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調坐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準備室的椅子上，将身體随意地依靠着牆壁，略微擡頭發呆。
相比較之前的采訪，這一次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采訪顯得略微平淡了一點，并沒有那麽多的問題，隻有三個特别簡單的問題，甚至沒有要求他們多說一點湊時長，這讓他有一點不太适應。
而後面的一切讓他更加不适應，他根本沒有辦法想到，從肖邦酒店到肖邦音樂廳這麽短的路上，居然人能夠擠得那麽多，他怎麽都想象不出來古典音樂居然有這麽多的人聽。
他在這邊甚至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并不是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現場，而是在某個足球比賽的現場。
他就是那些坐在大巴上的足球明星，周圍人圍繞着他在歡呼。
這種感覺差點讓他有點迷失，不過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盡可能保持理智地走過這段并不長的路，進入肖邦音樂廳的後台，暫且休息。
即便現在趙成珍已經走上了舞台，準備開始演奏，他似乎總感覺自己還能夠聽到場外的聲音，聽到衆人的歡呼。
這種感覺讓他有一種雞皮疙瘩都要冒起來的感覺。
他坐在音樂廳的後台，深深呼吸了好久，才勉強平靜，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趙成珍的演奏之上。
随着主持人的報幕，趙成珍走上舞台，在衆人的掌聲中，雅切克揮動手中的指揮棒，樂隊的聲音響起。
與之前和傅調合作時候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音樂感覺不同，在此時，雅切克與趙成珍的合作之中，他手中的音樂展現出一股難以形容，無與倫比的純淨感，就如同之前趙成珍的合作一般。
在樂隊出來的一瞬間，遠處的陳鋼以及裴泣兩人便瞬間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隻是剛剛掌管波蘭國家愛樂樂團隻有一年多的時間，雅切克在舞台上，也已經表現出了爐火純青的掌控感，他掌控着一切，讓樂隊能夠跟着他的想法前進。
不管他想要有多少種不同的诠釋方法，他都能夠在不知不覺的指揮中，讓樂隊達到完美。
這種感覺極具感染力，趙成珍的音樂還沒有出來，他音樂之中的那種感覺已經先他一步逐漸掌控這間音樂廳，讓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音樂之中的純粹。
趙成珍側坐，看着雅切克，聽着樂隊的演奏，等待着他進入的時機。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趙成珍的身上，無比的期待。
目前排名第二，與傅調一線之差的趙成珍，究竟能夠展現出什麽樣的狀态。
音樂聲逐漸變緩，雅切克手掌平放緩緩按下，讓衆人的心情平複許多，随後輕微側身看向趙成珍。
趙成珍在雅切克回頭看他之前便已經做好準備，他将自己的手放在鋼琴之上，與雅切克的視線對視，兩人同時點頭。
咚……咚咚咚，嗡嗡！
一股并不強力的音樂從鋼琴之中緩緩升起，與平常所有人聽到那一種轟然，試圖開天辟地的感覺完全不同，趙成珍的音樂之中帶着一些柔和。
這些柔和并不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柔和，在這一股柔和之中，卻帶着一種讓人沒有辦法拒絕的堅決！
“哇哦……”
一些評委眼睛微微一亮，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神色。
趙成珍這一次的演奏并沒有如同第三輪那樣直接強行突破，試圖屠殺全場一般的魄力與力量。
他的演奏依舊是之前差不多的水平，無比的平穩，但是他的音樂感卻顯得好了許多。
聽上去似乎有那麽一點弱，好像沒有什麽意義的感覺。
但是……你必須要知道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決賽是所有輪次之中最不穩的輪次，最後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上翻車的頂級大佬并不占少數。
你一個人實力強并沒有任何用處，你必須還要能夠和樂隊配合，共同變強，這個才是最關鍵的一點！
這也就是舞台下的那些評委看着趙成珍有一點驚喜的原因。
如果趙成珍在這一輪能夠表現平穩，便已經非常不錯，在表現平穩的情況下，還能夠給他們展現一點點新的東西，那麽便已經是極好。
在評委默認所有的選手演奏都會出現失誤，決賽的表現并不盡如人意的時候，趙成珍能夠這樣的表現，他們已經非常滿足。
這就是一些評委将自己的身體向着後面靠去，表情平靜，甚至開始轉筆的原因。
趙成珍的演奏，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而華國中央台那邊的陳鋼和裴泣，因爲主講傅調，副講趙成珍的緣故，他們并沒有因爲選手的演奏而停止解說，反而借着這個機會跟其他人進行科普。
