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産自天竺的記事珠,算是學生這些年經營寶昌社的一點收獲,還請師相收下。”
蘇望廷過去在陸相門下,不單純是處理文書的令史小吏,而是跟着陸相研習經世濟民的學問,因此自稱學生,不僅不算有錯, 還能大大拉近二人關系。
而此刻的相府正堂中,蘇望廷把裝在髹漆木匣中的绀青寶珠遞給一名朱衣婢女,由她端到陸相面前過目。
雖然朝廷衙署大多都在皇城之中,但由于當今皇上登基前的藩邸位于長安城東的興慶坊,登基後幾經擴建成宮,成爲日常聽政之處。
而臨近興慶宮的幾座裏坊, 自然成爲王侯公卿亟欲追捧的最佳地段。陸相本人深受皇帝信賴,賜宅邸于興慶宮西側的勝業坊。因此陸相平日裏就在自家府中治事, 而不是去皇城衙署。
正堂既深且闊,用屏風分隔出兩側偏間,十幾位令史文吏在屏風後伏案執筆,協助陸相辦公理事。還有許多文書奏表直接挂在屏風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讓前來拜會之人感受到無形壓迫,似乎能看到一個龐大國度是如何運轉起來的。
蘇望廷不敢胡亂觀瞧,遞上禮物後低頭站立,等待陸相問話。
“宮中也藏有一枚記事珠,當年由三藏大師帶回。”陸相拿起绀青色的記事珠,握在手心輕輕摩挲,難得露出一絲笑容。
“你在普濟寺與王元寶談了什麽?”陸相旋即收起笑容, 直言問道。
蘇望廷沒有絲毫隐瞞, 回答說:“王元寶希望學生幫他打理部分産業, 爲了樹立聲望,今年冬至之前的渭南鬥寶會,他要學生代爲操辦。”
“那你有什麽打算?”陸相問。
“如果在王元寶那廂辦事,有助于師相, 學生務必盡力。”蘇望廷沒有像以前那樣言辭曲折, 而是直截了當說明自己的态度。
陸相微微颔首, 他向來不苟言笑,這已經是他表達滿意的方式:“朝廷推行的八條新政,你應該看過了。明年還要在京都之外廣設常平倉署,我需要有人在各地協理均輸,尤其是在運河南段的州縣。”
“學生願往。”蘇望廷沒有猶豫,即便不曾聽陸相細說,以他這段日子在長安打聽到的消息,加上過去陸相的言傳身教,他腦海中已經大體拼湊出自己未來将要做的事情。
大夏疆域廣袤,東西南北物産不一、盈虛各異,多數商人便是藉此差别,以舟車往返、低買高賣,從而謀求利潤。
對于陸相這種人來說,各地物産看似得以流通,但多數時候各地仍是供需不匹配、盈虛不相補。一些消息靈通的豪商巨賈爲求獲利更多,玩起囤積居奇、輕重散斂的手段,若是遇上天災, 頃刻間就能釀成巨大人禍。
如果隻是區區商賈, 哪怕錢掙得再多,對于陸相來說不過如蝼蟻一般, 轉眼便可掃滅。
但就像蘇望廷在屈支城能将寶昌社經營得風生水起,既是仰賴陸相,也是與大都護府保持往來、投獻甚多,盡管談不上一家獨大,可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蛋。
就算齊大都護最後取締寶昌社,那也是借着各方争奪星髓一事,一面借機将陸相勢力逼出西域,一面暗中與英國公劃清界限——這事蘇望廷早在屈支城便已從巡察使那裏了解大概。
同樣,陸相想要施行新政,不可能仗着位高權重硬推,而且也短期内也未必能靠官府衙署完全取代各地商賈,這就讓蘇望廷有了用武之地。
“政令還要在朝堂上争論一段時日,起碼明年才能推行,稍後再給你安排具體事務。”陸相說到這裏,輕輕晃動案上銅鈴。
聞聽此聲,屏風兩側文史書吏紛紛起身,魚貫出門,最後一人把門扇阖上,整座深闊正堂霎時安靜下來。
蘇望廷猜出陸相有機密要事跟自己說,但他見那朱衣婢女并未回避,也不敢胡思亂想。
“那個伏藏宮的長青先生,是你帶來長安的?”陸相開口便問。
蘇望廷感覺對方的銳利視線宛如實質劍刃直逼而來,雙目一陣刺痛,連忙低頭叉手,謹慎回答道:“回禀師相,學生最初隻是與長青先生同行返回,後來得知他想參加道舉,學生覺得他未來成就不淺,于是存了結交贊助的心思。”
在陸相面前,蘇望廷不敢隐瞞、也無法隐瞞,他交好長青,本就是放眼長遠,與這麽一位道門高手結下善緣,未來或許能夠應對不少麻煩。
不過長青有修道之人的驕矜自負,世俗财帛難以動其心,反倒是程三五這種直率性情更适合與之相處。
蘇望廷當初與長青徹夜長談,希望他能照拂程三五,但反過來,又何嘗不是希望程三五幫襯長青這個年輕人呢?
