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暫歇,傅調擡起頭看着頭頂的天花闆,眼睛微微眯起。
他一直在思考,究竟什麽才是他的肖邦,或者說……他肖邦之中的自我,究竟應該是什麽。
他之前跟王凱說的三個詞,安心,大海,自由,這三個詞真的能夠完全代表他自己嗎?
傅調這幾天其實一直在思考,甚至上舞台之前都在思考。
如果沒有辦法對自己進行徹底的剖析,那麽他的音樂上必然沒有辦法進步,隻能按部就班地往前蠕動,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勉強有一點點感想。
所以,傅調開始思索自己的音樂,思考自己對于自己的音樂究竟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态,究竟想要表達的是什麽。
大海是自己安生立命的根本,這永遠都不會改變。
那麽除了大海之外的呢?
傅調想了許久,卻什麽都沒有想出來,隻是感覺其中很多的東西都可以從大海上汲取,而自由與安心兩項,似乎完全可以融入大海之中。
從水下第一個生命的萌芽開始,到石器時代的巨型野獸,再到人類第一次直立行走,大海完全可以代表音樂的生命。
水無常形,大海也永遠不會被固定在原地,所以對于傅調而言,大海同樣意味着自由。
在大海上行走,感受着波浪的輕微搖動,如同回歸父母的懷抱,對于傅調而言,大海就是最爲安心的地方,所以大海同樣可以代表着安心。
所有的一切都在大海之中,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大海去解釋。
大海的愉悅,大海的憂傷,大海的暴怒,大海的痛苦。
大海,對于傅調而言,便代表着最爲強大的力量。
所以,在傅調從舞台後方坐在鋼琴鍵盤之前,他将自己的思緒放空後,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大海之上,頭頂炙熱的燈光就好像船上的琉璃盞,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圍繞着他晃動,輕輕搖晃。
這一切,讓傅調徹底清楚。
自己的音樂之中并沒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麽安心,什麽自由,全部都沒有。
自己的音樂之中,隻有大海。
大海可以演變成萬物,大海同樣可以講述無數情感。
因此,自己的音樂隻需要用自己最爲擅長的大海去講述即可。
而肖邦……
肖邦音樂之中的流離,對于家鄉的懷念,情緒的波折,這一切完全可以融入大海之中。
肖邦一直在歐洲流離,離開自己的家鄉,自己好像也好久沒有在海上飄蕩,一直在這片大陸上慢慢前進。
自己與肖邦,都是這個世界的外人。
所以,傅調讓自己的大海更加貼近肖邦,讓肖邦成爲大海之中的一部分,在他的音樂之中流淌出來。
而當傅調演奏出馬祖卡的時候,他的精神甚至有一絲絲的恍惚,他甚至不知道是自己在演奏鋼琴,還是肖邦,又或者是大海在演奏鋼琴。
鋼琴之中響起的聲音完全跟随着他的意念波動,無比貼合他對于音樂的理解。
他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的音樂,就好像自己跟音樂融合爲一體一般。
自己是音樂,音樂是自己。
這種感覺無比的美妙,傅調沉醉其中,甚至一輩子不願意從中出來。
如果沒有猜錯,他可能是突破了,正如同趙成珍第二輪演奏的那般,他也在演奏的過程中突破,他無比确信他的音樂在剛剛的演奏之中突破了一個新的境界,一個比趙成珍還要更高的境界。
甚至可能是隻有那些鋼琴大師才能呆的境界。
無比的完美,無比的純淨。
他就如同深處大海之中,安靜的讓自己的心徹底融入其中,一直到音樂聲漸緩,他才從中走出。
頭頂的燈光照在他的手上,他微微睜大眼睛,略顯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他從來沒有想象到自己的突破居然可以突破的這麽流暢,這麽自然,這麽的……水到渠成?
