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貞回到營帳之中,恭恭敬敬将鷹翅銅杖安放在木架上,随後正襟危坐,開始每日三省己身的内修功課。
儒門武學博大精深,流派分支亦多,既有精于弓術射藝的古老名門,也有專攻拳腳刀劍的江湖武人。
但有一項爲世人公認,那便是儒門武功皆以經學爲根基。若無儒門經典培養學問、沃養文質、修身立本,單純追求武功招式的威力,那與綠林草莽并無區别,甚至會因此成害。
其實不止儒門武學,就郭利貞所知,道門、佛門之中的武學傳承,若想追求高深境界,同樣要以各自經典爲根基,在心性上有所印證。
如果隻對着武功秘籍盲學瞎練,全然沒有經學功夫,不僅難有大成就,還可能會練出一身毛病,最終情志喪亂若狂。
而郭利貞自己所修煉的,除了以掌功見長的《古今鑒》,便是專于打磨心性的《三省篇》。
道門有煉氣存神的功夫,儒門也有養氣明德的學問,相比起存思那些虛妄無稽的身中神,儒門内修講究反躬自省,明得失、辨是非,将過失謬誤一點一滴彌補改正。看似簡樸易爲,實則是要一生用功、永無止境,乃自強不息的君子之道。
正所謂——“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番聖人教誨,可視爲儒門内修心法的無上綱領。
但光是明白這點還遠遠不夠,儒門内修首重慎獨内誠,而不是仰賴尊親師長的督促。誠者自成,至誠方能盡天人萬物之性,如此才可以贊育天地、覆載萬物。
當然,郭利貞自己遠未達到先賢論述的境界,對他來說,習武是爲強健體魄,身體力行參悟聖人教誨,以求修齊治平,而非用于好勇鬥狠。
隻可惜當今大夏,雖然号稱太平盛世,但君主荒淫無道、好大喜功,屢屢對外興兵征讨之餘,廣修宮室池苑,大興采選充實其中,而且貪求仙道長生這等虛妄事,使得朝中充斥妖誕之輩。
在郭利貞看來,君主無道昏庸,臣下便該直言匡正,可當今朝堂之上,盡是一群昏庸之輩,隻曉得逢君之惡。雖然本朝有科舉之制,但賢能之士往往不得重用,高位要職仍是被權貴把持,連年橫征暴斂,絲毫不知民間疾苦。
尤其是見識到帝京長安的繁華後,看到王侯公卿廣占民田,修造那精美絕倫的莊園别業,郭利貞才明白當今大夏世道不均到了何種程度。
彼時滿腔熱血的郭利貞無法容忍,他與一夥同樣修文習武的儒生,在長安城中大發布告,并且在各處酒肆客棧,公然議論朝廷政令失當之處,吸引大批長安士人前來聽講辯論。
隻可惜,當郭利貞用碎石在監獄牆壁刻下數篇策論後,他心中熱血已涼了大半。再次重見天日,則是在發配邊陲的路上。
在邊陲燧堡的日子非常難熬,即便郭利貞有武功在身,幾年下來照樣鬓邊斑白,原本端正臉龐布滿風霜之色。
好在戍守燧堡的士卒們對自己相當尊重,郭利貞名義上要服苦役,實際上卻不必承擔艱辛勞作,他們隻是希望郭利貞教授文字、講講故事。
最初士卒們的要求,或許隻是爲了打發戍守邊疆的苦悶,但是在郭利貞的教授下,他們一個個變得勤奮好學,就算沒有筆墨紙硯,也會在沙土地上練習寫字,這份刻苦讓郭利貞尤爲意外。
因爲這樣,郭利貞備受士卒關照,所以他也不必常年守在燧堡,時不時能夠回到相對繁華熱鬧的素葉城。
而在素葉城的日子裏,郭利貞接觸到祆教。
起初郭利貞認爲,祆教無非是化外胡教,引人沉迷怪力亂神那一套。他閑來無事翻閱聖訓教谕,其中大段篇幅論及大光明尊與末劫陰魔鏖戰千萬年,簡直是癡人妄語,仿佛把年歲說破天去,才能印證明尊神通。
可是當郭利貞看到素葉城中教衆每天按照時辰禮拜天神、躬身虔誠,他不免質疑起儒門學說。
身爲儒生,郭利貞一向将教化萬民視爲己任,可相比起祆教那動辄全城教衆伏地禮拜,當今儒門卻無此深刻之功。即便是在中原,也多得是百姓罔顧人倫、愚信佛道,乃至于焚頂燒指、解衣散财。
更可怕的是,郭利貞明白,民間佛道大行,恰恰因爲大夏曆代皇帝笃信佛道。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股歪風邪氣的發端不在百姓,就是皇帝本人!