“西域經商十餘年,你對人心的把握,精進不少。”陸相言道:“即便是有法力在身的修道人,照樣會被你诓來長安,甚至對方還以爲是自己想來。”
蘇望廷把頭壓得更低,自己在陸相面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你知道這個長青先生是誰麽?”陸相緊接着又問。
蘇望廷額頭冒出冷汗,按捺恐懼,答道:“先天元年,學生奉師相之命,在鄧州南陽購置宅邸田産,用于安頓一對母子。後聞其母病逝,其子被一位嵩嶽道人接走。學生若猜得沒錯,當年那名孩童便是如今的長青先生。”
“他離開我府上時,不到五歲,想來已經記事了。”陸相露出回憶神色,蘇望廷從未在他身上見到過這種近乎緬懷故舊的氣質。
在蘇望廷印象中,陸衍就不是那種會被故人舊情束縛之輩,他在陸衍身上學到的,就是鑽研實務、洞察人心的本領。
“子衿……不,長青先生想必對我心存怨恨,對否?”陸衍的情緒轉瞬收斂,再次變成那個不讓人回避躲閃的當朝陸相。
“是。”蘇望廷還能說什麽呢?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夠調解這兩人,但聰明如他,此刻也深感無能爲力。
“達觀真人将在冬至入宮宣講道法。”陸相言道:“屆時你把長青先生帶回長安,我會親自與他相見。”
“學生遵命。”
蘇望廷不敢多問其他,告辭退下後,陸衍沒有急着搖動銅鈴喚入衆書吏,身旁邱仙子開口說:“我昨夜以洞箫傳劍音,已把《流虹貫月劍》印入子衿識海。”
“劍意入識,盡管玄妙高深,但空有劍意,談不上劍術大成。”陸衍言道:“如果不能親手持劍,把劍術招式練透練熟,終究派不上用場,更遑論對敵交鋒的膽氣魄力。”
“我打算稍後再去指點。”邱仙子語氣一轉:“但昨夜傳劍之舉似乎讓程三五覺察到了,他一直給子衿護法至四更天。”
陸衍聞言良久不語,邱仙子盯着他問:“你當初說過,程三五原身是不死不滅的太古妖魔,你任由他留在子衿身旁,不怕出事?”
“程三五主動出手爲子衿護法,說明他們成功了。”陸衍向後坐靠,不可思議的震驚在他身上,表現得如此細微。
“他們?你是說拂世鋒?”邱仙子問:“你不是已經跟他們分道揚镳了麽?”
“無非是準許我自作主張罷了,拂世鋒本來也不是什麽規矩森嚴的教門,就是一夥傳志同道合之人,傳承了漫長歲月罷了。”陸衍語氣似有幾分嘲弄之意。
“你方才說的‘成功’,所指爲何?”邱仙子又問。
“拂世鋒的列代先賢用盡手段,也無法殺滅那妖魔,于是選擇另辟蹊徑,設法讓妖魔陷入自我矛盾、自取滅亡的境地。”陸衍解釋說:“而在百餘年前,多位高人各施手段,最終将那妖魔變化成人。”
“變化成人?”邱仙子略感困惑:“是将那太古妖魔封印進人身麽?”