陳鋼聽着趙成珍剛剛演奏出來的音符，不由得默默點頭，看着裴泣開口道：“很厲害啊，伱剛剛聽到了嗎？趙成珍果然不愧是之前被譽爲最有希望奪冠的選手，他在決賽輪的表現依舊非常穩定，沒有任何一點因爲是協奏曲而出現翻車的情況。”
“是的，或許很多人不知道，我們這邊給各位解釋一下，所有的協奏曲，不管是簡單的協奏曲還是比較困難的協奏曲，這些協奏曲每一項都比其他正常的單樂器作品要困難許多，因爲一首作品的完成并不僅僅隻是靠你個人的發揮，還有更多的是靠樂隊與你之間的配合，還有你作爲鋼琴隊于其他聲部的統籌！你并不僅僅隻是演奏你自己一個人的片段，你同樣還需要關注樂隊！”
裴泣對着衆人解釋道：“趙成珍在這一輪給我們的表現雖然說沒有第一輪第二輪第三輪好，但是我們依舊可以看到他在整體上的強大侵略性，他音樂之上有一種魔力，如同水晶一般照射出肖邦的美感。
與前面幾輪的肖邦感不同，在第四輪決賽時候，趙成珍對于音樂本身的控制顯得更加成熟了一些，在保證他手中肖邦感覺不會變差的基礎上，增加了許多對于音樂美感的思考，讓他本人顯得更爲人性化，這個可以算得上是他個人風格的一個小小嘗試，給人一種驚喜的感覺。”
陳鋼立刻點頭：“是的，正如同裴泣所說，趙成珍在風格上的轉變可能會給評委打分更多思考的餘地，不會如同之前那般孤立獨行。”
“聽着趙成珍的演奏，我好像更期待傅調的演奏了。”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後，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
不僅僅是陳鋼裴泣，來自于波蘭華沙電台的帕維爾和奧爾加兩人也同樣有點驚訝。
隻不過因爲他們算得上是主台，沒有辦法直接開口評價，隻能小聲用眼神交流。
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到趙成珍居然在結束的時候讓自己的風格産生了一點點的變化。
那麽問題來了。
趙成珍會不會就按照上面的樣子，繼續演奏下去呢？
音樂聲繼續，趙成珍在音樂之上獨特的穩定性體現的淋漓盡緻，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略顯輕柔的跑動，在保證他原有風格的基礎上，增添了更多的美感。
在音樂的表現上，盡可能做到他所能夠做到的極緻。
在音樂之中最爲重要的對比樂段，趙成珍手指的快速跑動也沒有任何一點點的猶豫，幾乎如同空中飛舞。
燈光照射在鍵盤之上，他略微低着頭，目光死死地盯着手下的鍵盤，表情肅穆。
他讓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其中。
不去在乎比賽，不去在乎對抗，隻是沉入自己的音樂之中。
圓号的聲音在他的周圍環繞，構建起足夠柔美的環繞音，将他的音樂托起。
正如同雅切克在之前采訪中所說的那樣，趙成珍的音樂代表着極緻的肖邦，他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鋼琴詩人。
用音樂去寫詩，描繪出他所能夠想象的一切。
傅調坐在後台，表情平淡，聽着趙成珍的音樂并沒有特别多的觸動。
到了決賽，大家的風格差異将會進一步的拉大，而他們之間實力的差距則是進一步的縮小。
他們隻需要表現起自己的一切實力即可，至于其他的，則交予天命。
音樂持續進行，傅調已經懶得繼續聽下去，将自己的注意力回歸自己本身，等待着自己的輪次。
很明顯，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連續突破兩次。
藝術也是需要積累的，就算看上去像是臨時突破，在這突破的背後必然隐藏着無數次接近自己極限的演奏。
不管是趙成珍，還是傅調，又或者是哈梅林。
他們之中在這一輪将不會有任何臨場突破的行爲，他們所能夠依靠的，隻有他們自己的音樂。
所以，這也更加論證了剛剛的那個觀點。
選手之間的差距會變得越來越少，而更加讓人注意的，則将會僅僅隻是音樂本身。
舞台上音樂在持續進行，音樂廳内的衆人沉浸在音樂之中無法自拔，評委則是相互之間遞交眼神，交頭接耳，決定着趙成珍的分數。
沒有特别多缺點的作品，能夠演奏成這個模樣，已經非常不錯，也值得一個非常不錯的成績。
不過衆人并沒有立刻給出決定，隻是簡單的給出了自己對于趙成珍分數的想象。
伴随着樂器的和鳴，第一樂章結束，陳鋼和裴泣立刻開口道。
“好的觀衆朋友們，現在我們可以聽到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已經結束，第一樂章爲莊嚴的快闆，主要是表達一個抒情的感覺，鋼琴的部分非常花力，趙成珍也同樣展現出他音樂之中的那種華麗感，這也便是他這一首作品引人注目的原因。”
“是的，接下來我們将會欣賞到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也就是傳統的慢闆樂章，這是一首浪漫曲，非常有肖邦個人風格的一首作品，以加上弱音器的小提琴來演奏出柔和，朦胧的色彩，而鋼琴則以演奏夜曲一般柔和。”
他們兩人的聲音還沒有徹底落下，小提琴的聲音便響起。
依舊如同第一樂章一般，相比較那種極緻的純粹透明，趙成珍在他的演奏之中，增添了更多柔和的感覺，讓音樂之中抒情的意味表現得更加明顯，也更加迷人。
