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演出對于傅調而言,也是一次新的嘗試。
因爲在去年的2016年裏,他的演奏依舊絕大部分都是以肖邦爲主。
畢竟這個是他第一次成功拿下冠軍的比賽,也是很多人過來看傅調的最主要的原因。
肖邦鋼琴比賽的冠軍想要吸引觀衆,必然是要在自己的音樂會作品之中加入很多肖邦的元素。
正常來說,這樣的時間一般會是兩年的時間。
不,準确講,應該是三年。
因爲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結束的時候那一年已經幾乎接近結束,因此并不算做一整年。
而真正開始涉足其他鋼琴家作品,并且将其放入自己的音樂庫之中,最爲準确的應該是得要等到自己拿到比賽冠軍後的兩年後。
也就是正常而言,2018年才是傅調真正應該開始接觸其他鋼琴家作品,并且将其轉化爲自己特色作品的嘗試。
而越往後,他的個人特色作品也會變得越來越多,很多人開始不再會因爲肖邦一個獎項而來單獨聽他的演奏,反而可能會因爲其他的一些作品過來聽。
當一位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能夠達成這個樣子的成就後,那麽他也算得上是成功走出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影響,真真正正地成爲了一名頂級的鋼琴家。
對于傅調而言,也是如此……
不過他并沒有等那麽久。
他在2016年,也就是成功拿下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後的第一年開始,便已經嘗試起演奏其他的一些作品,和其他人一樣。
但是和那些人不同的是,他最爲成功的,便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
這個是他能夠拿得出手的,很多人能夠叫上名字來的,他所演奏最爲成功的作品。
這對于傅調而言,并不得以滿足。
因此他決定在這一次的音樂會演奏之中,按照漢堡官方那邊要求,盡可能地演奏更多時期的作品。
他打算将時間從後往前推,先演奏一些民族樂派的作品,然後再演奏一些浪漫派的,古典時期,以及巴洛克時期的作品。
而他現在所準備演奏的第一首作品。
莫索爾斯基。
《圖畫展覽會》。
便是他所選擇的第一首作品。
他的手指輕輕地放在鋼琴鍵盤之下,無比沉重地按下。
鋼琴的聲音緩緩響起。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漫步!
Promenade!
持續音,通篇的持續音。
所謂的持續音,便是在音樂響起的時候,盡可能讓整個音符的時長彈滿,保持其強度。
讓其造成一個連綿的效果。
傅調的右手在鋼琴上緩緩挪動,輕柔地演奏起開頭的主旋律。
音與音之間的空隙幾乎細不可聞,你在聽着傅調演奏出的時候,你隻能聽到音樂之下的那股纏綿。
而這份纏綿并不細膩,反而帶着一絲絲的空洞。
正如同空曠的走廊之中。
你漫步在其中。
展覽會的開場,以這樣的一份漫步打開了音樂會的開始。
這是傅調的設計。
音樂總是要開始的,既然準備是打算用從現代往古代推的方式進行演奏,那麽爲何不直接使用圖畫展覽會的第一首作品,漫步?
正如同圖畫展覽會以及這個作品的标題一樣。
傅調所描繪出的景色,便也是在展覽會的現場漫步。
從容,平穩,淡然。
漫無目的。
莫索爾斯基在作品之中所使用的一個很小的細節被傅調給利用了起來。
不規則的開場。
正常而言走路應該是一個比較規律的行走,而音樂似乎也應該是規律的。
但是……
如果太過于規律,漫步便不再是漫步,而是變成了行軍,變成了進行曲。
五拍子與六拍子的輪換,讓音樂整體變得格外有趣。
漫步,隻是漫步,沒有任何的目的。
看着眼前的一切景色出現在自己面前,感受着音樂的流動,體會着音樂之中的細節。
不需要去多想,不需要去思考。
這個便也是傅調以及莫索爾斯基所創建出來的,漫步的主要思路。
主旋律結束,音樂便也在這時,得到了層疊。
傅調的雙手在這時一起放在了鋼琴之上。
和弦共鳴。
拉扯住主旋律的線條,将其層層堆疊,音樂在共鳴。
主旋律單一線條與和聲的共鳴正如同一問一答的方式進行交互。
明明是在展覽會之中,卻能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儀式感。
卻不知是誰與誰的對話。
音樂之中逐漸浮現起一絲迷霧。
“有意思啊……”
遠處的一些被邀請過來的其他方向的藝術家眼睛不由得一亮,小聲交流道。
“傅……他居然選擇了這一首作品,真的有點意思。”
“圖畫展覽會嗎?帶有一絲絲宗教色彩的自我問答,以及盡可能讓音樂去描繪圖畫的寫作手法,音樂史上最有名的一首俄羅斯樂派的作品,傅居然會選擇這一首?”
“我一直以爲傅是那種演奏古典和浪漫比較多的人,話說……我還沒有怎麽聽過他演奏其他的作品來着?”