想通這些的郭利貞并不覺得豁然開朗,反而更加痛苦,因爲他的親身經曆告訴自己,當今大夏皇帝根本不是儒門禮教學問可以匡正引導的,自己勢單力孤,無能扭轉這種局面。
好在這個時候,安屈提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以祖庭祭司的身份在素葉城傳教,很快吸引了郭利貞。
尤其是聽到光明黑暗一體同運、原人子孫統禦大地的教義後,讓郭利貞大受啓發,這不就是陰陽循環之理、聖王治世之說嗎?這才是正宗學問啊!自己過去看的聖訓經書,想來都是後人錯訛,一如左道假僧造作僞經。
在與安屈提一番深刻交流之後,郭利貞認定祆教的祖庭正宗與儒門學問暗合,那威德莊嚴光明種,不就是儒生心心念念的至誠明德之功嗎?若能借助祆教,定然能矯正失德君王!
尤其是了解到安屈提想要在西域重振祆教正宗之後,郭利貞便主動提議攻略西域,并且願意作爲說客,聯絡各路志同道合之輩。
其實郭利貞自己也明白,這些年籠絡而來的各方人馬,未必真就對祆教正宗存有多少虔誠心意,但他對此并不在意。
而且相比起心胸狹隘的大夏皇帝,教主安屈提真可謂虛心納谏,教中許多大事他都肯聽從自己的建議,如今甚至讓郭利貞代爲主持大局。
爲了報答這份知遇之恩,哪怕要郭利貞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帳外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養氣内省,郭利貞緩緩睜開眼睛,武學至此五感敏銳遠勝常人,他清楚感應到營帳外有上百道呼吸聲,而且不全是人。
“郭長老,小弟康福谛,可否入内相談?”帳外傳來熟悉聲音。
“請進。”郭利貞語氣平和。
一身錦袍、滿臉堆笑的康福谛率先撩簾走進,身披狼皮、高大魁梧的石陀揭緊随在後,以至于讓帳内充斥一股濃郁膻臭。
“打擾郭長老清修,萬望見諒。”康福谛仍是富商作态,叉手作禮。
“深夜前來,有何要事?”郭利貞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聽說大都護府的兵馬正在朝此地趕來?”康福谛面露憂慮之色:“郭長老這幾日整兵備武,莫非是要與大都護府正面交鋒不成?”
“教主如今正在進行聖祭,此乃關鍵一步,容不得外人驚擾。”郭利貞義正言辭:“大都護府此刻帶兵前來,意圖再明顯不過,我們必須阻止他們進犯聖祭湖。”
這時石陀揭開口道:“你這話說得輕巧,先前爲了奪取摩尼珠,你讓我們分散各地的人手一起動作,結果被大都護府殺得七零八落。現在勉強聚攏了兩千多人,都是些殘兵敗将,怎麽跟大都護府鬥?”
“我這幾天讓你們依山設寨、籌備工事,不就是爲了據險而守麽?”郭利貞說:“我已經從金雕部大巫那裏知曉,此次齊景陽所率兵馬不過三四千,而我們這邊還有一條潛沙地龍可供驅策,要對付他們,不成難題。”
“不成難題?”石陀揭咧嘴一笑:“那就是說,誰來主持都能擋住敵軍了?”
郭利貞緩緩站起,一身内勁蓄勢待發,再愚笨的人此刻也該明白,這兩人根本就不是來談事的。
“你們想要取代我?”郭利貞問道。
“我們想請你去死。”石陀揭說這話時,臉上露出猙獰笑容,嘴角向後扯動,口鼻下颌漸漸突出,披在身上那張狼皮竟然與他身體融合。
郭利貞眼角一動,當即選擇率先發難,穿掌推出,施展《古今鑒》中“擊楫中流”一式,掌勁壯烈、迅猛如電,直擊石陀揭咽喉而去。
這一招要是結實命中,别說是咽喉要害,哪怕是壯實股肱也要被拍得筋骨斷裂。
然而旁側一記柔掌上推,巧妙托起郭利貞肘底,壯烈掌勁掃過石陀揭耳邊,竟是往日裏不曾顯露武學根底的康福谛出手救援。
可郭利貞對此不以爲意,他早就料到這名胡商身懷武藝,瞬間沉肘變招,運動一身内勁。恰逢石陀揭化作狼形,利爪撲面,康福谛捏拳藏指、意欲刺胸。
就見郭利貞雙臂左右攔擋,曲腰躬身向後一縮,以“獲麟悲泣”消納兩名敵人的攻勢,随即浩勁猛提,殺着“洪川東逝”沛然而發!