似乎他本來就應該在這個境界一般。
隻不過這種感覺很快便消散,他從音樂之中醒來,剛剛的那種突破的感覺已經消散,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掌控自己剛剛突破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音樂,讓這種演奏順理成章地繼續下去。
而下面一首作品,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
傅調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輕微地伏在鋼琴之上,手指擡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鍵盤,随後緩緩按下。
當……
一個沉重的音落下,衆人的心中如同被錘擊一般,略顯飄散的目光瞬間重新聚集在音樂之上。
這是一顆帶着一絲死亡與不安的音。
而後面落下的兩顆音,正如同落下的手臂,在地面上輕輕彈起,再而落下。
音樂之中的不安瞬間席卷衆人,正如同傅調剛剛演奏馬祖卡時候所展現的那一抹悲傷一樣,這一種不安頓時讓整個音樂廳,乃至于所有觀看者比賽的觀衆,心中同時産生了一絲絲不安的情緒。
正如同萬丈黑雲在頭頂踏下,周圍再也沒有任何一片安全的地方,氣壓無比低沉。
衆人的心中如同被壓了一塊石頭一般,着急,驚慌,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往何處。
這種感覺讓衆人無比壓抑,很想要釋放,卻無能爲力。
就好像自己正落入大海之中,向着下方墜落,不知落向何處的恐懼。
這種感覺太過于微妙,音樂廳内變得極爲壓抑,就連一些評委表情都産生了變化。
其中一位評委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表情茫然。
他不知道聽過多少的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可是像現在這樣,能夠完全撥動他情緒的作品,很少見,幾乎沒有。
這種感覺很難受。
不過随之而來的,便是無比的驚訝。
他驚訝于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居然能夠出現這樣的作品,就連他這個七十來歲,聽過不知道多少古代音樂作品的人,都能夠打動的演奏。
不僅僅是他一人,評委之中最起碼被傅調演奏觸動的人,有三到四人!
他們相互看着彼此,目光之中充斥着茫然,他們根本沒有辦法相信他們現在耳朵裏聽到的作品。
這麽強悍的演奏,居然是在比賽上出來的?
傅調并未在意評委的表情,他也不可能看到評委的表情,他隻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音樂之上,表情凝重。
第一主題結束,一直到了第二主題的出現,音樂這才略微安靜下來,但是這安靜并未停留許久,隻是過了很很短暫的時間,音樂再次回到了那一種激動與不安之中。
呈示部的出現,音樂的平衡被打破,在降A與降D的不和諧音程上結束,讓音樂變得有一絲絲的古怪與更爲強烈的不安。
結尾的陰沉不安,完全沒有任何甯靜的氣氛,所帶來的,隻有更爲的不安與痛苦。
戲劇還未結束,第一樂章卻已經提前結束。
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結束的瞬間,當傅調的手從衆人面前擡起來後,衆人的情緒變得格外奇怪。
評委那邊暫且不讨論,畢竟他們自己還在做博弈,而觀衆那邊已經完全被傅調的音樂吸引。
一開始傅調的馬祖卡就已經讓他們精神完全放在傅調的身上。
畢竟馬祖卡真的強的過分,原本被譽爲第一人的趙成珍的馬祖卡,居然跟傅調相比,完全落在下風?
而當他們以爲傅調最強的作品應該就是那一首馬祖卡了,他們怎麽都沒有想到,馬祖卡并不是傅調的全部,後面的這一首第二鋼琴奏鳴曲,更爲的強悍,讓他們的心髒也更爲難受。
他們的情緒已經被傅調完全掌控在掌心中,随意的揉捏,根本不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舞台後方,來自于南韓的韓選手,他的表情絕望,甚至産生了一絲絲擺爛的想法。
這個怎麽彈?自己肯定完蛋了啊?現在舞台下還有誰能夠聽自己的演奏?自己怎麽跟觀衆溝通?這還玩個屁哦!早點回家睡覺吧。
而趙成珍,表情則是重新回歸于平靜。
他已經懶得去思考傅調爲什麽這麽強了,他現在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在決賽的時候打赢傅調這件事。
他明明第三輪已經完全穩定在突破的狀态,展現出自己最強的實力。
但是爲什麽這個最強的實力,卻沒有能夠戰勝傅調?
