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那日灑在内田光子身上的陽光。
傅調的手指落下後,音樂之下的那股溫暖柔和的情緒逐漸從中緩緩升騰而起。
如同童年午後。
躺在屋外的草坪上,躺在父母的懷中。
音樂之中極度的柔和。
傅調的身體這一次并沒有任何的動作,他隻是用如同撫摸着情人肌膚一般的手法,輕輕地撫摸着鋼琴鍵盤。
似乎沒有使用任何的力量,就隻是将自己的手指放在鋼琴之上。
但是音色在流淌而出的時刻,卻顯得格外有力。
音樂之中沒有任何虛弱的成分在其中。
這種方式的诠釋,甚至讓人想起了一位故人。
鋼琴之王,霍洛維茨。
那位真正站在鋼琴頂端的男人。
不過傅調他和霍洛維茨并不相同。
霍洛維茨的手是純粹地放在鋼琴鍵盤之上,隻是用自己的手指去演奏。
而傅調則是使用正常的方式去演奏,他并不僅僅隻是使用自己的手指,他還使用着自己的手臂,手腕,掌心,以及自己身體的每一塊肌肉。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身體去演奏音樂。
但是卻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的平靜,不要流露出過多的動作。
讓自己盡可能保持一個平穩的狀态,演奏出最平和的音樂。
讓自己的全部力量在鋼琴之上,而并非自己的動作之上。
這讓他整個人在外人看來如同靜止了一般。
隻有手指在鋼琴鍵盤上略微跑動。
燈光從天空中照射而下,落在傅調的身上,将傅調的臉照的格外柔和。
傅調的神色平和,如同天使一般,溫和地看着手中的鋼琴。
讓音樂之中的每一絲每一毫力量都用在音樂之上,讓音樂盡可能流入衆人的耳朵之中。
漂亮。
從上一首作品的結尾銜接到這一首作品的開頭,傅調演奏的格外漂亮。
有人突然聽出了傅調的設計。
傅調他并不是随随便便地去演奏,他是有自己的設計在其中的。
爲什麽他不演奏第四奏鳴曲,然後再演奏第五奏鳴曲呢?而是先演奏第五奏鳴曲,再演奏第四奏鳴曲?
原因就在這邊。
他在試圖讓音樂整體的感覺盡可能保持一個平穩的狀态,從一開始的第五樂章,完美進入現在的第四樂章之中。
前後的感覺統一,不至于讓音樂變得太過于分裂。
傅調的手指在鋼琴鍵盤上快速跑動。
這樣的跑動并沒有帶來太過于撕裂的情緒。
每一顆音都在傅調的控制之内。
他控制着手指的跑動,控制着音量盡可能地平穩,控制着音樂的流動。
沉醉。
很多人不由得與傅調一同沉醉于音樂之中。
他們怎麽都想象不出來,傅調演奏的莫紮特居然能演奏出這個模樣。
這個音樂的感覺真的是太棒了。
特别是在現在這個音樂廳之中展現出來的感覺,簡直絕了。
他在使用弱奏。
他控制着自己的音量盡可能的柔弱。
聽上去似乎很簡單,隻需要将音量放低即可,但是并非如此。
音樂的弱奏是郎良月的獨門絕技,也是郎良月最爲特色的一個點。
現在居然在傅調身上也有了這樣弱奏的特點。
很多人來聽郎良月的音樂,都是因爲郎良月的弱奏表現的好,讓音樂之中的對比強烈到了極緻。
而這樣的弱奏爲什麽其他人沒有辦法演奏出郎良月的感覺呢?