《古今鑒》招式繁多、千變萬化,宛如丹青史冊中千言萬語,能夠領會幾許、練出多少種内勁變化,全看各人悟性。對于郭利貞而言,興亡之事最生感慨,所以才能練成“洪川東逝”這一招。
往而不返的洶湧掌勁逆襲推出,康福谛與石陀揭皆難承受,雙雙倒飛而出,撞開營帳簾幕。
尋常血肉之軀承受這等掌勁,哪怕不死,也要吐血嘔紅,卻沒料到首當其沖的二人隻是并肩飛退,不見半點損傷。
石陀揭以邪異法門化作狼形,體魄筋骨強健數倍,能夠承受得住并不奇怪。可他眼角餘光一掃,就見到康福谛那身華貴錦袍受勁撕裂,底下居然是厚實皮甲,内裏還填充了羊絨,大大消解了洶湧掌勁。
出招退敵的郭利貞同樣有所察覺,可不等他沖出營帳追擊,石陀揭厲聲下令:
“殺!”
殺聲一出,利箭投矛相繼刺破營帳,如暴雨般迎面撲來。
郭利貞眉頭一動,俯身拽住地上氈毯一角,運勁揚動,将箭矢投矛盡數撥開,然後趁勢回身拿起鷹翅銅杖,迎戰緊随殺入的兇惡狼群。
“畜生安敢來犯?!”
郭利貞身形在帳内騰挪躲閃,分量沉重的鷹翅銅杖接二連三敲碎野狼頭顱,他凝神默誦安屈提傳授的秘咒,感覺到心頭熱血翻湧,那是威德莊嚴光明種的發動先兆。
鷹翅銅杖頂端聖火無薪自燃,郭利貞朗喝一聲,聖火如環向外擴散,頃刻吓退狼群、焚毀營帳。
石陀揭等人目睹如此情景,臉色難看,而因爲主帳的交戰動靜,營寨内其他人也紛紛朝此地趕來。
郭利貞清楚,石陀揭等人此時發難,并不代表教内所有人的想法,隻要自己能夠迅速平定亂象,反而能夠重振權威,号令衆人。
石陀揭與康福谛同樣明白,兩人對視一眼,再度撲上,黑狼部衆人也相繼發出長嚎,其中數人同樣披毛化狼,圍攻郭利貞。
郭利貞一聲叱喝,聖火繞身而不傷,手中氈毯卻是大舉燃燒,化爲一條火鞭,左右抽擊。
康福谛雖有内甲護身,卻不敢正面對上聖火之鞭,反倒是石陀揭仗着狼化之形,硬吃幾記火鞭,被抽得焦痕道道,仍是悍不畏死地奮力撲殺。
交擊數合,郭利貞橫杖架住石陀揭狼吻獠牙,可對方不要命般探出雙爪,突破護體聖火,死死扣住自己雙肩,随即又有三名狼化兇人從側後襲來,抓住兩條小腿與後頸,然後一同發力,硬生生撕下大片血肉。
郭利貞縱然有祆教法術護體,也架不住群狼圍攻噬身,此時康福谛從袖中抖出兩柄銳利短刺,抓準護體聖火減弱的瞬間,一舉捅入郭利貞肋下,然後狠狠攪動。
瞬間遭受重創的郭利貞眼前驟然黯淡,他心中大生嗔忿,自己長久以來的夙願眼看将要有所成就,結果卻被這群盲目短見的蠻夷摧毀了!
郭利貞臨終之前發出一聲長嘯,深藏識海之中威德莊嚴光明種煥發出最後光彩,自他周身萬千孔竅放射而出,爲行将熄滅的聖火添了最後一把柴薪,化作一道熊熊赤焰,拔地沖天,将周圍冒犯之輩一舉吞噬!
待得火光消散,其餘衆人帶着恐慌驚懼的神色趕來,原本的中軍營帳,此刻剩下一片烈焰焚灼過的焦黑土地,幾具扭曲屍骸糾纏不分,圍繞着一根鷹翅銅杖,訴說着不甘悲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