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浩蕩依舊,水氣蒸郁成雲,徘徊君山島上。
聞夫子化光急遁而至,雲障正要升起守禦禁制,他當即在半空停住,現身傳音:“是我,聽說洪崖受傷了?”
雲障讓開一條通路,聞夫子沒有多問,直接飛身入内,熟門熟路來到雲夢館中。
經由一名雲夢館弟子帶路,聞夫子來到一處岩窟之中,洪崖先生正盤坐在碧綠湯池中,慕小君站在岸邊掐訣施法,引導池中生機元氣流轉洪崖一身,小臉蛋上眉頭緊皺,憂慮非常。
這處碧綠湯池名爲玉液池,正好位于洞庭湖地眼,江湖靈氣彙聚至此。慕小君将雲夢館安置在君山島,也正是看中這處地眼,并将其鑿建成養護體魄的湯池,若有門人身受重傷,便能安置池中療養。
聞夫子對此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看着雙眼緊閉、臉色慘白的洪崖先生,心中雖然憂慮,卻未慌亂失措。
眼見慕小君法力運轉間略帶焦躁,聞夫子和聲言道:“我來吧,你先歇息一陣。”
言罷,聞夫子單手微擡,指端凝氣如絲,分别射向洪崖先生各處要穴,玉液池中那碧綠池水一陣翻動,生機元氣被調攝運化而出,度入洪崖先生體内。
慕小君向後退了兩步,看向聞夫子想要說些什麽,卻又唯恐打擾他爲洪崖療傷,隻得暫時按下。
聞夫子有所察覺,目光仍在洪崖身上,言道:“慕小君有話但講無妨,我應付得來。”
“洪崖遇上屍魔了。”慕小君神色凝重:“他正在幫我解除一處妖邪封印,結果那屍魔半道殺出,二人惡戰一場,兩敗俱傷。他強撐着傷勢,趕來君山島,我沒來得及問太多,隻能将他安置在此。”
聞夫子已經探明洪崖先生的傷勢,他全身腑髒筋骨皆受重創,簡直就是把人壓在石磨底下來回碾磨。若非洪崖先生修爲高深、根基牢固,恐怕便要就此殒命。
“屍魔?怎會這麽巧?”聞夫子對這位與曆代洪崖糾纏不休的魔頭有所耳聞。
“她是内侍省的人。”慕小君沒好氣地說:“就是此次與程三五一同前來的女子……我也看走眼了!”
“我聽洪崖說過,屍魔要靠奪占他人肉身維系自身存在。”聞夫子言道:“若是刻意收斂,外人難以察覺。就像三屍潛伏不動,修道之人也無從滅除。”
“屍魔能夠成爲内侍省一員,可見他們對拂世鋒了解甚深,而且早早預備好應對之策。”慕小君語氣略帶呵責:“你就不該讓洪崖單獨行動,若是你與他一同,天底下又有誰攔得住伱們?說不定連那屍魔也順手鏟除了!”
“我也不可能事事皆能料到。”聞夫子輕歎道:“洪崖獨來獨往慣了,這麽多代都是一人行事。他不像你們,聚衆抱團、開宗立派。而且以洪崖的修爲,這世上别說勝過他,光是與之相提并論之人就沒有幾個。”
“可他現在就是受傷了!”慕小君低喝道。
聞夫子無言以對,此事着實超出他意料之外。
洪崖先生與屍魔之間的沖突,并不涉及拂世鋒,算是綿延千年的陳年舊怨。聞夫子加入拂世鋒之時,他們之間已經鬥了無數次,輪不到他這個“小輩”插手。
隻是聞夫子看着重傷難動的洪崖先生,心中也不禁生出疑窦。
曆代洪崖先生修煉谷神不死法,以此傳承神識閱曆與修爲法力,這事即便在拂世鋒内也十足離奇。
照理來說,修爲法力乃是調攝形神、打磨魂魄的結果,幾乎不可能代代傳承。
即便是佛門之中那些修至羅漢果位的高僧大德,以靈明神識乘願轉世,一身佛法仍然要從頭修行,隻是在遇到某些關隘,勘破領悟會比尋常修者更快。
加之佛門輕視肉身,更講究心境上的成就,因此才會有轉世重修的法門。