他不解,但是卻無能爲力,隻能将一些歸咎于運氣。
現在最後的機會便是在決賽那一輪,他的水平實力穩定在今天的表現應該沒有問題,就是不知道傅調能展現出什麽樣的演奏。
每個人的情緒都不同,但是不管如何,傅調的演奏依舊在繼續。
肖邦第二樂章的出現,更加證明了傅調的實力。
無比陰郁的開頭,正如同海上的積雨雲。
低雲密布,雷鳴隆隆,狂風咆哮,六度和弦的連續半音階在傅調的實力演繹之下,變得更爲恐怖,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保證情緒的穩定。
微微轉慢的速度,似乎撥開雲霧見天日,但是低音區無比低沉的八度,卻告訴衆人,這一切都是幻象,最終一切歸于塵土。
第三樂章,是這一首作品最爲核心的部分,甚至很多人隻聽過這一樂章,沒有聽過其他的樂章。
這一樂章名爲……葬禮!
埋葬自己的一切,讓所有的歸于塵土。
第二樂章的沉重,讓每一位坐在舞台下的觀衆情緒都不是特别的高漲,他們看着傅調,無比沉重,等待着這第三樂章的出現。
葬禮,進行曲。
傅調擡起頭,思考着自己的音樂。
他不知爲何,突然想起了那天下午,丹尼落入大海中的那一刻,自此,他的世界便失去了很多的光。
他的手擡起,在衆人面前緩緩落下。
當,當當,當……
一步,一步。
衆人擡着棺材從陰影之中走出,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與悲傷,甚至帶着一絲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對離别的抗拒。
所有的一切融合在音樂之中,一股無比緻郁的情緒湧入音樂廳内所有人的心中。
音樂無比的陰暗,卻釋放出一股炙熱的光芒,如同燃燒着自我,将自己供奉給音樂之中所寄托之人。
悲傷的哭泣在音樂之中浮現,帶着一抹難以抹去的憂傷。
逐漸暫緩的音樂如同來自于自我的寬慰,可這寬慰不能長久,終究還是回歸于悲傷。
無比沉重的按鍵落下,越是沉重,越是悲傷。
這悲傷往後走去,便隻剩下極緻的虛無。
從虛無中來,回歸于虛無之中。
塵歸塵,土歸土。
一切都隻剩下最爲初始的空。
遠處的單義聽着傅調的音樂,手不由得放在自己心髒的前方,嘴唇微抿。
“很難受,但是很厲害,他的葬禮,非常厲害!堪比李迪雲當年在國家大劇院那一場!”
“是的,很厲害,很哀傷。”
單義夫婦兩人看着傅調的音樂,表情随着音樂輕微波動。
他們能夠感受到音樂之中所帶有的那一份真摯的情感,他們也相信,所有的評委觀衆都能夠聽到。
不說之前的馬祖卡,就隻是單單讨論這一首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傅調的演奏都可以用超神來形容。
單義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完全忘記之前趙成珍彈的是什麽,他腦海裏,隻剩下傅調的音樂。
不僅僅是單義,還有那些評委,其他觀衆。
他們中很多人都是聽了之前趙成珍的音樂,聽到了趙成珍的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當時他們認爲趙成珍的第二鋼琴奏鳴曲同樣厲害,是第二輪裏面最厲害的奏鳴曲。
除了不如他的肖邦波蘭舞曲之外,其他的一切已經做到了極緻。
但是……
當他們聽到傅調的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什麽才叫做好的演奏。
極緻的作曲家,極緻的自我,極緻的融合,這三者走到最後,全部都是相似的結局,大家都會走向極緻的音樂。
但是在前面,大家都還在各自路線上奔跑的時候,傅調已經用他的實力,證明了他在自我的路上,已經比趙成珍走的更遠。
他距離最爲完美的音樂,也是更近一些。
這個便是傅調的實力,這個便是傅調音樂之中所帶來的震撼。
在第三輪的音樂之中,傅調以自己無比完美的表現,在音樂剛剛走了一半不到的時候,便已經提前征服了評委以及觀衆。
傅調第三輪前面的表現,直接碾壓過了趙成珍。
他甚至後面不需要表現什麽,隻需要正常的演奏即可。
前面沒有了對手,後面那個南韓的韓選手難不成能是傅調的對手?
