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老還要靜養,請蘇掌事單獨入内。”
一名親随帶領蘇望廷等人來到拜火祠附近那間小屋外,蘇望廷按照慣例奉上禮數,然後回頭對程三五說:“老程,你就在外面等候。”
“明白。”程三五認真點頭,手扶刀柄站在門外,以防不測。
蘇望廷獨自一人進入小屋,莫名覺得一陣陰冷,當他看到穆悉德坐在羊毛氈毯上,精神萎靡、體态佝偻,這才重新想起,對方已是垂暮之年。
“穆長老?”蘇望廷輕手輕腳上前探視。
“哦,是蘇掌事啊。”穆悉德像是從淺睡中蘇醒,眼皮耷拉,額頭上的褐斑較之往日更爲明顯。
“打擾穆長老養病,實在過意不去。”蘇望廷沒有廢話,從懷中取出布滿金字的黑玉匣,開門見山道:“我已經奪回了摩尼珠,但目前都護府打算強行索取,寶昌社勢單力孤,所以我希望将此物暫時寄托在拜火祠。”
“就是那傳說中的祆教聖物?”穆悉德似乎來了精神,身子也微微坐直,伸手摸索。
蘇望廷知曉對方雙目失明,于是将黑玉匣遞到對方手中,同時解釋說:“摩尼珠一直封存在這黑玉匣之中,外面還有佛門梵咒封印,無法輕易打開。”
“這……既是我教聖物,怎會用佛門封印?”穆悉德問道。
“我亦不知。”蘇望廷言道:“我是從朝中貴人獲悉此事,最初也不是由我們寶昌社來護送,因此我懷疑這摩尼珠隻是假托祆教聖物之名,實則另有隐情。”
蘇望廷如此坦白,就是爲日後重新索讨回此物做鋪墊。要不是面對都護府這種龐然大物,幾無抗衡之力,以及過往與穆悉德交情頗深,信任對方爲人,他也不願意把摩尼珠放在拜火祠。
“既然不是我教聖物,我不可能冒着亵渎大光明尊的罪行,将這東西端上祭台供奉起來。”穆悉德語氣嚴肅。
蘇望廷也知道自己這麽做不甚妥當,于是說:“穆長老不必刻意供奉,隻需對外聲稱,爲西域安定考慮,暫時将摩尼珠安置在拜火祠,倘若日後查明此物并非祆教聖物,再做處置不遲。”
“你這是讓我去做擋箭牌啊。”穆悉德毫不諱言:“你分明是打算日後要拿回此物,不過是借着祆教名頭替你掩護。”
蘇望廷當即補充道:“隻要等此番風波過去,寶昌社在城南桑林坊所有産業,将爲貴教所有。”
蘇望廷很清楚,雖然祆教也有一堆教規戒律,但作爲持法薩寶,除了傳道宣教,主要職責便是管理教衆、經營廟産,用來供養不事生産的祀官祓祝。
所以落到實處,還是要靠真金白銀說話。
穆悉德沉思良久,當蘇望廷内心忐忑不安、漸生焦躁之時,他才開口說:“好,我答應你,希望蘇掌事謹守諾言。”
蘇望廷心下大喜,叉手作禮:“穆長老大恩,在下沒齒難忘、銘記五内!”
穆悉德輕輕擺手:“你想必還有其他事,請自便吧。摩尼珠在我這裏,你大可放心。”
蘇望廷再度深揖,仿佛卸下千鈞重擔,這才離開小屋。
待得屋中再無他人,穆悉德雙眼徹底被一層黑翳籠罩,他五指牢牢握住黑玉匣,露出詭異笑容。
……
“事情談妥了?”