“非也。”陸衍否定道:“他們具體是怎麽做到的,我并未親見,也不太清楚。總而言之,那禍世妖魔宛如脫胎換骨,化爲一個初生之人。”
“若依河陽血案一事來看,此輩談不上良善。”邱仙子提醒道。
“常人經曆那種變故,一樣會暴起行兇,無非是能否做到罷了。”陸衍泰然自若:“我得到消息,昨日内侍省已經派人去刑部案牍庫翻查昔年卷宗。隻可惜他們不明白,程三五會屠滅孫家滿門,不是什麽陰謀詭計,他就是單純這麽做而已。
“我将河陽血案定爲鄉民報複作亂,并非偏私弄權,事實本就如此。至于奏請陛下召回追擊人手,則是不希望釀成無謂傷亡。”
“這就是你所說的‘成功’?”邱仙子大概明白了。
“子衿與程三五在西域相遇,本屬意外。”陸衍說道:“原本我也有幾分擔心,不過聽到程三五爲子衿護法,可見那太古妖魔的确被牢牢壓制住了。”
“你希望讓程三五來保護子衿?”邱仙子反應過來:“你擔心子衿日後會卷進巨大紛争?”
“達觀子壞我布置,教的不是清靜無爲,而是一堆兵家戰陣、濟世護國的學問。子衿心思已定,我就算攔阻,隻怕他也會自己撲進去。”陸衍擡手晃動案上銅鈴,臨末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在他身邊放下可靠助力,未來方向讓他自己去把握。”
……
“你這無緣無故的,忽然想練劍?”
長安東市之中,程三五跟着長青來到鐵器行,這裏其實就是京兆尹設立的鐵匠鋪,通常是給百姓打造菜刀炊具、鐵釘鎖鏈這些日常物件,但偶爾也會鍛造刀劍。
朝廷自有軍器監大批打造兵甲,但大夏民風尚武,即便是年輕士人出門行遊,也樂于攜刀佩劍,自然催生需求。
長青看着安置在櫃架上的長劍,逐一上手打量,卻不甚滿意。程三五在旁嘀咕道:“我看這些也一般,真到了厮殺場合,兵刃磕碰,立馬就要崩出缺口來。”
“怎麽?你也懂劍法?”長青瞧了程三五腰間百煉神刀一眼,心想這出自道門鑄匠大家的寶刀,絕非鐵器行中做工粗劣、堪比鐵條的刀劍所能相提并論。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程三五叉腰笑道:“我還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喜歡耍劍,看不起我們這些耍刀的,嫌我們土氣。”
“你才耍賤!”長青反唇相譏:“我隻是在想,日後行走江湖,總不能一直兩手空空。道門兵器武學之中,以劍爲宗,更有與道法契合并運之妙。”
“我知道,就那些唰唰唰到處亂射的飛劍!”程三五揮手耍了一通,差點撞倒旁邊一個兵器架子。
長青見狀,反正鐵器行并無自己所需,于是帶着程三五匆匆離開,在街上邊走邊說:“飛劍那是正經的法術,并非持劍技擊。傳說将飛劍之法煉到極處,可臻至人劍合一的境界。”
“那豈不是成了劍人?”程三五抓着胡須笑道。
“哪天你被飛劍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别找我救你。”長青連連搖頭。
昨天夜裏,長青入靜存想之時,忽然有持劍玉女出現識海。換做往常,長青定然以爲那是外魔變幻來犯。
然而持劍玉女一劍摧破神将,令劍意充塞識海,等長青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對方給自己傳授了一部極高明的劍術。
這事發生得毫無征兆,即便是長青也大受震驚,雖說他沒少在書中看到仙人傳法、夢遇真師之類的傳說,但終究不敢盡信。
可真等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長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後半夜根本睡不着覺,一直在回憶那套劍術,确認識海之中有一縷劍意萦繞不去,明白自己并非一時思緒錯亂。
直到天色大亮,蘇望廷前去相府之後,長青才隐約想通,或許是自己被隐于長安的某位劍術高人看中,但對方又不願暴露身份,所以才用這種曲折高深的手段傳授劍術。
藉由心識神念傳授功法,這種事縱然極爲罕見,但對于長青來說卻不算太過陌生。他在伏藏宮修煉之時,便曾在達觀真人鑿建的一處迷陣洞窟中,感悟師父留下的道法。
然而虛境傳劍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長青不打算告知他人,但也生出修習劍術的念頭,于是便帶着程三五來采買兵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