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夫岡·安德魯斯·莫紮特。
這個是傅調準備下半場的音樂家。
而今天的莫紮特鋼琴奏鳴曲,第五号,K283,便是他準備的一首作品。
同樣,這一首作品也是傅調準備今年自己主要的演奏方向。
不,準确講,應該是這一套作品。
傅調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内并不隻是準備了一首作品來參加音樂會,而是準備了一整套的作品。
就比如說莫紮特的奏鳴曲,傅調就準備了好幾首。
他爲什麽會選擇莫紮特?
并不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僅僅隻是因爲他之前在薩爾茨堡音樂節的時候,被邀請去和一位演奏莫紮特的頂級大師進行聊天。
兩人聊了很久。
之前克勞斯在和他上課的時候,就給他了一份名片,告訴他去莫紮特大學尋找這位大師。
這是一位在研究莫紮特上特别有成就的一位大師。
雖然演奏上的效果并不是那麽的完美,不過他寫的關于莫紮特演奏的論文數量絕對屬于最多的那一批。
而他對于莫紮特演奏的思考,也被很多音樂家所采用。
當傅調過去的時候,他原本以爲隻是一次很簡單,很輕松的碰面。
卻并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碰到了另外一個人。
一位今年并沒有參加薩爾茨堡音樂節,之前在魯爾音樂節的時候也因爲生病的原因并沒有過來參加的世界級鋼琴大師。
内田光子。
内田光子她就那麽靜悄悄地坐在那邊,溫和的陽光從側面流淌而下,撫平她臉上的溝壑,讓她顯得年輕了十歲甚至不止。
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她是屬于老一批的鋼琴家,而并非是年輕這一代的鋼琴家這件事。
她見到傅調的時候,很明顯也有些驚訝,微微捂住嘴巴,輕笑道。
“诶呀,傅迪奧,我認識你哦,我可是聽了你之前在薩爾茨堡這邊演奏的莫紮特的鋼琴四重奏,演奏的非常棒哦。”
“多謝,很高興和您見面,之前魯爾鋼琴節的時候聽說您身體病了,希望您現在身體已經恢複。”
傅調對着她微微鞠躬道謝後,坐在了那位大師以及内田光子的面前,對着兩人道。
“很抱歉打擾了二位,克勞斯教授應該和您聊過了吧?關于我這一次演奏的事情?”
“嗯,和我聊了很久,我原本打算在最近的時間跑一趟西西裏島那邊度假來着,最終因爲他的請求隻能放棄,繼續就在薩爾茨堡。”
那位老師表情很是無奈。
“我很讨厭薩爾茨堡音樂節,每年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遊客,他們将薩爾茨堡弄得一團亂,吵吵鬧鬧的,根本沒有任何放松的空間,特别是那群來自于漂亮國的遊客,粗魯,魯莽,怪異,說着一口怪異的英語,簡直讓人惡心。”
“是啊,果然大家都讨厭漂亮國的遊客。”
内田光子則是輕笑一聲,對着傅調問道。
“迪奧,首先恭喜你成功拿下了波利尼的音樂會,這對于伱的音樂事業有一個很大的幫助,你能拿到這個演奏真的非常非常幸運,雖然我沒有聽你的音樂會,不過我也知道你當時演奏的格外成功,畢竟你可以随随便便在任何一張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不過我想要問一下……你今天來找我們,是有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就是主要想要探讨一下,莫紮特應該如何去演奏。”
傅調對着兩人恭敬地開口問道。
面前兩人一位是理論上的大師,另外一位是實踐上的大師。
兩人對于莫紮特的研究基本上可以代表着這個世界的最高水平。
而傅調自認爲自己的莫紮特,不如面前兩人,所以他的态度格外的平和。
他走到鋼琴前,對着兩人開口道。
“我之前演奏莫紮特的時候,雖然很多時候都能說服自己去進行這樣的演奏,但是每一次回過頭看的時候,卻總是感覺不大對,不知道爲何。”
他的手指按下,鋼琴聲響起,莫紮特的聲音響起。
但是兩人的表情卻沒有任何的變化,隻是輕微點了點頭。
“那麽迪奧,你認爲什麽是莫紮特呢?或者說……莫紮特對你而言,意味着什麽?”