直到離開祆坊、拜别熱情教衆之後,程三五這才跟蘇望廷私下交談起來。
“摩尼珠已經交給穆悉德了,如果真有高人暗中關注聖物去向,那他就應該清楚,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整個西域祆教。”蘇望廷淡然笑道。
程三五抓了抓胡子:“就希望不要再出岔子了。”
“難得見你擔驚受怕。”蘇望廷揶揄說:“當初你剛遇到彭甯,可是打算自作主張護送他一路東行的。”
“那時候怎能料到事情牽扯這麽大?”程三五有些煩躁:“我原本還答應了彭甯,保證把摩尼珠送到長安内侍省……唉,他到死都以爲那東西是佛骨舍利。”
“内侍省、内侍省……”蘇望廷低聲念叨着:“現在回頭細想,内侍省好像沒理由參與争奪摩尼珠。”
程三五不解:“朝廷上老爺們的明争暗鬥,怎麽沒理由了?就算沒理由,折騰對手也是他們一貫作風。”
“内侍省原爲皇帝近侍,專掌宮禁内務,不涉外朝。”蘇望廷猜測說:“隻是當今陛下對内侍省大加重用,令其監察百官軍鎮。至于摩尼珠一事,我多少能猜到,跟陸相爺打算整頓各地佐雜冗員、推行新制有關……”
“你這越扯越遠了。”程三五幹脆打斷話頭,然後就望見路上有一隊甲士經過。
“搞什麽鬼?一大早就見好幾隊兵馬滿城亂竄。”程三五正想打聽,此時寶昌社一名下人匆匆趕來,朝蘇望廷說道:
“不好了!都護府的人忽然前來,說是要查封商鋪,甚至抓了我們的人!”
“這就叫公事公辦?”程三五聞言發火:“拿不到摩尼珠,直接動手強搶?”
蘇望廷眉頭微皺,卻沒有太過急躁,隻是默默趕回城南的寶昌坊,就見一夥兵士進進出出,将許多财物貨品搬走。
“蘇掌事,你來得正好。”
此時溫長史騎馬來到,周圍簇擁着一百多名披甲兵士,前方刀牌手掩護後邊的長矛手與弓弩手,擺好陣勢、嚴陣以待,擠滿坊門外的街道,顯然是爲了防備程三五這種悍勇武夫。
“這是查封涉嫌不法經營産業的公文,你且過目。”溫長史讓手下将文書遞交過去,他本人騎在馬背上,面露倨傲:“另外,按照朝廷法度,在查明具體罪責之前,蘇掌事不得離開本坊,請進去吧。”
蘇望廷接過公文看了一眼,嘴上一言不發。程三五擡手按上刀柄,眼看将要發作,溫長史用馬鞭遙指,高聲道:“怎麽?你等是打算公然違抗朝廷法度嗎?”
程三五沉肩墜肘、暗提内勁,朝一旁的蘇望廷低聲說:“這個距離,我有把握将這瘟神砍死。”
蘇望廷按住程三五肩頭,上前兩步,拱手道:“溫長史既然有此安排,小民不敢違抗。隻是等齊大都護回來之後,蘇某定然要讨個說法!”
說完這話,蘇望廷轉身帶着程三五進入寶昌坊,沒有多看溫長史那張暗藏狠戾的面孔。
此刻寶昌坊内一片淩亂,大量财物金帛被抄掠一空,即便是先前遭受茂才社侵占都沒發生這種情形。
“吳茂才好歹還存了要經營産業的心思,這個溫長史就是毫不講理地下手硬搶了。”蘇望廷深感無奈。
“你忍得下這口氣?”程三五環顧一圈,看着滿地狼藉、門破窗壞,放聲罵道:“這狗娘養的瘟神,過去你沒少給他送錢送禮,他就是這麽報答的?”
蘇望廷流露出看透世情的笑容:“我送錢送禮,就沒指望溫長史能報答,他不來找我麻煩便要謝天謝地。如今這個結果,我早些年就預料到了。原本打算能夠體面離開西域,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程三五越想越氣,手按刀柄來回走動,咬牙道:“實在不行,我趁哪天月黑風高,把這瘟神的腦袋摘了!”