就是因爲他們對于什麽叫做弱,掌控的并不是特别清晰。
究竟什麽叫做弱。
不如強的便叫做弱。
這個聽上去好像是一句廢話,但是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是……
強弱都是相對的,并非是一個絕對的數值。
你在演奏的時候,你所決定的強弱都需要根據整個音樂廳來控制。
你要控制住你自己的音色弱,那麽就要展現出來它爲什麽弱的理由。
不僅如此,你還需要有對比,告訴大家這個地方是弱的。
郎良月最爲特色的一個點便是。
他演奏出來的弱奏很讓人信服,即便沒有任何的對比,也能讓人感受到這個弱奏的魅力。
他的強,更是如此。
而傅調現在,同樣展現出來了類似的感覺。
他的音樂诠釋,很是讓人信服。
這個地方的弱奏與另外一個地方的強奏,沒有任何一絲絲突兀的感覺。
反而讓人感覺……
音樂就應該這樣去演奏。
這樣才應該是莫紮特的感覺。
而聽到這樣感覺的時候,有一些音樂家不由得愣住,随後産生了一絲絲的震驚。
等等?
這個才是莫紮特?
那麽是不是意味着……傅調他現在演奏的版本實際上已經可以作爲莫紮特專攻去聆聽?
傅調的這個莫紮特感覺很有意思,并且他的音樂之中那種權威感也格外濃烈。
如果傅調能夠成爲莫紮特的權威的話……
衆人想到這個地方不由得一愣,随後有些震撼。
如果傅調能夠成爲莫紮特的權威,那麽最難以诠釋的兩位鋼琴家傅調就能算得上是征服了兩位。
可是傅調他現在能夠算得上是莫紮特的權威嗎?
衆人仔仔細細地聆聽着傅調的音樂,一時間有點迷茫以及困惑。
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總感覺傅調好像距離權威還差那麽一點點。
但是卻又感覺傅調好像确實摸到了權威的門檻。
這就很難以去诠釋。
他們也不知道傅調現在究竟算不算權威。
一些人沉默,随後相互看了看,将他們的視線看向了正坐在音樂廳裏面最角落的阿裏·瓦迪。
在場的所有人裏面,大家的身份都差不多,隻有阿裏瓦迪一個人的身份最爲特别。
因爲他是教師。
是所有人裏面,教學能力教學水平最強的一人。
也是對于音樂最爲敏感的一人。
雖然他的專業水平如果真的讨論下來,他大概不如很多現在還在職業賽場上奮鬥的人,但是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覺得他的水平弱。
因此,面對如此難以捉摸的傅調莫紮特,有人湊到了阿裏瓦迪那邊,對着他小聲開口問道。
“阿裏瓦迪先生?”
“嗯?”
阿裏瓦迪正微笑着聽着傅調的音樂,突然見到身邊有人湊近,不由得略微皺眉,同樣小聲開口道。
“怎麽?”
“我們想要問你一下……迪奧的莫紮特,您感覺如何?”
“迪奧的莫紮特……”
阿裏瓦迪聽到後一愣,随後略微有些沉默。
在這份沉默下,衆人有些期待,很好奇阿裏瓦迪能夠說出什麽樣的評價來。
在衆人的期待下,阿裏瓦迪開口道。
“還有進步空間,不過他現在的專業水平應該能夠算得上是比較靠前的莫紮特演奏者,雖然達不到那種以莫紮特聞名全球的程度,或者說是莫紮特的代行者,但是絕對能夠算得上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莫紮特音樂家。”
非常優秀的莫紮特音樂演奏家。
這個便是阿裏瓦迪對于傅調的評價。
也是阿裏瓦迪對于傅調隻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演奏出如此漂亮莫紮特的評價。
這樣的莫紮特在阿裏瓦迪看來,如果能有個什麽莫紮特大賽,如同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那種層次的比賽。
傅調是有機會争奪第一的。
如果算上傅調個人名聲的話,那麽傅調絕對是穩穩第一。
在他認識的年輕人之中,基本上沒有多少人能演奏出這麽漂亮的莫紮特了。
傅調的莫紮特完美符合他對于莫紮特的想法,可能其中還有一點點小小的問題,不過問題并不大。
并不影響傅調的這一首莫紮特完成度。
并且讓他來對于傅調的這一首莫紮特進行修改,他也大概率提不出什麽特别好的修改方式。
他的主要方向是德奧樂派以及肖邦的演奏,而并非是其他方向的音樂。
