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果然如蘇望廷預料那般,當程三五一行人回到屈支城,剛剛洗漱一番,都護府的溫長史便主動登門拜訪。
“溫長史難得莅臨寒舍,快快請坐。”
由于吳茂才将麾下人手幾乎全部帶走,使得原本屬于寶昌社的産業無人主持,蘇望廷能夠平安回到自己的宅邸。見溫長史登門,主動将對方迎入後堂。
就見一張餐案擺在長榻上,陳列各色菜肴,一盆苜蓿麥飯熱氣蒸騰,旁邊是鮮香濃郁的羊肉汆湯,另外還有醋芹、杏棗蜜餞和乳酪酸漿作爲涼菜。
程三五坐在案邊上大快朵頤,臉頰被菜肴撐得渾圓,吃得脖頸粗大、額頭冒汗。
而坐在對面的阿芙則是優雅得多,她褪下靴襪,斜倚憑幾,用調羹舀起酸酪細細品嘗,随後撚起一枚蜜餞輕輕咬了一口。她見溫長史來到,隻是淡淡瞥了一眼,然後捧起盛有葡萄酒的琉璃杯,重新望向程三五,眼中帶着好奇,似乎想看這人的肚子能裝下多少東西。
溫長史見狀負手不言,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蘇望廷将他引至一旁落座,緻歉道:“讓溫長史見笑了,我們連日趕路,又饑又渴,好不容易回到屈支城,就顧不得太多了。”
“無需介懷。”溫長史哪裏聽不出對方話中暗藏怨怼之意,但他此來另有要務,說道:“近來西域軍務繁忙,本府實在無暇處處照料,先前聽說貴社與茂才社起了沖突?”
蘇望廷笑道:“我們兩家在生意上确實有些争拗,讓溫長史挂心了。”
溫長史不依不饒:“哦?可我聽說你們兩家是爲了争奪一樣叫做摩尼珠的東西?”
蘇望廷稍加思忖,回答說:“其實最初是白馬社的同行負責護送摩尼珠,我也是後來才受人委托,前去接應白馬社。可惜行至中途,茂才社橫插幹預,奪走摩尼珠不說,還恃武逞暴,奪占我寶昌社在屈支城的産業。溫長史,都護府可要爲我們主持公道啊!”
西域地界廣大,沒法像中原那樣設立州縣、任免官吏,而是保留了大多數王公酋長,額外加以任命授爵。各部除了要定期朝貢和遣子入朝,當嗣位更疊之時,也要經由朝廷冊封任命,才算合乎典章制度。
而四鎮大都護除了在西域禦敵練兵、開荒屯墾、清查戶籍,主要便是負責推行政令制度,在直屬都護府管轄之地,如中原一般任免吏員佐雜。
可即便如此,哪怕是在都護府眼皮底下的屈支城,往往也會面臨人手不足的情況,許多事情就免不了要茂才社或者祆教這些大戶人家幫襯。
因此,蘇望廷所謂的“主持公道”,也不可能是去州縣衙門投狀伸冤,而是直接與溫長史私下商量。
“這種事情,我不能隻聽一面之詞。”溫長史态度暧昧:“要知道,貴社許多産業,并不合朝廷法度,茂才社先前便是主動向本府提告,申訴貴社種種不法經營。”
蘇望廷忍下心中惱怒,他寶昌社在屈支城十年有餘,你溫長史還沒來之前便已做得風生水起,過往給都護府上下打點投獻也不曾疏忽欠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根本沒必要拿上台面大書特書!
“寶昌社門下産業,俱是往年誠實經營所得,不敢有欺行霸市之舉,更遑論不法。”蘇望廷擺出一副溫文模樣:“不過我也知曉朝廷法度,若是真要徹查,那便請溫長史拿出個章程來,我也好安排下去。”
蘇望廷的确不打算徹底将局面搞僵,反正吳公子已死,茂才社人手沒了主心骨,自己稍微花些心思就能把原本産業全部收攏回來。而爲了穩住這位溫長史,蘇望廷不介意割肉放血一番。
畢竟不遠千裏來到西域當官,成天面對繁雜軍務民政,如果不能在官身爵祿上有所進取,那便要用錢财金帛來彌補。
溫長史的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約略有些滿意,但仍嫌不足,手指輕敲椅把:“蘇掌事剛從外面回來,莫非是因爲摩尼珠一事?”