當趙成珍第二樂章的鋼琴部分響起之後，那一種柔和與迷人幾乎達到了極限，讓人甚至有那麽一點點開始懷疑，現在正在舞台上演奏的究竟是不是趙成珍，畢竟之前趙成珍的演奏從來沒有這麽柔和。
不過很快，趙成珍音樂之中那種根本沒有辦法抹去的肖邦味道便湧出，衆人瞬間醒悟，明白了一切，随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驚喜。
相比較傅調将所有的一切感覺都融入他自己的音樂之中，趙成珍在演奏這一首作品的時候，使用的是完全相反的手法。
将所有的感覺全部融入肖邦之中，他隻是演奏肖邦，而并不是演奏他自己。
當衆人意識到這一點後，便更快地理解了傅調的演奏之中蘊藏的意義，他們重新回味起趙成珍之前的演奏，瞬間能夠聽懂了一些之前并沒有聽懂的部分。
随之而來的，便是驚訝與激動。
趙成珍居然從一開始就在布局，就留着這個與衆不同的感覺作爲一個禮物獻給衆人。
在衆人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便直接開始。
伴随着如同“好嗨呦”一般的聲音響起，音樂之中所有的一切瞬間奔湧而出，傳統的波蘭民族風情與現代的融合，在衆人面前展現。
無比的輕松活潑，衆人聽着趙成珍的演奏，他們的情緒也從之前略顯憂傷的夜曲感覺中瞬間脫離，嘴角甚至不由得挂起一絲笑容。
依舊是盡可能還原肖邦的感覺，又是一種與趙成珍風格不太相同的演奏。
莊嚴，浪漫，輕松。
三個不同的樂章，在趙成珍的演奏之下，如同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在演奏。
現在的趙成珍就如同盲盒一般，你根本不知道在下面一手，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
從原本的透明純粹，變得如同萬花筒一般多變。
就如同燈光照射在鑽石之上，被鑽石的折射分開，變得絢麗。
趙成珍依舊是那個鑽石，沒有任何的變更，肖邦依舊是那一束光，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但是感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的演奏已經不僅僅是普通的有趣可言，而是可以非常認真地說。
趙成珍的演奏，非常有趣！
趙成珍的手在鋼琴上快速跑動，在攝影機的幀率之下，你完全可以看見他手下的殘影。
不管是通過手腕砸動的和弦，又或者是在鍵盤之中穿梭的手指。
每一個地方的感覺都完全不同，你便能夠感受到許多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很厲害！”裴泣不由得點頭，無比認真地開口道：“真的非常厲害！在不提升水平實力的情況下，在最爲困難的決賽現場将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演奏的這麽有趣，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想象趙成珍之後的發展會是如何。”
“确實，現在他就已經這麽厲害了，那麽之後呢，我真的非常好奇他究竟可以達到一個什麽樣的境界，真的有意思，如果趙成珍後面不亂作妖的話，我真的覺得趙成珍未來不可估量，最起碼是李迪雲那個水平的選手！”
“李迪雲雖然經常翻車，但是他的極限水平還是很不錯的，我覺得趙成珍應該很難達到李迪雲的水平，我反而覺得他可能會和陳飒差不多的熱度？”
“隻能說最近幾年應該如此，一切都得要等趙成珍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結束之後的沉澱，再去讨論。”
“确實……”
兩人随意地讨論，而趙成珍的演奏也終于步入尾聲，随着最後一顆音的落下，音樂廳内一時間無比沉默。
衆人從來沒有感覺40分鍾這麽的短暫，在聽到最後和弦的轟鳴之時，整個音樂廳内響起一陣歡呼。
“Bravo！”
“wow！Super！”
“Noch Einmal！Cho！”
舞台下掌聲雷動，時不時還有一些人在高聲呐喊，無一不證明着觀衆對于他的喜愛。
隻是……趙成珍并沒有那麽開心。
他看着指揮，等待着指揮的手落下後，這才微笑着起身，與指揮輕輕相握。
掌聲變得更加熱烈，在掌聲之下，趙成珍轉頭看着舞台下的衆人，不由得有點無奈，對着衆人笑了一下後用力鞠躬，表達着自己的感謝
他低着頭，大腦一陣發木。
他不知道自己決賽究竟演奏的如何，他隻是在決賽的時候盡了他自己最大的努力，而現在對于他而言，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已經徹底結束，這片舞台在接下來的近十天裏，都将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一直努力了這麽久，在最終完成的時候，居然感覺到了一陣空虛。
這種感覺讓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起身看着台下依舊在鼓掌的衆人，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走下舞台。
樂隊也同樣散去，隻留下寥寥數人在上面休息。
在舞台之下，卻有幾人看着周圍激動的觀衆，表情疑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