,神态激動,連馮公公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饕餮禍世,已非拂世鋒能制,聞夫子希望内侍省暫罷幹戈,雙方共商應對之策。”田青埂拱手道。
“暫罷幹戈?”阏逢君笑了幾聲:“好啊,你們拂世鋒先将剩餘的太一令交出,再讓所有成員表明身份,我們便可以考慮接下來的事。”
這話一出,即便是馮公公也深感不妥,起碼這不是正常商談大事該有的口吻。
“阏逢君真會開玩笑。”田青埂面對眼前高手,絲毫沒有怯場懼怕:“我現身坦白,已經是誠意了。若能聯手,彼此自然能夠增進了解,沒必要急于一時。至于說太一令,恕我直言,阏逢君在饕餮面前尚且不是一合之敵,憑什麽守住太一令?”
阏逢君咬牙切齒,玄功運動,引得屋内狂風大作,吹得三人衣發亂翻。
“好了。”馮公公見狀不妙,當即出言喝止:“此事幹系重大,我們還需審慎考量一番。田監既然自白身份,還請暫時留在翊善坊。”
田青埂毫不示弱:“天氣寒冷,老夫受不得凍餒,還請馮公公備足炭火熱湯。”
“自當如此,請。”馮公公喚來下人囑托一番,讓人帶田青埂下去。
“你失态了。”二人獨處時,馮公公打量起阏逢君:“衡山一戰對你震撼極大,以至于連清靜心境也守不住。”
阏逢君徐徐調息,盡力凝定心神。被無形神鋒所傷的肩頭,雖說早已痊愈,但總是有虛幻不實的疼痛。
“我們過去對拂世鋒的看法,可能稍有偏差。”阏逢君說道:“如今回想,聞夫子的真實用意,恐怕是要讓拂世鋒就此斷絕,連同太一令在内,徹底消亡。”
馮公公顯然并不相信:“此言不過是對這群陰謀家的塗脂抹粉。”
“但方才田青埂所說并非憑空捏造。”阏逢君擡手輕按肩頭,心有餘悸道:“如今饕餮奪取太一令,曆經雷劫而不死,其能通天徹地,若真讓他謀劃功成,讓世間重返洪荒,九州必将淪爲焦土!”
馮公公眉頭微皺:“這是否有所誇大?程三五說到底不過隻是孤身一人,就算頗有來曆、修爲高深,也不至于讓九州淪爲焦土。”
“你沒有親眼見證那場戰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可怕。”阏逢君牙關緊咬,即便是面對聞夫子,落于下風時他也沒有這種恐懼,但程三五這種天地不容、雷劫難煞的禍世大兇,着實令阏逢君生出存亡之憂。
馮公公端坐不語,在他看來,阏逢君就是因爲一場慘敗而緻使心境動搖,這種事對于修行人來說并非不可能,隻是顯露人前,不免醜陋難堪。
“眼下首要還是先針對拂世鋒。”馮公公起身言道:“田青埂在将作監多年,經他之手修繕的宮室極多,必須重新排查一番,确定其中沒有機關。我會命人仔細拷問,讓田青埂吐露其他成員身份。”
“且慢!”阏逢君連忙勸阻:“此事萬萬不可,拂世鋒肯主動派人傳話,足見事态危急,若是趁這時候落井下石,反倒不智。”
馮公公卻說:“你難道沒看出來?這分明是拂世鋒危言聳聽,好迫使你我屈服順從。”
阏逢君搖頭:“拂世鋒沒必要這麽做。”
“你又有何憑據呢?”馮公公質疑道:“阏逢君,你是否忘了,鏟除拂世鋒乃太祖遺诏。而且這種隐于世外、操弄局勢的陰謀之輩,最不可信!”
“可是——”
“夠了!”馮公公拂袖道:“你累了,往後一段時日好生歇息,不必操勞了。”
言畢,馮公公就此離去,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的阏逢君。
……
當馮公公匆忙來到興慶宮時,恰好在宮門處撞見陸相。
“陸相安好。”馮公公拱手一禮,憑他耳力能夠聽見宮中琵琶聲響,定是聖人在演奏新曲,心知不是打攪之時,于是順口問道:“不知陸相方才入宮,奏報何等大事?咱家到了聖人面前,好歹腹有底稿,不至于惹得聖人不喜。”
陸衍微微一笑,臉上卻看不出多少喜色:“剛收到奏報,衡州有苗蠻獠夷叛亂,彼處既是南北通衢,也是漢夷雜居,處理不慎,恐彌漫臨近州縣,從而斷絕南北通途。”
“小小苗亂,對陸相而言想必不值一提。”馮公公對此并不在意。
陸衍對此不置可否,接着又說:“隻是我這裏另有一封奏報,不知是否要遞給聖人。馮公公來了,正好替我參詳一二。”
“哦?不知所言何物?”