“莫紮特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
傅調愣了愣,很難理解這句話。
“莫紮特,不就是應該是莫紮特嗎?莫紮特的音樂需要有一種童趣的感覺,在演奏的時候需要稍微輕松一些……”
“可是這些隻是表象對不對?而我的問題是,對于你而言,莫紮特究竟意味着什麽?”
“莫紮特,意味着……”
……
傅調的手指擡起。
他看着頭頂易北音樂廳的燈光,眼睛微微眯起。
果然,音樂廳的燈光總是這樣的耀眼,總是這樣的讓人沒有辦法将眼睛睜大,也總是會讓人即便還沒有演奏,便已經感覺到汗流浃背,頭頂冒煙。
正如同莫紮特年輕時候一般。
自己當時說莫紮特是什麽來着的?
傅調将自己的視線看向面前的黑白鍵盤,一時間有點忘記了。
他隻記得自己并沒有一次性就理解完全部的莫紮特。
他在自己音樂會結束後又去找了好幾次兩人,直到内田光子因爲她的演出任務離開,這才終止。
而在這麽多次的交流之下,傅調對于莫紮特的感覺便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單詞。
童年。
這個就是莫紮特所應該有的感覺。
這個也是内田光子和那位理論大師兩人所共同覺得,莫紮特應該代表的音樂。
最難去诠釋的三位作曲家。
莫紮特,肖邦,巴赫。
其實也正如同人生的三個階段。
童年,青年,以及老年。
巴赫是老年才能真正理解的音樂。
年輕時候彈的巴赫,和老年時候彈的巴赫,完全不一樣。
而莫紮特,則是童年時候最應該去演奏的作品。
正如同古爾德說的那樣,莫紮特就是一位把自己當成神童,裝小孩逗其他人開心的小醜。
莫紮特最爲正确的诠釋,應該是對于自己童年的理解和诠釋。
在場的所有人,所有能夠成功站在這個舞台上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他們的童年基本上全部都充斥着光輝,伴随着痛苦。
即便是根本沒有到場的郎良月,也同樣如此。
正如同莫紮特的童年一般。
莫紮特擁有着最爲耀眼的童年,他的童年就是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中走過的。
并不是依靠着父母或者家庭。
僅僅隻是依靠着他自己個人的光輝。
而他在這樣的光芒背後,則是無法用言語去诠釋的痛苦。
不停的練習,不停地學習。
隻爲了自己這個神童的名聲不會被其他人摘掉。
他甚至成年的時候,都試圖保留自己神童的名聲。
隐藏在光芒背後的,則是無與倫比的痛苦。
在這樣的痛苦之下,才能誕生出更爲完美,更能展現出他神童天資的音樂。
這個就是莫紮特。
一個因爲神童而被所有人所熟知,也被徹底困于神童之中的天才。
而想要演奏出他莫紮特的感覺,并不僅僅隻是需要去理解莫紮特的童年,還要理解自己的童年。
而自己的童年,究竟是如何呢……
傅調的手指輕柔的按下。
鋼琴的聲音緩緩響起。
莫紮特的作品,第五号鋼琴奏鳴曲在此刻瞬間響起。
這個是莫紮特年輕時候的作品,也是代表着莫紮特最爲耀眼時期的作品。
傅調的眉毛輕微的挑起。
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略微晃動起來。
這個并不是作秀,而是真的,他似乎感受到了莫紮特音樂之中的那種力量。
那種積極向上的力量。
音樂的每一顆音似乎都是在向着上方跳躍的感覺。
這個就是莫紮特。
周圍的人聽到傅調的演奏聲音的時候,眼睛逐漸亮起。
“這個就是傅調的莫紮特嗎?”
