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珍轉頭,看着傅調,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什麽?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Bravo。”
傅調表情平淡,再次陳述了一遍他剛剛說的話。
Bravo,在意大利語之中意味着好,棒極了,現在多被用于所有音樂會演出之後的誇贊。
不管是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乃至于華國,東瀛,南韓,所有人說的都是Bravo。
趙成珍很明顯沒有明白傅調爲什麽跟他說這個,不過看着傅調的表情,他突然感覺自己可能似乎理解了一點點。
不管大家的立場再怎麽不同,不管對于彼此的音樂再怎麽不喜歡,但是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對于音樂的喜歡與追求。
他們都能夠聽出什麽是好的音樂,什麽是不好的音樂,什麽是好的演奏,什麽是不好的演奏。
趙成珍此時此刻給傅調展現出來的,便是他最好的演奏,甚至可以算的上是目前進行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之中,最爲出彩的演奏。
這種水平的演奏,不管是哪位選手,都很難重現,畢竟這個是趙成珍爆種所得。
同樣,誰都不得不承認,趙成珍演奏的水平也是真的好,這一首作品的出現足以讓他成爲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向着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一名沖刺的選手。
音樂之中的美感讓人震撼,讓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表達震撼。
傅調同樣如此。
所以,即使他跟趙成珍再怎麽不對付,他同樣必須說一聲,bravo。
不僅僅是給趙成珍的恭喜,同樣也是給自己内心的一個态度。
不管兩人的立場對立再怎麽尖銳,他們歸根究底,終究還是一位鋼琴家,一位音樂家,一切……都是要爲音樂服務。
趙成珍聽着傅調的話,不由得也笑了,将身體站正,面向傅調,微微鞠躬。
“多謝。”
“嗯。”
兩人話音落下,雙方同時将自己的視線移開。
傅調看向音樂廳的方向,看着頂上的工作人員正在收拾着鋼琴,大腦開始神遊。
而趙成珍則是走到了一邊,走到了攝像頭的面前,對着攝像頭開始說着自己在第二輪比賽時候的所想,以及簡單暢想一下第三輪的比賽。
兩人剛剛稍微有一點點緩和的關系,在此便重新宣告斷裂。
畢竟音樂是音樂,立場是立場。
音樂牛逼,不代表自己就要轉向那人的立場。
他擡起頭看着頭頂略微發着光的光源,神情清淡。
舞台下的衆人依舊在喧嚣,即使他在下面也依舊可以聽得到。
這個場面對于所有的選手來說,都是非常恐怖的一個事情。
這也就意味着現場的所有人都還沉浸在上一位選手的演奏之中根本沒有辦法離開,即使自己上台,舞台下變得安靜,他們的腦子裏可能還是想着的是趙成珍剛剛的演奏。
沒有辦法,無力回天。
現在在傅調面前擺着的就是這麽一條路。
天不時,現在已經是下午将近兩點,音樂廳裏面的很多人都還沒有吃飯,他們着急着比賽結束準備出門。
地不利,自己站的位置在趙成珍之後,沒有任何的阻擋,觀衆還沉浸在之前趙成珍的音樂之中。
人不和,不僅僅他演奏肖邦的感覺屬于非常少有的自主派,其他很多的評委也不怎麽喜歡這種,真正特别喜歡傅調的,可能也就隻有那麽一點點,大約就是五六人的樣子,并不多。
甚至還有那種特别讨厭傅調的存在。
畢竟就剛剛趙成珍的演奏,也有評委感覺到惡心,即使趙成珍演奏的再好,她也同樣給打了1分最低分出去。
天時地利人和,傅調三項沒有任何一項與其碰邊,甚至連沾都沾不到一點。
并且這樣的演奏,很有可能并不隻是一輪,而是整整三輪!