陸衍從随行書吏手中接過奏報:“南嶽衡山一帶祥瑞現世,說是有彤雲之上有仙家臨凡。”
馮公公聞言心中一驚,面不改色地接過奏報翻看,陸衍接着說:“我一向不喜這等神異之事,恐怕祥瑞是假,山火是真。至于這當中和衡州苗亂有無關聯,尚未可知。但近來聽聞,上清宗師白雲子将至南嶽設壇封祀,我自是不便妄加揣測。”
“陸相若是心存顧慮,不如這封奏報就由咱家遞給聖人,如何?”馮公公聯想到衡山一戰,對拂世鋒越發顧忌:“若是聖人怪責下來,那也由咱家一力承擔,絕不牽累陸相。”
“那就有勞馮公公了。”陸衍随便拱手回禮,目送對方匆匆進入興慶宮。
陸衍看得出來,馮元一已經知曉衡山之戰,但他沒有急于提及拂世鋒。
馮元一此人隻效忠聖人,若無聖人準許,恐怕不會貿然與拂世鋒聯手,與其早早暴露自己身份,倒不如坐視内侍省的動向。
而且陸衍也是不久前才知曉,原來将作正監田青埂也是拂世鋒一員,那馮元一隐藏在冷靜表象下的匆忙與緊張,便可知緣由了。
陸衍明白事态緊急,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躁動妄爲。不知爲何,他反倒有些期待,倒想看看程三五接下來會做出何種舉動,令世人驚懼。
……
當馮元一來到宮中内殿,天色已暗,盡管得知聖人已召愛妃侍寝,他還是冒險讓宮娥傳話,顧不得聖人惱怒。
“馮公公近來忙碌,倒是朕安于享樂了。”
靜谧内殿中,聖人的身影出現在數重紗簾之後,看不真切,但聲音中氣十足,想來定是體魄健朗。
馮元一跪伏于地:“驚擾聖人安寝,奴才罪該萬死,但眼下有十萬火急之事,奴才不得不前來禀報。”
“哦?莫非又是哪裏造反了?”聖人聲音慵懶。
“是與拂世鋒有關。”馮元一遞上奏報,同時說道:“日前内侍省人手與拂世鋒在南嶽衡山爆發激戰,但期間突生變數……”
馮元一簡略陳述一番,紗簾後的聖人并未現身,難窺神色,長久的沉默讓馮元一心生不安。
“如此說來,拂世鋒雖然遭到重創,但是卻釀成另一樁大禍?”聖人問道。
“眼下情況不明,興許是這班逆黨虛張聲勢。”馮元一又說:“但奴才剛剛獲悉,将作監的田青埂,就是拂世鋒一員!”
“田青埂?”聖人似有幾分驚疑,語氣漸轉陰冷:“像他這樣忠心耿耿的老臣,居然會是拂世鋒的一員。真不知朝中還有幾人?”
“奴才往後必定大力詳查。”馮元一趕緊說:“可田青埂這些年修繕宮室甚多,隻怕他在當中埋下陷阱機關。懇求聖人移駕,暫離興慶宮,奴才立刻命人将宮中每一寸徹查到底!”
“如此也好。”聖人沒有考慮太久,随後又問:“不過田青埂修繕宮室甚多,長安内外恐無安妥之處。”
“西内久未修繕,聖人可暫時移駕。”
長安城有三座皇宮,太極宮稱西内,前朝已建,大明宮稱東内,乃是本朝初年新建。但當今聖人登基之後,不喜這兩處宮城,而是将當年潛邸所在的興慶坊改建成宮,主持營造者自然是田青埂。
聖人稍加思量,随後說:“将永興、興甯兩處的皇子皇孫也一并帶到太極宮,朕要考校他們的學業。”
“奴才遵旨!”馮元一非常清楚,當今聖人乃是宮變上位,對衆多皇子皇孫尤爲提防,不準他們出閣開府,全都安置在兩座裏坊,名曰賜宅,實則近乎圈禁,内侍省其中一項任務,便是負責照料與監視這些皇子皇孫。
“田青埂先不要急着打殺,等朕移駕太極宮後,要親自見他一面。”聖人說完這話,起身入内,不再多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