而道門則視肉身爲度世寶筏,道法根基同時體現于神魂體魄,倘若肉身傷損,修爲法力也會大打折扣。
聞夫子博聞廣識,看出洪崖先生修煉的谷神不死法非比尋常,雖然不是奪舍投胎,但傳承神識閱曆、修爲法力,等同省卻漫長修煉過程,而且每一代洪崖先生還能不斷積累。
可以說,若非聞夫子橫空出世,洪崖先生能夠坐穩當代拂世鋒第一人的位置。
也正因如此,洪崖先生在拂世鋒内承擔着杜絕後人偏離初心的職責。
但聞夫子很清楚,谷神不死法并非全無代價。
一是對曆代洪崖先生的心境有着極高要求,爲了确保神識閱曆得以延續,心境情志不得妄動,如此幾乎要抹滅本性。
其次,谷神不死法累積的修爲法力并非能輕易調動,而是容納在谷神玄竅之中。
這玄竅不在身中任何一處,高深玄奧無可言說。聞夫子對此的理解,大體就是曆代洪崖先生舍棄長生久視、飛升成仙,将那份修爲法力寄托于谷神玄竅,以便後人在關鍵之時調用。
此舉好比曆代祖先不斷積攢錢财,萬一子孫遇到難處,就能從庫中拿出積蓄救急。
其實程三五之所以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是因爲拂世鋒将饕餮邪力封存于谷神玄竅。而程三五想要充分調動饕餮邪力,就要不斷調攝身心,一步步圓滿自我,谷神玄竅方能呈露。
而這個過程将注定程三五不再是饕餮半身,原本屬于他的那一半饕餮邪力,也将逐漸化爲自身根基,從而擁有與另一半饕餮抗衡的本事。
但如今洪崖先生的狀況,卻讓聞夫子不禁有些困惑——就算那屍魔頑強難滅,可是洪崖先生代代積累,兩者惡戰也不至于是這般重創。
洪崖先生不是那種莽夫,如果敵人太過強勢,他自然懂得趨避保身,不會逞強死拼。就算對面真是舉世罕見的強敵,洪崖先生哪怕真的打不過,也不可能逃不了。
聞夫子一邊沉思,一邊爲洪崖先生度氣調元。慕小君看出聞夫子分心兩用,但洪崖先生氣色漸漸好轉,暗暗對聞夫子修爲境界感到震驚。
幾個時辰過去,洪崖先生緩緩吐出一口氣,艱難擡起雙眼,眸中晦暗,不複先前明亮澄澈。
“往後一段時日,我恐怕都幫不上忙了。”洪崖先生直接說道:“我現在就把太一令交給你……”
“不!”聞夫子當即拒絕,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之前就約定好了,你的太一令留到最後。”
洪崖先生似乎連争辯的力氣也沒有了,隻得微微颔首。
聞夫子看着這位相識相知多年的同道好友,面露憂慮之色,開口言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問,你與屍魔是什麽關系?或者說,洪崖與屍魔是什麽關系?”
聽到這話,一旁慕小君先是面露不解,但轉念間便猜出幾分。想到聞夫子還在自己之前看出端倪,心中不免又增添一絲敬佩。
洪崖先生沉默一陣,臉上古井無波,看不出絲毫表情:“當年爲修成谷神不死法,第一代洪崖斬去自身三屍,當時以爲沒有後患。然而第二代洪崖情志浮躁,驕矜自大,引得三屍複歸,險些釀成大禍。”
得知此等秘辛,聞夫子與慕小君對視一眼,随後說道:“因此修煉谷神不死法,要求情志不得妄動,便是希望藉此調伏三屍?”
“是。”
“那屍魔……無法徹底誅滅麽?”慕小君問。
“谷神不死,三屍不滅。”洪崖先生低垂着頭:“二者彼此呼應,我修爲越高,屍魔也同樣有所提升。如果不拿出同歸于盡的決心,斷難壓制那三屍魔頭。”
聞夫子久久不語,來回踱步。慕小君又問:“你與屍魔難分高低,但如果是讓别人來對付呢?”