如果趙成珍前面的選手全部被淘汰了,傅調的身後可能會加上一些人,可是也就僅限于此了。
其他的根本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除非他在這一場直接被淘汰,否則他将一直緊緊地跟在趙成珍的身後,共同比賽。
情況,十分的危機,傅調感覺自己随時都有可能因爲趙成珍而被淘汰。
除非他狠狠地壓過趙成珍一頭,否則的話……他很難了。
傅調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腿微微放松,讓身體靠在木闆邊上,等着工作人員的報幕。
“呼……”
一口濁氣吐出,音樂廳内的溫度并不低,并沒有形成氣霧,但是傅調卻感覺面前仿佛籠罩着一層霧,将他與周圍的一切隔開。
天地之間如同隻剩下他一人一般。
這個是他一個人的戰場,周圍已經遍布荊棘,随手都有可能身亡。
這種情況,傅調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最終隻是微微搖頭,輕歎一聲。
“難啊……”
“……”
波蘭華沙電視台。
看着趙成珍從舞台上走下,帕維爾以及奧爾加兩人終于在此時此刻有了喘息的機會,兩人同時長舒一口氣,身體向後微微傾斜。
帕維爾轉頭看向奧爾加,不由得笑了笑。
“你先說?”
“不不,帕維爾教授您先說吧。”
“好吧,那麽就由我先說。”
帕維爾撐起一口氣,讓身體重新坐正,看向邊上的主持人,對着他開口道。
“我們剛剛看到了趙成珍的演奏,他演奏結束了現在還有一點點的時間給工作人員收拾一下音樂廳,所以我們剛好也借着這個機會讨論一下剛剛的趙成珍,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過一位南韓的選手能夠演奏的這麽出色。”
奧爾加補充道:“是的,特别是在我知道趙成珍不僅僅肖邦演奏的厲害,他的那些法國學派的作品演奏的更加出色的時候,我才更爲的震驚,這樣的音樂家居然是一位南韓的選手,并且他才不到20歲!”
“對!”帕維爾點頭,指着面前屏幕上的趙成珍,對着衆人解釋道:“給某些沒有聽懂,隻是感覺很厲害的觀衆解釋一下,剛剛趙成珍的演奏爲什麽厲害!首先第一點,我們感覺不到任何的錯誤,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這個概念……”
“趙成珍的音樂之中肯定是有錯誤的,但是這些錯誤在他音樂性的遮掩下,消失的幹幹淨淨,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這種水平的演奏讓人無比吃驚,不過不夠吃驚,畢竟伱們也知道,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之中,真正意義上沒有任何錯誤的選手,應該是誰吧?”
奧爾加舉手:“迪奧,傅,傅選手他演奏的一個特點,就是除了讓人印象深刻的個人風格之外,最爲出彩的便是他的音樂之中,幾乎沒有發現過任何的錯誤,這個很少見,特别是對于其他的選手而言,這個就是一個天大的優勢!而趙成珍同樣也達到了沒用任何錯誤的境界!”
“對,沒錯,趙剛剛的演奏沒有聽到任何的錯誤,這個給了他極大的加分,這一點是他這場演奏成功的一個基礎,不過并不是關鍵點,與此同時,還有一個關鍵點,就是……精準!”
帕維爾舉起自己布滿皺紋的手,對着衆人無比認真地開口道。
“趙的音樂,無比的精準,精準到了什麽程度呢?就是如果你去聽他的演奏,他的音樂上處理如同手術刀一般精準,多一份狂放,少一分收斂的那種精準,就如同機械一般,無數精準的表達構建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音樂之牆。”
“第三,他規矩,卻又不那麽規矩,他看上去規規矩矩的演奏,盡可能與肖邦融合的演奏,實際上并不是這樣,他貼近肖邦沒錯,但是他的每一分規矩,最好的規矩,最完美的演奏!”
“樂感完美,沒有錯誤,情緒随着一開始的第二鋼琴叙事曲,華爾茲,第二鋼琴奏鳴曲的逐漸升級,在肖邦英雄波蘭舞曲上達到了巅峰,無數規規矩矩,無比精準的演奏構建起一個大網,将所有不完美的音樂給阻攔在完美,留下的隻剩下最純粹的精華。”
“特别是他音樂最後面的那個英雄波蘭舞曲,我原本以爲趙的第二鋼琴奏鳴曲已經是他演奏的巅峰了,但是當我聽到他的這一首波蘭舞曲之時,我就知道我錯了。”
“用東瀛那邊比較适合目前氣氛的話來講,極限在那,那我就打破這個極限!”