蘇望廷心知回避不了,隻能答道:“我也是忠人之事,摩尼珠關系重大,必須要親自出面。”
“這麽說來,摩尼珠此刻在蘇掌事手中了?”溫長史追問道。
“是。”蘇望廷也不客氣了:“溫長史,你我都是爲人辦事,沒必要追問得太深吧?否則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面對蘇望廷的暗示,溫長史視若無睹:“可你剛才說,茂才社奪走了摩尼珠。那貴社此刻寶物到手,不知茂才社掌事吳公子狀況如何?”
“茫茫戈壁,路途兇險,馬賊妖魔層出不窮,誰又知道呢?”蘇望廷輕輕拂去腿上灰塵,渾不在意。
溫長史聲音微沉:“蘇掌事,我擔心你忘了,提醒你一句——吳茂才是英國公之子,他死在西域,總要有人付出代價。”
“西伊兩州之間的五百裏大沙海,最是險惡,溫長史不妨派兵沿路搜查一番。”蘇望廷語氣冷淡。
“好,很好。”溫長史臉上浮現幾分怒意,話鋒一轉,嚴肅道:“本府認爲,西域近來動亂,皆因摩尼珠而起,都護府有權收繳此物,以保安定。蘇掌事,你知道該怎麽做。”
蘇望廷目視前方、一言不發,形如失聰,溫長史眉頭微皺,正要催逼。
砰!
忽然一聲震響,竟是程三五拍案而起,朝着屋外叫嚷道:
“那隻烤雞到底好了沒?!半天都不上,是想餓死老子嗎?!”
程三五喝聲如雷,在後堂屋中回蕩,些許梁頂塵埃被震得紛紛灑落,溫長史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随即就有下人捧着一隻烤雞進來,放到餐案上又慌忙退下。
程三五嘴上罵罵咧咧,直接上手抓住烤雞,輕而易舉将其撕成兩邊,遞給對面的阿芙:“你要不要?”
阿芙忍住笑意,輕輕搖頭,程三五坐下說:“你不要我要!”
說完這話,程三五便捧着剛剛出爐的烤雞埋頭啃吃,連同骨頭一塊嚼碎,發出令人膽寒的脆響。
溫長史沒有說話,他當然清楚程三五是寶昌社養的打手,武藝高超。與這種這種武夫莽漢同處一室,自己的都護府長史身份恐怕攔不住對方沖動發狠。
摩尼珠是很重要,但是爲了這東西輕易抛棄性命,那可就大大不值了。
“看來蘇掌事是不願意協助都護府了。”溫長史緩緩起身:“也罷,那本府也隻能公事公辦了。”
溫長史拂袖而去,屋中陷入沉默,隻剩下程三五飽餐之聲。
“你還吃得下去啊?”阿芙忍不住朝程三五問道:“你們這可是要跟都護府對着幹了。”
程三五仰頭喝了一碗葡萄酒,把滿嘴雞肉送進肚子裏,随便擦了擦嘴,一臉不在意地說道:“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啥都不懂嗎?這姓溫的就是來找麻煩的,我們拼了老命才搶回來的摩尼珠,哪裏能随随便便送出去?”
“可他畢竟是都護府的長官,私底下商量已經是給足臉面,如果真要公事公辦,你們也不可能強撐到底吧?”阿芙支着下巴問道。
“這些事問老蘇,我一向沒那腦子。”程三五吃飽喝足便四丫八叉躺在榻上:“老蘇,我把那瘟神吓唬走了,該你出謀劃策了。”
蘇望廷輕輕按着太陽穴:“在陸相爺派人來之前,我打算将摩尼珠安置在拜火祠。”
“傳說摩尼珠是祆教聖物,進了拜火祠還能再拿出來?”阿芙問。
“燙手山芋拿不住,自然是扔給别人最好。”蘇望廷起身說:“目前齊大都護還在外面帶兵平亂,屈支城内由溫長史做主。這個人我是了解的,他見寶昌社虛弱,立刻上門讨要摩尼珠,但他不敢承擔激起教衆民變的風險。”
“欺軟怕硬的慫貨。”程三五罵了一句。
“而且……”蘇望廷心中稍作計較,暗中看了阿芙一眼,繼續說:“我懷疑摩尼珠這東西未必是祆教聖物,連穆悉德這種人都一無所知。”
“你确定?”阿芙碧瞳泛光:“爲了這摩尼珠,各路妖魔鬼怪都出動了。像之前那條潛沙地龍,沒有兩百年長不成,它能夠準确感應到摩尼珠所在,說明是有人暗中操控。”
程三五立馬坐起身來,用手比劃着說:“那條大蟲是被人操控的?就像、就像那些天竺來的耍蛇人?拿根笛子就能讓它晃悠起來?”