“有意思欸,這個有意思欸!”
“這個莫紮特感覺真的好不錯啊!”
“……”
衆人小聲的交流。
他們怎麽想都沒有想到傅調居然會選擇莫紮特的作品作爲他下半場的開場。
對付傅調的莫紮特,他們對于傅調的認知僅限于之前在薩爾茨堡音樂節的時候,傅調曾經演奏過一部分的莫紮特出來,作爲波利尼的代替。
當時傅調的莫紮特怎麽說呢……
不能說差吧?
隻能說還不錯。
雖然沒有特别多的特色,不過他的音樂也沒有什麽錯誤,屬于比較标準的那種感覺。
可以給人一點驚訝,驚訝于傅調居然會演奏莫紮特,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什麽特别的感覺。
現在很多人聽傅調的音樂,其實更多的是去聽傅調的肖邦,以及傅調的那一首貝多芬熱情奏鳴曲。
雖然網上也有傅調莫紮特的存檔,可是聽的人并不是特别多。
有這個時間,我去聽内田光子那群人的莫紮特不香嗎?
内田阿姨的莫紮特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絕。
還有古爾德的莫紮特其實也還算不錯,就是因爲他總是在公衆場合下罵莫紮特,說莫紮特做作之類的畫,讓很多人産生了他不會彈莫紮特的感覺,但是隻是讨論莫紮特的版本,古爾德也還算可以。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專門演奏莫紮特的鋼琴家們,他們對于莫紮特的诠釋是要比傅調要強上許多的。
畢竟人家是專業的,幾乎大半輩子都去研究莫紮特了。
可是現在,在聽到傅調的莫紮特後,他們驚訝了。
他們沒有想到這個才過去半年時間不到,傅調的莫紮特居然可以變得這麽……
這麽的出色?
是的,就是出色。
相比較之前的平淡,現在傅調的莫紮特給人的感覺便是出色。
聽上去好像出色并不是什麽誇人的話,畢竟出色的人那麽多,沒有完美那麽優秀。
但是……
相比較其他的作曲家而言,最爲困難的莫紮特,巴赫,以及肖邦,最爲需要的感覺就是出色。
就是與其他人不同。
在正确演奏莫紮特感覺的基礎上,還需要給予音樂更多的個人色彩。
正确,以及個性。
兩者缺一不可。
傅調的手指完全立起,指尖觸碰着鋼琴的邊緣,音樂順着他的指尖向着上方如雲霧一般飄散。
每一顆音的音色都極爲的透亮,明亮。
如同珍珠一般反射着周圍的一切光線。
漂亮,真的好漂亮!
衆人根本沒有辦法将自己的注意力從傅調的手指之上移開。
傅調對于音樂的控制簡直超過了他們所有人對于音樂的想象。
特别是在這樣的一個音樂廳之内。
漢堡易北音樂廳内。
傅調鋼琴上湧出的聲音撞擊在四周的牆壁上,順着地闆以及天空向着周圍所有人身上湧去。
享受。
或許是因爲環繞的緣故,傅調演奏出來的音樂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享受。
不管是坐在音樂廳内的正常觀衆,又或者是坐在角落裏的那群音樂家們。
那群音樂家之中甚至有人産生了一絲絲的震驚。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周圍的其他人,忍住自己的聲音小聲開口問道。
“傅,傅之前是莫紮特的嗎?我一直以爲他是彈俄羅斯樂派的。”
“今天邀請來的所有人基本上全部都是德奧樂派的人,哪來的俄羅斯樂派?”