“趙很明顯打破了他音樂之中的極限,将最爲完美的肖邦波蘭舞曲獻給了我們,我敢說,幾十年前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完美的波蘭舞曲,雖然有一點趙站在那些古典音樂巨人肩膀上的影子,但是不可否認的,趙的天賦,也極爲恐怖!”
奧爾加同樣附和:“是的,我們古典音樂界也是不停的進步的,不僅僅是作曲上的進步,演奏上也是不斷進步,新一代的年輕人肯定是比之前的老人同年齡的水平更強,隻不過未來的影響力能不能更強就不知道了。”
“對,沒錯,所以趙的波蘭舞曲真的是驚豔到我了,上一次這麽驚豔我的,應該是兩千年的李迪雲,他當年真的耀眼,再往前,或許便是阿格裏奇了吧?”
帕維爾歎了一口氣,無奈搖頭:“就目前趙的實力,我還真的不知道誰能夠跟他繼續抗衡下去,或許之後的傅選手?不過我并不看好他,就目前這種所有人爲趙成珍瘋狂的舞台,就算是我上,我都感覺難……”
奧爾加同樣點頭,目光憂郁:“現在這個場景太恐怖了,我現在也還在思考着剛剛趙成珍演奏的音樂,現在不管是誰演奏,我能夠聽下去的可能性都太低,剛剛趙成珍後面究竟是怎麽演奏的?他究竟是怎麽才能夠将情緒推到這裏的?我感覺我沒有看懂,所以我還在回憶,越回憶越感覺趙很厲害。”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誰,除非現在全球最牛逼的那幾位過來,否則很難打破這種僵局。”
帕維爾聽着奧爾加說着話,突然聽到這裏,不由得一愣,擡起頭思考了一下,随後搖頭。
“不,你說的不對,傅還有一點點機會!”
“什麽意思?帕維爾教授?”奧爾加沒有想到帕維爾居然會突然打斷自己。
帕維爾指着傅調,以及現在依舊在轟動的音樂廳,沉吟許久後,遲疑地說道。
“如果傅的開頭能夠同樣爆發,能夠跟趙最後演奏的水平差不多,并且一直維持着這種水平,那麽傅說不定還能夠抵擋住趙成珍所營造的氛圍,否則的話……傅的成績必然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從原本的第三位,可能會直接調到了第十位,乃至于更遠的位置。”
“要達到剛剛趙最後演奏的最後效果?”奧爾加更加呆愣,随後立刻開口質疑:“剛剛趙最後演奏的效果你沒用聽到嗎?帕維爾教授?趙最後的演奏你不是才誇了嗎?絕對已經算得上是今年最厲害的波蘭舞曲,甚至乃至于過去最厲害的波蘭舞曲,傅他怎麽可能?”
“所以我說有機會,而并非肯定。”
帕維爾搖頭,他看着奧爾加,無比認真地重複道。
“傅,他還有機會,隻是這個機會非常渺茫罷了,僅此而已。”
“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隻看他能不能也跟着一起爆發。”
演播室内有一點點沉默,主持人立刻找起話題,讨論起了其他的選手。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在讨論傅調跟趙成珍,不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還在這兩人身上。
他們期待着傅調,想要看看傅調究竟有沒有機會跟趙成珍硬碰硬。
如果隻是普通的碾壓,那麽太沒有意思了。
隻有大家一起對抗,相互之間碰撞,釋放出更完美的火花,這樣才有意思。
第一日的傅調,趙成珍,便已經有了這樣的迹象。
他們在期待着,期待着傅調也能展現出更高的水平。
……
不僅僅是波蘭電視台,其他地方也在着急。
特别是華國正在看直播的那群人。
無數的彈幕在直播上瘋狂的刷屏。
“卧槽?趙成珍真他媽的牛逼啊!”
“小西八這麽厲害?看不出來啊?”
“瑪德,我們國家的選手什麽時候才能夠這麽強啊?現在誰能打得過這個小西八?”