“屍魔并非尋常妖邪,他甚至可以從世上其他修道之人身上獲得滋養。”洪崖先生說。
“他連其他修道之人的三屍也能感應到?”慕小君尤爲震驚。
“如果誘使修道之人三屍躁動、敗壞道行,屍魔所得更爲豐厚。”洪崖先生言道:“如今屍魔手中有一件厲害法寶,以千百亡魂祭煉,内侍省在其中定然出力不少。”
“内侍省蓄謀已久,他們派程三五來潇湘之地,就是爲了對付主人。”慕小君緊盯着聞夫子:“眼下形勢不容樂觀,必須要有所因應。”
“你想要主動反擊?”聞夫子問。
慕小君惱怒道:“自從上次程三五來到,内侍省就在暗地裏不斷試探雲夢館。如果我們毫無反應,他們必然得寸進尺,未來恐永無甯日!”
聞夫子微微皺眉:“莫非你還打算徹底滅了内侍省不成?”
“總歸要讓他們吃些教訓!”慕小君直言道:“不要跟我談什麽危及社稷,我早已見過無數興亡事,拂世鋒也從來不爲人間更替負責!”
聞夫子歎息道:“我顧慮的并非此事,隻是一時間困惑難解,總覺得千頭萬緒、無從捉摸。”
“這有什麽好想的?”慕小君指着洪崖先生:“如今情況還不夠明白嗎?内侍省已經将拂世鋒視爲反賊,不惜一切代價要鏟除我們,就連程三五也被他們驅使利用!”
“程三五被驅使利用?”聞夫子喃喃自語,面露深思之色。
“當初我就提議将程三五重新封印,你非要固執己見,造成如今這種結果,怪得了誰?”慕小君忿忿不平。
聞夫子也不反駁,倒是洪崖先生開口:“如果要封印程三五,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他離先天境界僅有一步之遙,雖說這一步難以跨越,可若是他成功突破,世上便無人能制了。”
慕小君望向聞夫子:“連你也做不到?”
“程三五若能突破先天境界,便能完全掌握九淵升龍之體。”聞夫子解釋說:“當年劉玄通神功小成,便是天下無雙。可以想象程三五未來成就。”
“所以你打算怎麽辦?”慕小君追問道。
“接下來由我來盯着程三五就好。”聞夫子說:“你不是要利用他消滅那些大妖巨祟麽?那我繼續去安排。”
“你還是不肯改變想法嗎?”慕小君又急又怒。
“功虧一篑,後果不堪設想。”聞夫子決定道:“内侍省既然在暗中謀劃,那我就親自領教一番,看看他們有何等手段!”
……
“能讓拂世鋒折損一名掌令,柔兆君功不可沒。”
一座雜草叢生的廢廟裏,阏逢君帶着一個巨大陶甕從天而降,原本容貌身段都極爲誘人的柔兆君,此刻就像一團爛肉般,靠在廟宇角落,漸漸腐爛發臭。
“洪崖……還沒死,我能夠感應到。”柔兆君艱難開口。
“爲求脫身,不惜極端行事、玉石俱焚,注定他往後一段時日内無法再興風作浪了。”阏逢君輕怕一旁陶甕:“按照約定,我把柔兆君需要的肉身帶來了。”
言罷,阏逢君将陶甕封蓋上的符咒扯去,剛打開一條縫隙,柔兆君身上湧出一團詭異煙氣,飄入陶甕内中,原本的肉身迅速腐爛,隻剩一具骨架堆在角落。
片刻之後,陶甕封蓋被人從内部揭開,就見一名健壯男子緩緩站起,周身筋骨虬結,面容兇惡非常。
“這是河西軍鎮一名校尉,武功高深,因爲醉酒賭博、打死同僚,觸犯軍法本該處斬,被内侍省的監軍扣下。”阏逢君随後問道:“不知柔兆君适應這具身體要用多少時日?”
“起碼給我一個月才能恢複些許。”柔兆君搖晃一下胳膊:“勾魂幡也被洪崖毀得支離破碎,你可别指望我能發揮多少實力。”
“放心,我不會讓柔兆君難辦。”阏逢君回答說:“洪崖先生既然受了重傷,那聞夫子必定要現身接替,繼續暗中監視程三五。而我們也已經準備好對付他的手段了。”
“哦?你倒是設想周全。”柔兆君言道:“但我要提醒你,程三五此人行事乖張任性、難以駕馭,他很可能是此番謀劃的變數。”
“柔兆君有所不知,我們就是要通過對付程三五,逼迫聞夫子現身。”阏逢君自信笑道:“南嶽衡山的局已經漸漸鋪開,就等程三五和拂世鋒主動走進其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