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離開蓮花峰後,眼看天色将暗,便各自運起輕功或法術,來到一處清幽道館下榻。
阿芙雖然沒有報出内侍省的身份,但出手闊綽,包下整座院落,大小道士忙不疊地伺候起來,如同客棧店夥,完全不像修道之人。
用過晚膳後,衆人各去歇息。長青回到自己房中,一如既往吐納存想之際,識海之中再度響起泠然箫聲,一處山中方位赫然浮現,那是再明确不過的指引。
長青無比驚喜,他明白這是那位神秘高人要與自己單獨相見,當即穿戴整齊,攜劍随身,一開門就看見程三五站在院中,手按刀柄來回踱步。
“你……這是做什麽?”長青一時愣住。
“我在想事,躺在床上怕睡着。”程三五回頭打量長青,問道:“天都黑了,你穿得這麽整齊是要幹嘛?”
不知爲何,長青感覺有些心虛,明明白天自己與他對練,此刻卻要去見那位傳授劍術的神秘高人。
“我要到别處行功,采煉月華。”長青知曉眼前莽漢在武學上有着超乎尋常的敏銳和悟性,如果說自己是去練劍,恐怕會招來懷疑,隻能推托于道法一途,才能隐瞞過去。
“采什麽東西?”程三五滿臉茫然。
長青擡手指天:“月亮對于我們這些修道之人來說,可不光是用來看的。今夜月色正佳,正适合采煉月華爲玉液,這是煉形修身的功夫。難不成你也懂這些?”
果不其然,在長青面前的,是一張近乎呆滞的臉龐,這副傻樣幾乎要把長青逗樂。
此時正好見阿芙與秦望舒從屋中走出,她們手裏抱着木桶布巾等沐浴之物,程三五見狀問道:“怎麽一個個都冒出來了?伱們這是去幹嘛?”
阿芙掃視他們二人一眼,嘴角帶笑:“道館後山有一處泉池,我們打算去梳洗一番。你要不要一起來?”
“真的?”程三五兩眼一亮,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卻見秦望舒惡狠狠地瞪來。
“咳咳,開玩笑、開玩笑。”程三五擺擺手:“你們去洗就是,我保證不會偷看。”
阿芙一甩發尾,轉身離去。程三五不忘嘀咕道:“母夜叉這麽愛幹淨,一點都不像是妖魔鬼怪。”
長青對于阿芙此等言行作态早已司空見慣,如此賣弄姿色,在他眼中屬于自輕自賤,也就是那些被欲念主宰的庸俗之輩會被誘惑。
在長青看來,程三五毫無疑問也是這種庸俗大衆的一員,這與他武功高低無關,單純是心性智慧而已。
“你也去采月光吧。”程三五搓揉着肚皮,朝道館側院走去,依稀聽見他罵罵咧咧:“我聞着肉味了,這幫雜毛老道剛才端來一堆淡出鳥的齋飯,分明是自己偷偷吃肉……”
長青見他如此,心下稍微放松,當即離開道館,掐訣施法,腳下生風,身形宛如風中飄絮,幾乎足不沾地般一路飛掠,輕松越過險峻的山形地勢。
若論速度,長青此刻施展的“騁風蹑雲術”并不算快,連駿馬全力奔馳都趕不上,一些高手光憑輕功就能将他遠遠甩在身後。
然而這道法術能夠讓長青無視地形地貌,保持勻速飄行,跨越險阻尤爲便捷,更不需耗費體力邁步奔行。
飛掠大概兩刻有餘,穿過一片棗栗林後,長青來到約定之處。就見前方高崖聳峙,明亮月華照臨山川,一名女子朱衣青裳、手按洞箫,一如夢中所見,迎風立于崖頂,肌膚勝雪、飄然若仙,朦胧月華照在她的身上,仿佛披了一件輕紗。長青仰頭望去,竟是恍惚失神、怔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夠了?”朱衣女子放下洞箫,低頭垂眸,明明相距尚遠,長青卻能清晰感受到她那帶有劍意的冷淡目光,直直映在眼前。