特别是德意志那邊的,以貝多芬之類的人爲主,而并非是莫紮特。
如果讓他來思考,如何讓傅調的莫紮特再向上一層樓……
他能提出的方案那麽隻能是内田光子之内的人傾囊相授,或者傅調對于莫紮特頓悟。
如果單純靠他來教學莫紮特,他感覺傅調現在的水平也已經基本上靠近他所能指導的莫紮特極限。
再往上,他也沒有辦法。
再往上可就是那些以莫紮特爲自己終身奮鬥方向的那群人的領地了。
因此他這才說,傅調的肖邦屬于非常優秀的那一批。
“如果刨除内田光子那一批人的莫紮特之外,迪奧的莫紮特,或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世界頂尖水平,但是也就是因爲還有内田光子那一群演奏以及研究莫紮特,演奏了整整半輩子的人,迪奧的莫紮特才稍微下降了一個檔次……
不過!相比較其他的那些音樂家鋼琴家而言,傅調的莫紮特依舊是屬于最爲頂尖的那一批,這一點,不可否認。”
阿裏瓦迪對于傅調的演奏直接下了定義。
周圍的其他音樂家藝術家心中僅存的那麽一點點希望阿裏瓦迪批評一下傅調,說傅調演奏的比較一般的心思,也已經煙消雲散。
畢竟面對如此年輕的一位鋼琴家,居然能夠演奏出這樣的莫紮特出來,誰心裏都不太好受。
就感覺自己好像這輩子白活了一般。
自己辛辛苦苦努力大半輩子,居然不如傅調的幾個月努力。
這個還有什麽活着的念頭?
隻是可惜,心中的那麽一絲絲陰暗的想法終究還是沒有辦法長久。
傅調的專業水平折服了他們現場的所有人。
他們必須承認,傅調的莫紮特水平,已經達到了很多人都難以企及的起步。
在往上,傅調就已經完全可以依靠着莫紮特登上古典音樂的王座了。
這樣的天賦,誰能不羨慕呢?
一時間,角落裏的那群人愁雲滿面,唉聲歎氣,卻又無可奈何。
隻能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傅調的音樂之上。
他們根本不知道正坐在後台的那群漢堡易北音樂廳的那群人,此時此刻已經高興壞了。
北德交響廣播愛樂樂團的首席剛剛處理完自己的事情,進入音樂廳後台準備欣賞一下他們所邀請的音樂家演奏。
結果剛剛聽了一點點,他便猛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無比驚訝地看着面前正在演奏的傅調,看向身邊的其他交響廣播的人,對着他們開口問道。
“這人是誰?”
“迪奧·傅。”邊上一人回答道:“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冠軍,魯爾鋼琴節年度最佳。”
“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
聽到這個名詞後,首席一時間有點恍惚:“額……2010年的那一屆?我記得那一屆好像沒有華人啊?你确定你沒有搞錯?”
“抱歉,首席,是2015年的那一屆,并非2010年的那一屆。”
那人糾正道:“也就是兩年前的那一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
“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現在來演奏莫紮特?還是兩年前的冠軍?”
首席震撼,他看了一眼還在演奏的傅調,又看了一眼身邊的團員,滿臉驚訝。
“他多大?”
“二十左右好像,最高不超過二十二,具體忘了……”
“二十?你管這個叫二十?”
首席指着傅調難以置信。
“你家二十歲能夠演奏出這樣的音色?這樣的強弱對比?你聽他手指對于音樂的掌控力,你管這個叫做……二十?他還是兩年前的肖賽冠軍,以演奏肖邦爲主要演奏方向的?”
“我……”
那人啞口無言。
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他隻能沉默。
首席看到自己團員沉默,他也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歎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自己的手機。
發現翻了半天沒有翻到,便對着那位團員開口道。
“手機帶了沒?”