韓連趙都比不上,甚至韓他極限的水平,超過他以往所有水平的發揮,都很難追趕的上趙。
就他這樣,還指望跟傅調對抗?根本就是做夢。
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輪第一天,在剛剛第三位選手的時候,便已經暫時落下帷幕。
不管是後面的韓,還是下午晚上那半場的剩下四人,其實真的已經沒有特别多聽的必要。
畢竟……
傅調的情緒影響真的太嚴重,音樂廳内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緩過神來,等到晚上還有一大堆沒有緩過神的觀衆回到座位上,他們真的能夠聽的下不如傅調的演奏嗎?
不管是誰都感覺很難,即便中間間隔了好幾個小時給衆人休息,依舊沒有多少的用處。
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結束,傅調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平穩一些後,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演奏起了第四樂章。
無數齊奏的三連音,讓音樂如同停留在廢墟之上。
沒有旋律,沒有快樂,如同被獅身人面像愚弄過的微笑,如同葬禮後,衆人對于被埋葬者的評價。
如秋風吹散枯葉,散落在墳墓之上。
最後一顆重音的結束,肖邦第二鋼琴奏鳴曲徹底結束,音樂廳内一片寂靜。
……
安靜,安靜之中帶着一絲絲小小的騷動。
衆人特别想要用力鼓掌,爲完美的馬祖卡以及完美的肖邦鋼琴奏鳴曲鼓掌。
對于他們而言這已經不再是比賽,這已經成了傅調的單人音樂會!
極緻的完美帶來極緻的美感,這種音樂的美感,讓人沒有辦法從中逃離,隻能無奈地笑一聲,随後淪陷其中。
太漂亮了!
可惜現在是比賽,後面還有評委,還有其他觀衆正在聽着傅調的演奏,他們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起身鼓掌,這樣太過于不禮貌。
如果說第一輪是趙成珍的輪次,他一個人拖着病軀傲視群雄,第二輪是三雄争霸,三個方向的頂級鋼琴家争奪比賽的話語權。
那麽第三輪,隻是從傅調跟趙成珍兩個人的對抗來看,這已經是傅調的輪次,這是傅調的主場!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象的出來,想要超過傅調的演奏,究竟應該展現出什麽樣恐怖的水平?
如果真的有人能夠展現出跟傅調,趙成珍相似的水平,那麽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已經不再是鋼琴比賽。
而是……
肖邦國際鋼琴藝術節!真正意義上,全球鋼琴家,肖邦演奏者的節日!
代表着最爲極緻的肖邦,代表着最爲極緻的自我,以及代表着自我與肖邦最爲極緻溫柔!
三種方向幾乎是年輕一代最強者彙聚于同一塊舞台之上,還有比這個更加夢幻的舞台嗎?
根本沒有好吧!
明明傅調還沒有演奏完,但是現場的氣氛已經有了一點點傅調演奏結束的錯覺。
傅調擡起手連續三次想要起勢,卻總是被舞台下的騷動打擾,隻能無奈地看向舞台下的衆人,将手擡起輕輕下壓。
他不明白,這個才哪裏到哪裏?這個才剛剛演奏一半就這麽激動?
那麽自己最後的兩首作品,何深專門幫自己選的作品。
天佑波蘭以及英雄波蘭舞曲怎麽辦?
這可是傅調跟何深兩個人共同認爲的,最具有巧思的選曲。
如果演奏好了……
這兩首絕對不輸于趙成珍之前的演奏!
衆人看着傅調的手勢,頓時醒悟過來現在還在比賽,立刻強行讓自己的情緒憋住,期待地看着傅調,等待着他後面的演奏。
前面兩首已經這麽牛逼了,那麽後面兩首,作爲傅調壓軸的作品,究竟能夠牛逼到什麽層次?
腰還沒好,跟醫生約了一個時間去看,希望能在回家前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