“夠了!”蘇望廷低喝一聲:“老程你也不用太計較,我自己放得下。”
“我放不下,我心裏不爽快!”程三五氣憤不已。
雖然在外人看來,程三五就是蘇望廷養的打手,但他也是親曆過寶昌社開創之初的艱難。
那時候寶昌社根本沒有這麽多産業,很多生意還是要蘇望廷親自帶着駝隊去跑,遇到馬賊匪寇、妖魔鬼怪,程三五與蘇望廷都要真刀真槍去拼殺,兩人是過命交情,能夠放心将後背交給對方。
後來寶昌社日益壯大,程三五認爲這主要歸功于蘇望廷精明強算、眼光老辣,至于他自己,無非是靠着一身勇力厮殺罷了。
而且随着寶昌社越做越大,人手漸多,真正要程三五出面的場合反倒變少了。
所以哪怕程三五從來不會把自己當成寶昌社的元老功臣,但他就是受不得自己與蘇望廷一同搏出來的事業,被一個昏庸貪官随意霸占。
“那假道士清醒了,你們要不要去看一眼?”此時阿芙從陰暗處走出,她面對寶昌社的遭遇,一臉平靜。
“媽的,都是一丘之犬,我現在就去砍了他!”程三五正愁沒處撒氣。
“那叫一丘之貉。”阿芙流露出像是看小孩的眼神。
“都一樣!”程三五拔刀沖進安置長青先生的院落中,蘇望廷見狀趕緊追了上去,連忙勸阻。
“哎呀!老程你别急!”蘇望廷直接運勁拽住對方,可還是被程三五拖了一路。
當兩人拉扯進屋,就見長青先生坐在榻上,慌張恐懼地摸索着蒙眼黑布,喃喃道:“眼睛、我的眼睛……”
“你眼瞎了!”程三五不留情面地吼道。
“你們是誰?”長青先生惶恐不安。
蘇望廷在一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讓程三五收起刀,自我介紹說:“我是寶昌社掌事蘇望廷,我身旁這位是程三五。”
“程三五?你就是程三五?”長青先生驚呼出聲。
“是老子我!”程三五還補了一句:“吳茂才那小子被大蟲嚼碎吞了,現在輪到你了!”
長青先生聽到這話,愕然不動,蘇望廷用眼神示意程三五,讓他暫歇一陣,自己與長青先生對談。
“還未請教道長仙号、洞府何處?”蘇望廷主動問道。
“嵩嶽伏藏宮,長青先生。你待如何?”
蘇望廷拿出待人接物的看家本領,語氣溫和可親:“原來是伏藏宮的高人,當真久仰。方才冒犯,還請長青先生見諒。”
“見諒?”長青先生心中百感交集,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該是哭是笑、是悲是怒。
“寶昌社與茂才社因爲摩尼珠一事起了紛争,這不用蘇某多說。”蘇望廷趕緊安撫對方:“先生是有道高人,本不該卷進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蠅營狗苟。我們曾經勸吳茂才交出摩尼珠,以保性命,可是他頑執不改,萬般無奈之下,隻能動武搶奪。”
“吳公子是英國公之子,你可知你們做了什麽?!”長青先生勃然變色。
蘇望廷泰然自若:“我當然清楚,而且我還知道,吳茂才是英國公與姬妾所生,談不上出身高貴,否則就不用像蘇某一樣操持賤業了。反倒是長青先生,爲何要相助吳茂才呢?以您的本事,直接到英國公府上投牒自舉,足可獲得重用。”
長青先生陷入沉默,蘇望廷見狀問道:“我猜……先生也是爲了摩尼珠而來?可摩尼珠是祆教聖物,先生乃道門高士,兩者好像互不相幹?”
“摩尼珠……那東西不是祆教聖物。”長青先生心中經過一番掙紮,最終選擇吐露真相。
聽聞此言的蘇望廷與程三五對視一眼,倚門傾聽的阿芙眉頭微蹙,目光銳利了數分。
“不是摩尼珠,總不會是佛骨舍利吧?”程三五主動開口。
“佛骨舍利?那也不是。”長青先生忽然發笑:“這麽聽來,你們也搞不清這東西的真正來曆,盡是道聽途說。”
“給你臉了?趕緊說!”程三五不耐道。
長青先生雖然雙目失明,但說到自己熟悉之事,還是難掩自負神态:“此物名爲星髓,乃是天外星辰崩滅之後所遺精華。”
程三五與蘇望廷都是一臉茫然,反倒是阿芙眉眼倏動,主動開口質疑道:“有人說是佛骨舍利,有人說是摩尼珠,你這話與他人有何差别?無非是不同教門各執一詞罷了。”
“荒唐!”長青先生争辯道:“星髓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與我是不是道門出身有何關聯?無知妄人才會多加攀附!”
“天降之物,确實……非比尋常。”蘇望廷自诩見多識廣,可這回真是大感意外,沒法輕易相信對方所言。
“你把星髓拿來!我立刻展現給你看!”長青先生掙紮着走下床榻,急迫要證明自己所言無差:“星髓有勾連諸天之能,可以使得法術威能大大提高,待我号令風雷掃平方圓之地,你便知曉我所言不虛!”
蘇望廷驚訝于長青先生的執拗,拍着他的肩膀說道:“可惜啊,我已經将此物交給拜火祠的穆長老,讓他代爲看顧,一時半會兒是拿不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