“南韓棒子有點東西的,真不愧是上一輪第一!”
“不是,你們怎麽做到一邊罵人家,一邊誇人家的?”
“這個簡單啊,我們罵他是因爲立場,我們誇他是因爲他彈的好,就這麽簡單!”
“說實在的,趙成珍今年真的有可能奪冠!現在他在傅調的前面,如果他每一場的表現都這麽牛逼的話,那麽他将一直壓制着傅調,傅調從原本的第三可能會直接滑落到很後面的位置,甚至被淘汰!”
“着實恐怖!”
“傅調,你給我雄起!我要看華國打南韓!把南韓棒子小西八打個屁滾尿流!”
“支持!”
“……”
密密麻麻的彈幕在法奧的電腦上顯示,周圍的人看着那些彈幕不由得樂了,對着法奧開口問道。
“怎麽?你不去回複他們?”
“回複?有什麽好回複的?”法奧白了他一眼,指着彈幕:“我就從來沒用想過用直播掙錢,他們也沒有幾個人給我上艦長什麽的,全都是一群白嫖怪,跟着我們一起看視頻的,有什麽好制止的?一群學音樂的,自己不去翻牆找出路,過來找我們跟着一起看,還死扣死扣的一分錢都不給我,我沒把彈幕功能關了就算不錯了,我還慣着他們?”
“這倒也是……”那人撓了撓腦袋,看向面前的屏幕,突然有點好奇。
“那麽你對于這些彈幕有什麽看法呢?”
“鐵憨憨,他們根本沒有看懂趙成珍目前的牛逼之處就在這個地方瞎喊瞎叫。”
法奧沒好氣,指着屏幕道:“現在誰都看得出來趙成珍有多麽強大,大家也看出來之前第一輪時候,趙成珍的感冒對于他的影響究竟有多大了,現在露出真正獠牙的趙成珍才是真正的趙成珍,整個比賽上能夠跟他打的就那麽幾個人。”
“首先是傅調,不過傅調剛好在他的後面,要硬抗他的壓力,我不确定傅調能不能頂住,不過傅調确實是一個足夠強力的選手。”
“第二便是R開頭的哈莫林,他在中間一點的位置,他也同樣是可以進入決賽的選手,甚至沖擊第一名的位置,他在第一輪的時候就跟趙成珍差一點分數,并且據說他當時也很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所以他也有機會跟趙成珍打一打。”
“然後便是鄧泰山的幾位學生,不過幾位學生可能加起來不夠趙成珍一個人打的,即使鄧泰山将這群人教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特色,可惜還是跟趙成珍有一點區别。”
“前幾個月趙成珍在全球的比賽拿到過一大堆的第一名,現在又這種表現,幾乎已經是公認的第一了。”
“真不知道……傅調他究竟能不能在趙成珍的壓力之下,展現出自己的實力?我其實真的很期待。”
“不過我想,應該不僅僅隻有我一個人期待吧?”
法奧将目光看向周圍的衆人,不由得笑了笑。
所有人的視線都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屏幕上傅調的信息出現,攝像頭緊緊地跟随着他的身影,将他的一切,框入其中。
他們都在等待着他的演奏。
不管是期待傅調更爲強大的表現,或者是看熱鬧想要看到傅調失敗,又或者帶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心思。
最起碼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傅調的身上。
傅調也同樣知道他們正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演出。
“下一位選手,華國,傅調,鋼琴選擇,施坦威D274
作品選擇:肖邦g小調第一鋼琴叙事曲Op23,
肖邦降A大調華爾茲,op42,
肖邦降E大調平靜的行闆與波蘭舞曲,Op22,
肖邦降A大調幻想曲,Op61。”
嘩!
掌聲響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傅調總感覺舞台下的那些人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掌聲。
他們好像并不在乎傅調究竟能不能演奏出最爲完美的作品,他們更想要看到傅調出問題。
“傅調選手,輪到你上場了!”
“好……”
傅調點頭,準備邁步而上,突然想了想,對着工作人員開口問道。
“我可以将幻想曲跟波蘭舞曲換一下位置嗎?需要提前報備嗎?”