長青猛然醒悟,趕緊低頭拱手作禮,如此直視仙人一般的女子堪稱亵渎,心中暗罵自己。
“上來罷。”朱衣女子聲量不高,但隔着高崖上下依舊清晰可聞,宛如對面開口,若非法術,便是武學中傳音入密的高深境界。
借着法術助力,長青輕松登上高崖。就見崖頂是一大片平坦空地,借着明亮月華,可見不遠處隐約有幾間竹廬,圍成小院,四周竹林掩映,近處是一片花圃藥畦,隻是雜草叢生,顯然有一段時日未被打理了。
太華山中确有隐居清修的高人,比起往來方便的宮觀道館,他們顯然偏好這種道路不通、人煙稀絕之地。
跟着朱衣女子穿過竹林,長青發現眼前竹廬小院清逸淡雅,後院隐隐有泉流之聲,此等格局布置難掩貴氣,不似苦修道人的洞府,更像是清貴王公隐逸避暑的鄉間别業。
長青還感應到,崖頂一帶有法術殘留的氣息,稍加辨析,應是結界無誤。由此推想,此地原本主人道法高明,隻是不知爲何舍棄此地,任由荒廢。
朱衣女子來到竹廬院中的空地站定,長青拱手道:“還未請教前輩尊名雅号。”
“你喚我瑛君便是。”
朱衣女子語氣冷淡,她轉過身來,長青終于能就近看清她的容貌,發現對方不過是二八少女的模樣,比自己還要矮一個頭。清冷小臉上五官精緻,瓊鼻櫻唇,眸若燦星,幾乎能用“可愛”來形容。若非她眼眸深處藏有幾分劍意,以及那與外貌不大相稱的氣質,恐怕會被當成大戶人家的婢女。
長青不敢多瞧,他知曉一些武功修煉到極處的高人,形骸體魄也會發生奇妙變化,不亞于修道參玄之輩。考慮到這位瑛君前輩甚至能借箫聲在識海傳授劍術,斷然不能以尋常武人看待。
“前輩傳劍之恩,晚輩沒齒難忘。”長青拱手胸前,做弟子禮:“但晚輩有一事不解,乞請指點。”
“你是想問,我爲何會傳你劍術?”瑛君直截了當,沒有半句廢話:“我與你尊長有舊,見你雖通道法,卻無劍術傍身卻敵,因而有傳劍之舉。”
長青默然不語,他聽到“與你尊長有舊”這話,立刻便想到達觀真人。自己師父離開中黃觀後,遊曆江湖多年,際遇不少,或許便是在此途中結識到這位劍術通神的瑛君前輩。
但長青略有不解,越師傳法這種事不可輕忽,一來搶人弟子徒衆,恐犯忌諱,二來各家法門若有扞格,對弟子修煉絕非幸事。
類似的事情,起碼也該是兩家尊長商量妥善,然後由本師出面引薦,哪裏有别家師長偷偷傳法的道理?
而且從識海傳劍,到此刻避人耳目單獨相見,無不透露出這位瑛君前輩刻意掩藏,明顯是不希望外人知曉自己與她的關聯。
瑛君好像能夠看穿長青心中所想,直言道:“我傳授你劍術這事,不可告知他人。”
“晚輩遵命。”長青也不敢多問緣由。
“我傳授給你的劍術,名曰《貫月流虹》。”瑛君解釋起來:“貫月者,氣沖霄漢不可及;流虹者,大電繞樞若龍蛇——這是養煉劍意的總綱。”
長青大體還是明白的,瑛君傳授的劍術并不局限于招式套路,而是囊括了養煉劍意、運使劍罡,最終修成無形劍氣,禦敵百步之外。放眼天下,絕對是一等一的劍術。
之前阿芙以上乘武學爲誘餌,試圖延攬程三五,隻是對方無意回應。而同樣的做法對于長青,恐怕就是毫無用武之地了。
不過這《貫月流虹》的名頭,長青還是頭回聽說,自己很确定未從師父口中聽到與此相似的劍術。
而所謂流虹,其實并非尋常虹光霞彩,而是極北之地一種特殊天象,高懸夜空,仿佛是天上仙人垂下紗帳,曲折不定、動如龍蛇。
這種景象在中原極爲罕見,史冊上的記載大多将其歸入祥瑞災異的條目中。瑛君前輩将其作爲劍術名稱,說不定曾經踏足極北,親眼見證流虹天象,從而悟出這門劍術。
長青博聞廣記,兼之聰慧穎悟,僅憑瑛君一句話,便猜出對方曾經遠赴極北參悟劍術。