“帶,帶了……”
“給經理還有指揮打電話!讓他們去聯系一下這個迪奧!”
“啊?”
“就問問看,能不能和迪奧合作?哦不對,指揮應該在屋子裏,他不用問,就問問看經理,看看能不能和迪奧合作,問問看能不能演奏協奏曲,以浪漫派爲主,現代派爲輔,我想要和他合作。”
“……”
那位團員一愣,立刻跑到一邊拿起手機開始撥打。
首席并沒有例會邊上的團員,而是繼續看着傅調,不由得贊歎道。
“如此漂亮的音色,和我們北德廣播的音色真的好搭配,這種音樂的美感真的太漂亮了,如果能夠和他合作,我感覺我們能演奏出一次神級現場來……如果能合作的話。”
他在那邊喃喃自語。
而傅調則是在舞台上肆意演奏。
他的手指在鋼琴鍵盤上狂奔,可是他手中的音色卻依舊保持着平穩且靈動的流淌。
不會有任何一顆音會顯得太過于突出,也不會有任何一顆音太過于暗淡。
每一顆音都在傅調的控制之下。
他在盡情诠釋着他自己的莫紮特,他對于童年的理解,他對于人生的理解。
他現在正是莫紮特的年紀。
他所享受的榮譽,雖然可能不如莫紮特那麽響亮,但是卻和莫紮特一樣閃耀。
古典鋼琴的新星。
世界上最爲出色的肖邦诠釋者之一。
魯爾鋼琴節的年度最佳新星。
薩爾茨堡音樂節波利尼的代替者。
即便很多古典音樂愛好者并不聽鋼琴,但是也能知曉傅調的名聲。
他正如同莫紮特一樣耀眼。
所以,他所诠釋的莫紮特,也是當年最爲輝煌的莫紮特。
他的演奏之下,甚至讓人産生了一種他和莫紮特融合在一起的感覺。
傅調,莫紮特。
跨越數百年的對話。
在此刻相遇。
驚喜且震撼。
他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鋼琴,撫摸着琴鍵,演奏出明亮的音色。
燈光在他的身上照耀,将他照射的光芒萬丈。
在漢堡易北音樂廳内,傅調的實力被放大到了最大。
除了必須得要碰運氣,天時地利人和三合一的神級現場之外。
傅調做到了他所能夠做到的一切。
他的演奏,折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不管是正坐在觀衆席位的那群普通觀衆。
又或者是坐在角落的那群音樂家藝術家們。
甚至是某些散落在音樂廳各個方向的頂級大佬。
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想象,這樣的莫紮特居然是從傅調這種肖邦專家的手中演奏出來的。
完全不同的音色,完全不同的感覺。
唯一相同的,便是傅調在音樂之中所存在的那種,獨屬于他自己個人特色的音樂感覺。
那種如同大海一般的感覺。
寬廣,無畏,豪放,熱情,深沉。
瞬息萬變。
你無法用一個确切的詞語去形容傅調的音樂。
但是你能明确地感受到,這個感覺就是屬于傅調的。
也隻有傅調,才能夠演奏出這樣的感覺。
明明音樂格外工整,卻總帶着一絲絲自由。
明明音樂格外明亮,卻總帶着一絲絲晦澀。
秩序中帶着對立。
明亮中帶着晦暗。
如此種種,便構成了傅調的最終形态。
伴随着最後和弦的落下,傅調的手猛地一擡。
似乎如同力量太過于沉重被鋼琴反射回彈。
可是最後的音色卻沒有任何的變化。
如此強烈的矛盾,讓音樂的張力得到了最大化。
而伴随着傅調腳下踏闆的逐漸松開。
震蕩的琴弦也在這片空間中緩緩歸于平靜。
餘音漸漸消散。
随之而來的,便是全場所有人如雷一般的掌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