“傅對于莫紮特的掌控感覺也太棒了,我甚至感覺到了一點點内田光子的感覺。”
“内田光子相比較傅調而言,會更爲溫暖吧?就好像午後的陽光,沙灘,她的音樂是溫暖的,而傅調的音樂……”
“是流動的。”
邊上有人直接下了定義。
“如同流水一般流動,如果說内田光子是沙灘,是太陽,那麽傅迪奧就是大海,是站在海前的少年,是在海灘肆意遊玩的頑童。”
“他的音樂之中有那種搖擺的感覺,相比較其他人的莫紮特,音樂之中兒童玩耍的氛圍更爲濃烈。”
“是啊,迪奧的這個莫紮特,真的有點意思的,特别是在這邊……”
有人看向了這間音樂廳。
易北音樂廳,建在海上的音樂廳。
而這間音樂廳如貝殼一般,将正中心的舞台珍珠般環抱。
音樂廳的這個設計,給了傅調音樂增添了更多一層的美感。
而傅調手中的每一顆音,都是那麽的圓潤。
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這個莫紮特的演奏。
這個莫紮特第五号鋼琴奏鳴曲的演奏。
厲害!
傅調根本不知道,在音樂廳角落的一些人聽到傅調的音樂後,不由得産生了一絲絲折服的心态。
他們很多人原本都以爲傅調今天會選擇演奏肖邦。
甚至覺得傅調的莫索爾斯基就是爲了肖邦的出場而鋪墊。
誰能想到……
傅調根本沒有任何演奏肖邦的想法。
他隻是按照自己的節奏,演奏完莫索爾斯基後,便開始直接去演奏勃拉姆斯。
而等到勃拉姆斯結束,他依舊沒有選擇肖邦,而是選擇了莫紮特。
最簡單去演奏,最困難去诠釋的莫紮特。
無數頂級鋼琴家都試圖攀登的高峰,但是并沒有多少人能夠折服觀衆的莫紮特。
被譽爲最難以诠釋的作曲家之一的莫紮特。
演奏起來,很簡單,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否認莫紮特演奏的難易程度。
畢竟莫紮特的左手基本上全部都是最爲簡單的即興伴奏。
也就是和弦分解的感覺。
莫紮特主要的音樂旋律基本上都在右手上。
偶爾兩隻手換個位置,也不會有特别困難的理解程度,看一眼就知道這個還是簡單的和弦分解。
但是……
如何演奏出莫紮特的感覺,如何讓自己的莫紮特感覺聽起來不要太過于做作。
這個其中的度應該如何掌控。
這個就需要各個音樂家去自行揣測了。
演奏出,和演奏好,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所以……
傅調的雙手猛地交錯。
第三樂章轟然響起。
第三樂章,G大調,急闆!
童年的感覺也在音樂之中變得更爲濃烈。
音樂逐漸變得長且華麗。
每一顆音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一般,在诠釋着自己的世界。
明亮,細膩。
如同一束光照入黑暗的船艙一般,将音樂的空間逐漸打開。
音樂也變得愈發絢爛。
莫紮特說到底也算是神童。
神童是不能收斂的。
既然都已經被那麽多人稱作神童,那麽你就必須維持住神童的身份。
去盡情地釋放自己吧。
讓音樂之中的一切都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釋。
在爲人處世上你可以謙遜。
可是到你被稱作爲神童的地方,你必須表現得霸道且傲慢。
不給任何人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不能讓任何人否定他。
畢竟這個是他的舞台。
如何去诠釋一首作品也應該由他自己來決定。
神童做得一切,必須是對的。
否則……
他也不配被稱作爲神童。
傅調的手躍動的更爲絢爛,音色也更爲圓潤。
最後在一聲輕微的和弦之下,傅調的手指溫和地離開鍵盤。
如同神童的演奏結束,收起自己的那份傲慢,優雅地對着衆人行禮一般。
這個便是莫紮特第五鋼琴奏鳴曲。
而這個并不是終點。
最起碼,不是他音樂會的終點。
傅調并沒有給觀衆休息的空間。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輕微晃動一下後,重新輕柔地落在鋼琴之上。
莫紮特,第四鋼琴奏鳴曲。
K282,在這一刻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