“唔……可以是可以,我們會幫您登記一下,回頭将這個信息給評委組的老師,隻要不臨時更高作品,臨時變更順序還是可以的。”
“好的,那麽就拜托了。”
傅調對着工作人員點了點頭,對着他開口道。
随後,工作人員便從上方走下,将這個信息給了其他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把這個信息遞交給組委會。
而傅調,則是站在原地松了松自己領口,讓自己的心情稍微放松一些。
緊張,一股緊張的情緒沒有任何意外的籠罩着傅調的身體。
即使他演奏過無數次,也一樣。
其實不管是誰,上台之前都會緊張,沒有任何一個人例外。
阿格裏奇那種幾乎是音樂之神的人,上台之前都會緊張,甚至會想要臨時取消自己的音樂會。
之前第一輪的時候,趙成珍也同樣緊張。
現在輪到自己上場了,果不其然,自己也是緊張的,并且比第一輪的時候更加緊張。
這種緊張的情緒不僅僅是他自己自帶的,還有很多的,便是之前趙成珍給他的壓力。
趙成珍的演奏真的太強了,強大到了傅調都不得不承認的地步。
就是你不管怎麽想,你都想不出來他有哪裏不好。
而傅調呢?他卻依舊能夠找到自己音樂之中的不足。
這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讓傅調面對舞台的時候,特别是直面那些觀衆的時候,他更爲的緊張。
他是真的怕自己演奏的比趙成珍差太多,導緻音樂上出現問題。
可惜不管怎麽樣,他終究還是要上場!
傅調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對着周圍人點了點頭,快步走到鋼琴側面,左手扶着鋼琴,右手放置于腹前,對着舞台下,以及遠處的評委微微鞠躬。
嘩!
掌聲響起,這一次的掌聲很明顯沒有趙成珍演奏時候的掌聲熱烈。
不過這個也很正常。
傅調不由得笑了笑,坐回鋼琴之前,并沒有立刻開始演奏,而是将自己的手放在鋼琴的下面,緩緩沉默。
肖邦第一鋼琴叙事曲,他之前聽其他人聊過這個。
這一首作品有很多很多的細節,甚至你額可以說這一首作品是叙事曲誕生的搖籃,奠定了叙事曲作曲的邏輯。
跟第二叙事曲一樣,這一首叙事曲同樣是與密茨凱維奇的詩歌有關系。
肖邦創作這首叙事曲所依據的叙事詩名爲《康拉德華倫洛德》,是密茨凱維奇的一篇愛國主義史詩。
叙述的是14世紀時,立陶宛人反抗日耳曼武士團的鬥争。
立陶宛人烏爾特馮斯塔丁幼年被俘,在日耳曼武士團的撫養下長大。與他同時被俘虜的立陶宛民間歌手哈爾班,暗中以愛國思想感化烏爾特。烏爾特在他的潛移默化下,醞釀着複仇的大志。
後來在戰争中,烏爾特被立陶宛俘虜了過去,并娶了立陶宛大公的女兒,阿爾多娜,他們二人決心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挽救祖國的命運。
阿爾多娜資源以修女的身份,關在尖塔上的小屋,直到死去,而烏爾特則改名換姓爲康拉德華倫洛德,回到了日耳曼武士團。
在取得了武士團的信任并掌握大權之後,他做了許多倒行逆施的事,使武士團一敗塗地。後來事情終于洩露,在烏爾特被處死的前夕,他和塔尖上的阿爾多娜作了悲慘的訣别,随後自殺身亡。
聽上去有點奇怪,一個外人究竟是怎麽拿到敵國的大權的?這種情況在封建制度中央集權之下很難去理解,真正擁有權力的,終究還是最上層的人,而你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人,如果想要拿到可以讓一個國家軍隊一敗塗地的權利,幾乎不可能。
最多影響一些不足百人的軍隊,如果你能夠混到佰長的話。
不過對于那些古代歐洲,想到他們的價值觀,這些似乎便不是不能夠接受?