阿芙被他這番話逗樂了:“你這……你非要這麽想,就算是吧。”
“要害不在于操控妖魔,而在于能夠準确發現摩尼珠。”蘇望廷明白其中關竅,他望向程三五:“老程,你當初帶着彭甯走瀚海北徑時,隻有你們兩個人嗎?”
“不錯,就我們兩個。”
“所以不會有内奸通風報信的可能。”蘇望廷有些犯難地撓撓頭。
阿芙面容難得嚴肅:“有人以高深法術,密切注視着摩尼珠的去向……”
“糟了。”蘇望廷立刻反應過來:“對方必然知道我們帶着摩尼珠回到屈支城。”
“那咋辦?”程三五望向兩人:“該不會又有妖魔準備殺過來吧?”
蘇望廷沉吟道:“這裏是屈支城,都護府駐所,哪裏有妖魔敢來?”
程三五擡手指向阿芙,她直接拍開,笑罵道:“我這能算數嗎?”
“像地龍、屍鹫這種妖魔,我反而不擔心。”蘇望廷揉捏着眉間,勉力提振精神:“可這藏身暗處的高人,所能策動的遠不止是妖魔。”
“你害怕守不住摩尼珠?”程三五冷哼一聲:“我倒是想看看,有什麽厲害人物敢來偷東西。”
“哪裏有千日防賊的?”蘇望廷歎氣說:“都護府是指望不上了,實在不行就交給穆悉德。”
“你做決定吧。”程三五也懶得多想:“如果往後穆悉德不肯交還摩尼珠,我大不了提刀沖進去硬搶。”
“老程你啊……”蘇望廷從懷中取出黑玉匣,苦笑道:“可到頭來,這裏面裝的到底是不是摩尼珠都不清楚。”
……
衆人好生歇息了一晚,次日清晨蘇望廷仔細籌備一番,先派人去通知拜火祠,然後聯絡屈支城各處産業,重新歸攏人手,然後調集一批銀錢布帛,還有祆教傳統中用于釀酒的蘇摩草、用于焚燒的柽柳木、用于供奉的石榴枝。
備足這一切後,蘇望廷命人敲鑼打鼓、聲勢浩大地前往祆坊拜火祠,對外聲稱寶昌社曆經劫難,能夠險死還生,都是得了大光明尊的護佑,所以他要前往拜火祠還願供奉。
這一下立刻引來滿城祆教教衆聚集圍觀,在屈支城生活之人有誰不知曉寶昌社?過去在他們眼裏,寶昌社蘇掌事不過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大财主,靠着擅長經商放貸,還靠着以程三五爲首的一群兇惡打手,掙下一份不幹淨的大家業。
在祆教教衆眼中,一貫認爲這些商賈陰險吝啬、本性不潔,這回肯主動貢獻錢财,那也是大爲難得。
當隊伍來到拜火祠外,持法薩寶早已帶領一批護法祓祝在祆坊門外列隊等候。即便貧苦教衆不喜歡,經營拜火祠的長老們卻很是樂見蘇望廷這位大财主的到來。
蘇望廷這麽做,就是故意張揚顯弄,告知藏身暗處之人,自己把摩尼珠托付給了拜火祠,想要強搶那就直接面對祆教好了。
與持法薩寶寒暄一番,蘇望廷命人将供奉财物送入拜火祠,然後說道:“今天我來貴寶地,除了還願供奉,便是想請穆長老指點迷津。”
持法薩寶略一沉吟:“真是不巧,這幾日穆長老偶感風寒,見不得外客。”
“這樣啊……”蘇望廷故作遺憾,持法薩寶見狀,心存籠絡之意,不希望這樣一位大财主溜走,于是連忙說:
“穆長老其實也不算病重,不如蘇掌事稍候片刻,我這就派人探視,如果穆長老能夠見客,就讓蘇掌事見上一面,如何?”
蘇望廷面露喜色,上前一步握住持法薩寶的手:“那就勞煩薩寶老爺了。”
持法薩寶含笑點頭,眼角餘光正好瞥見蘇望廷塞進自己手中的一把金珠,分量沉重,餘溫比起聖火還要熾熱,真是讓人心生大喜樂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