“他現代派也演奏的比較多吧?現代派裏面的那些爵士,我記得有人說過他其實是一位爵士鋼琴家來着。”
“爵士嗎……我能感覺出來他的音樂之中有一股很濃郁的自由的感覺。”
“這個漫步的開頭确實彈的蠻好的,說真的,漫步是整個圖畫展覽會裏面最重要的一首,他能彈成這個感覺真的不錯。”
“……”
許多藝術家在後面小聲嘀嘀咕咕,視線交錯。
相比較那些鋼琴界的大佬,他們對于傅調其實是并不是特别的熟悉。
最多最多,就是聽過傅調的名字,知道鋼琴界出了這麽一個人物。
大家之間的合作比較少的情況下,其實音樂家與音樂家之間不熟悉才是正常的。
除非這個人特别的人來瘋,換句話說,叫做比較“會來事兒”,否則也不會特别的熟悉。
之前前幾天的時候,傅調和他們聊過幾句,也都是一些關于音樂上的内容,稱贊某些人的演出厲害之類。
這才讓他們對于傅調的印象稍微深刻了一些。
現在輪到了現場演奏,聽到了傅調在現場的時候,他所展現出來的内容。
這下他們可就真正的知道了傅調的實力,究竟如何。
一個,非常不錯的新生代新人鋼琴家。
暫且不讨論他鋼琴上的水平,畢竟這個水平在那些一線和頂級之間差距其實就不是特别大了。
隻讨論傅調對于音樂的理解和感觸能力。
這個能力并不僅僅隻存在于鋼琴上,而是所有的音樂家那邊都能通用的一個能力。
隻讨論這個能力的話……
傅調的水平實力絕對能夠和他們平起平坐。
這個還是在他們自己的感受下,對于自己的實力有些高估的情況下所做出的判斷。
就傅調剛剛展現出來的這個圖畫展覽會的漫步片段,已經開始讓一些人有些折服。
“不得不說,這個漫步彈的是真的漂亮,就連我都能感受到漫步的感覺。”
“誰不是呢,不過音樂隻有這麽簡單就好了……”
有人搖頭:“圖畫展覽會最重要的雖然是漫步的表現力,畢竟漫步是貫穿整個音樂的一個骨架,是音樂之中最爲核心的主旋律,但是真正看音樂能力的,還是圖畫展覽會裏面的圖畫吧?”
“說的也是,很多人彈圖畫展覽會彈不好,就是他們對于美術的感觸力不行。”
“可這個地方彈的是真的漂亮啊。”
“……”
漫步的主旋律似乎逐漸終止。
但是還沒有等所有人反應過來,音樂的速度猛地提升了一個台階。
嗡……當!
一連串的音符突然從之前平穩的漫步之中砸出。
音樂之中的甯靜被瞬間打破。
怪異,詭異,奇幻。
就如同在圖畫展覽會的現場,突然一個難以言喻的畫撞入眼簾,将伱的一切思維給奪走,讓你隻能死死地盯着那幅畫。
侏儒。
這個便是這一段音樂的名字。
一個……很是很是黑暗的名字。
傅調的手指在鋼琴上猛地拉出一段和弦的分解,卻又在下一秒瞬間停滞在一顆單音之上。
音樂的走向逐漸變得撲朔迷離,如迷霧般籠罩着衆人。
他們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畸形的怪物。
它正笨拙地在地上爬行。
長相醜陋,身材比例怪異。
突如其來如同發病一般的急速跳躍,以及刻意的中斷休止。
讓音樂變得神秘且有趣了起來。
音樂的畫面感,也逐漸浮現。
并不是管弦樂,僅僅隻是一台鋼琴。
居然能夠讓音樂之中的畫面感變得如此立體?
舞台後那群還有點擔心傅調後面沒有辦法演奏完美的藝術家逐漸愣住。
随後眼睛不由的亮起。
甚至還有人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低聲吼道。
“好!”