瑛君顯然也看出長青這份當世罕見的悟性,清冷小臉稍稍柔和,說道:“雖說《貫月流虹》以養煉劍意爲上,但劍意并非單憑存想可得。我知曉你在存想一途用功頗多,可唯有己身融彙劍術,方能養出精純劍意。此乃形神并舉之道,不可偏廢。”
“是。”長青在少女劍仙面前十足恭敬,沒有半點賣弄學問的意願。
“你先将二十八路招式演練一遍。”瑛君言道。
長青點頭稱是,拔出腰間辘轳劍,後退數步,按照識海中的劍術招路,不疾不徐演練完畢。明月朗照下,青鋼劍身映射光華,閃爍不定。
然而在少女劍仙的注視下,長青不用她說都能發現自己的毛病——劍術招路雖然連貫,但内勁運使斷斷續續,别說對敵,這是練都沒練到家。
與程三五那好比軍中教習校尉那般,動辄呵斥打罵、揮棒敲打不同,瑛君并無半點責怪之意,她上前伸手:“把劍給我。”
長青将辘轳劍雙手遞上,瑛君接過後輕撫劍身,然後飄然後躍,同樣将《貫月流虹》演練一遍。
明明是同樣的招式路數,可是在瑛君手中,卻有着截然不同的風采神韻。
與長青行招運式不疾不徐、一闆一眼不同,瑛君動作時快時慢,宛如仙人月下舞劍。即便肉眼看不見内勁運轉,長青也能感應到伴随招式漸增,勁力不斷累積劍鋒之上。
此刻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家夥貿然偷襲,就算瑛君前輩不刻意應敵,累積的勁力也會一瞬間爆發而出,絕大威力所向披靡。
演練完畢,瑛君負劍而立,望向長青:“你可看懂了?”
“晚輩鬥膽,莫非是要将二十八路招式的内勁運使并合一處?”長青問道。
“不錯。”瑛君仰頭觀天:“流虹經天,最後是旋結成環、周流不絕,不論是劍招、劍意還是劍氣,皆要周圓歸一,如此方有沖霄貫月之勢。”
瑛君這番輕聲細語的教誨,在長青聽來卻是無比震撼,心思仿佛也随之沖天直舉,融入周流天地的宏大的劍意之中。
“很好,你已有領悟。”瑛君贊許道。
“晚輩不敢當。”長青趕緊拱手。
“在我面前,不必拘謹。”瑛君将辘轳劍還給長青,取出腰間洞箫,言道:“我不會時時在你身旁指點,珍惜接下來的機會。”
“是!”長青沒有多問,就見瑛君按箫吹奏,卻沒有傳出任何聲響。
但長青能夠感應到,瑛君前輩吹奏洞箫所發之音,超越了常人可以聽見的範疇,玄妙非常。
就見四周地面竹葉無風翻飛、飄零而起,劍意攝起枯黃竹葉,劍氣寄附其上,一時間好像有數十位持劍高手包圍長青。
看到這場面,長青立刻明白,瑛君前輩和程三五一樣,要與自己對練拆招,隻是手段比起程三五要高明得多。
竹葉微顫,似有對手抱拳請招,長青不敢大意,當即提劍應對。
……
長青離開道館不過戌時三刻,等他與瑛君對練完畢,卻已是醜時過半。
與接連不斷的竹葉劍對練拆招,使得長青對《貫月流虹》的領會更上一層樓,卻也讓他真氣沸騰、筋骨酸麻,身上汗出如漿,累得走不動道,幾乎要倒地昏睡。
最後還是瑛君前輩主動出手,将長青帶到竹廬後院的溫泉湯池沐浴。那溫泉湯池頗爲神妙,長青在水中浸泡片刻,周身筋骨酸麻立刻得到緩解,經脈氣機也漸漸涵養恢複。
而等他洗完之後,發現那汗濕衣裳挂在岸邊竹架,早已幹透,也不知瑛君前輩是怎麽做到的。
“多謝前輩指點!”長青用布巾擦幹身子、穿戴整齊,此時精神爽利,練劍一夜絲毫不覺疲乏。
瑛君站在竹廬中微微點頭,長青又問:“明日夜晚,不知是否還能在此地拜見前輩?”
“不必,你并非長居太華,這裏也不是我的洞府。”瑛君看出長青疑色,直言道:“這裏原本是金仙公主清修之地,由太清觀主史崇玄修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