他克制住自己的聲音,讓自己不至于那麽的激動。
這個地方诠釋的畫面感真的是太足了。
正如同剛剛開始時候所看到的那樣。
他們真的感覺到……自己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矮小怪異的侏儒。
沉重的低音以及被傅調特地拉出來強調的不和諧和弦,則是侏儒本身痛苦的根源。
明明并不是那麽的和諧,也不是正常的美。
可是不知道爲何,卻能感受到另外一種奇怪的美感。
這種美感在衆人的心中回蕩,給予衆人一個奇怪的感覺。
而傅調似乎想要讓這份奇怪變得更爲震撼一般。
一連串迅猛的音階在他的手中迸發。
最終以一個最爲怪異的和弦轟然砸下,終止了這份圖畫。
音樂平穩,漫步聲再一次響起。
這一次的漫步似乎心中略微有些不安,似乎被剛剛的圖畫所吓倒。
一些小小的細節上傅調還給予了音樂一點遲疑,讓漫步部分的不規則感變得更爲濃重。
但是這份不安,随着漫步的繼續,傅調将其很快收斂,轉化成了期待。
那麽下一幅畫,将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景色。
這些情緒在音樂之中都沒有明确地寫出來。
但是傅調卻能将其領悟,用自己的方式将其演奏了出來。
這個套曲的感覺……很是有趣。
而在高位和弦在空中逐漸飄散的時候……
傅調的左手擡起,沉重且輕柔地按下第一個和弦。
嗡……
鋼琴聲響起。
就如同古堡一般盤踞在山頭。
沉穩,古老,以及……破舊。
一切都顯得那麽的沉重。
這一切的畫面,在傅調的手掌下從一個抽象的概念,逐漸變得立體。
他看着自己手下的黑白鍵盤,眉毛不由得微微翹起,手指在鋼琴上緩緩地拂過,留下一串平穩的單音。
似乎如同吟遊詩人的演唱。
古堡已經被遺棄,寒風在城堡的空洞中呼嘯,吹來無盡的悲涼。
悲歌與田園的結合。
來自于西方人心中特有的物哀之情。
舞台下的衆人變得沉默。
他們似乎也能想象到一個城堡的破滅。
就在那麽一個并不是特别大的山頭,一座不大的城堡矗立在那邊,牆壁破損,露出了内裏的房間。
早已沒有任何人的維護,隻有那碎落的石塊告訴着人們,這裏曾經曆的一切。
步伐也不知是變得沉重,又或者是茫然。
漫步的主旋律再次響起。
每一次的漫步旋律感覺似乎都是相同,但是……
傅調卻給予了這些漫步完全不同的感覺。
音樂之中的細節一直在變化。
同樣的旋律,用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力度,不同的情緒展現出來的感覺,都是不同的。
這些,便是音樂的細節。
而傅調……
完美掌握了如何去演奏音樂之中細節的方式。
他的手放在鋼琴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
第三章,禦花園。
情緒再次變化。
這是一個很簡單,很小巧的畫作。
杜伊勒裏(Tuileries)王宮禦花園中遊戲的孩子們和他們的保姆正在其中玩耍。
明朗、純淨、活潑。
傅調輕松地用這樣的音樂勾畫出陽光明媚的感覺。
孩子們在快速地嬉戲,不時發出争吵叫喊,和任性調皮的嬉鬧。
這是一幅很典型的,典雅、輕巧而逼真的生活風俗性畫面
這裏倒也沒有什麽特别好說的,因爲整體很是短暫,并沒有給予衆人特别多的情緒,音樂便已經結束。
但是下一秒,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沉重的和弦便已經響起。
這一次,沒有任何漫步的部分作爲過渡。
就在這禦花園之後,緊接着的,便是一股沉重中帶着低落的和弦。
《牛車》
這是這個部分旋律的名字。
聽上去,似乎正如同表面上寫的那樣,是一個描繪牛車運輸貨物的感覺。
但是實際上……
衆人隐隐約約之間感覺到了不對勁。
正常而言,牛車裏面的牛應該是勤懇的,任勞任怨的。
但是這個低沉的和弦之中,你根本聽不到多少的勤懇。
你所能聽到的,隻有沉重,痛苦,以及無奈。
這些巨大的牛以及那些巨大的車輪,似乎除了表面上所繪制的那般,還有一層隐藏的含義在其中。
農工。
或者說是……奴隸?
名義上的農工,實際上的奴隸。
他們被生活的痛苦所壓迫,他們想要改變,卻又無力改變。
他們隻能就這樣痛苦地被繼續壓迫,拖着一袋又一袋的貨物,将其背在他們早就無法直立的脊柱上,将其運向遠方。
不勝負荷。
痛苦,悲痛。
這一切與之前在禦花園之中肆意玩耍的孩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禦花園之中的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和朋友們玩耍。
而禦花園之後的老牛們,隻能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壓迫,繼續緩緩前行。
聲音在達到最大聲後,開始變化。
聲音開始變小,變小,越變越小。
最終,達到了ppp,這個最爲極緻的小聲後,音樂逐漸消散。
正如同按群人正緩緩地向着他們沒有希望的山頭走去,最終消失在遠處,再也無法看見。
再也沒有辦法在這片世界留下最後一點蹤影。
能留給衆人的,隻有那心中殘存的,代表着痛苦的磨難……
感慨。
舞台下的衆人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好。
他們聽着傅調的音樂,心中所想的,隻有震撼以及感慨。
他們不知道傅調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讓音樂之中的層次變得這麽的……豐富?深刻?
音樂上的情緒在他們的心中回蕩,一直到漫步的主旋律響起的時候,他們都還沒有辦法從剛剛的牛車以及禦花園之中脫離。
這兩者的結合讓音樂之中的那股痛苦以及畫面感變得更爲清晰。
似乎禦花園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牛車所創造。
他們甚至還想要再重新聽一遍。
他們感覺剛剛的細節不止于此。
但是……
音樂還要繼續。
傅調的手再次擡起,漫步聲再一次響起。
音樂才剛剛走了一半。
音樂之中的那股神秘的,帶有儀式感的對話也同樣再次響起。
隻是這一次,音樂之中的情緒逐漸變得沉重。
就連慢步的腳步也同樣如此,變得格外沉重。
但這個地方的沉重,如同神來之筆一般,将所有的情緒收攏,爲接下來的畫面做準備。
一個怪異的,奇幻的……
雛雞之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