傅調的腦海之中立刻回憶起了音樂之中的一切,所有的細節緩緩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的情緒也被這些文字變得略微有一些悲怆。
肖邦的四首叙事曲之中,有三首作品都是悲劇結尾,隻有一首作品,也就是傅調之前演奏的第三鋼琴叙事曲,勉強能夠算得上是以喜劇結尾。
而這第一首,更爲的憂傷。
傅調将自己的手擡起大約一指的高度,随後讓其借助着重力,力度略微控制後,落在鋼琴之上。
當!
鋼琴聲響起,無比的悲傷。
衆所周知的拿波裏六和弦如同從土壤中盤旋生長而出一般,将這一股悲傷按在地上,鋪滿整片音樂廳。
這一種感覺讓音樂廳内原本略顯淡然的衆人不由得一愣,擡起自己的目光看向舞台上的傅調,目光中帶着一絲絲的好奇。
他們有點奇怪,現在在他們面前出現的音樂似乎也有一點點的感覺。
有一種……悲傷?
與之前趙成珍演奏時候的那種激情完全不同。
他們現在就感覺像是純粹的紅色裏面,加上了一抹黑色?
這一抹黑色正在緩緩生長,試圖将這一片激動的紅色所籠罩。
不過……音樂之中略微顯得有一絲絲遺憾。
音樂之中的黑色并沒有将這純粹的紅色所覆蓋,隻是陷入其中之後,便被緩緩消化。
音樂确實很好,很厲害,甚至比他們之前聽過的其他音樂都要好一點。
這一抹黑色就如同深海之下,那種極緻的悲傷。
整個世界隻剩下自己一人的孤單。
這種感覺極爲的少見。
大海内部洋流在波動,試圖突破那無窮無盡太陽的束縛。
但是,剛剛開頭的音樂,并沒有打破那一層束縛。
傅調在一開頭便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實力,沒有任何一絲絲的保留。
音樂之中的美感被他完全激發,試圖籠罩着整片音樂廳。
但是……
他并沒有得到回應。
好的演奏是能夠得到回應的,正如同他之前在船上時候所演奏的那樣,他可以控制着所有人對于音樂的想法,讓他們的情緒跟随着自己的演奏而變動。
而現在不知道爲什麽,舞台之下并沒有足夠的回應,不,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人跟他有回應有互動。
這種感覺讓傅調的頭腦一陣發涼。
趙成珍開局的演奏極爲恐怖,他剛剛那一首波蘭舞曲已經超過了道路之争的極限。
在這種影響之下,傅調用盡全力演奏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有辦法與其相抵抗。
即使傅調演奏演奏的作品實力,确實是跟趙成珍剛剛開始演奏的第二鋼琴叙事曲差不多的水平,也沒有任何用處。
前面的封鎖太過于嚴密,他根本沒有辦法突破,也沒有辦法吸引其他人前來關注。
除非……他擁有何深,阿格裏奇,以及那些坐在舞台下評委的實力,擁有能夠超過趙成珍之前演奏的實力,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抓回來。
否則,他第一首作品沒有任何機會。
傅調的眼睛不由的閉上,在連續溝通數次舞台下觀衆沒有反應之後,傅調已經有點開始放棄繼續溝通觀衆的想法了。
現在已經很明顯了,觀衆的注意力依舊還在之前趙成珍的身上,沒有在他的身上。
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第二輪,比第一輪,更難,難上數倍!
不僅僅是比賽難度以及長度升級,還有其他選手的進化。
就比如說此時此刻的趙成珍。
傅調沉默,他将自己的眼睛閉起,暫時停止了繼續跟舞台下的選手溝通。
大海并不隻有無窮無盡的波濤,更有沉默不言的黑暗。
既然已經無法跟舞台下溝通,那麽就放棄溝通,繼續演奏手中的音樂吧。
其實在剛剛上台之前,傅調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計。
趙成珍的演奏已經超過了他正常時候的水平,除非他也爆種,否則很難突破趙成珍的防線。
而想要突破,想要爆種,有多難呢?
很明顯,他已經得到了這個答案。
想要爆種,除非運氣好,否則不可能。
趙成珍的爆種很明顯也是運氣好才勉強一點一點将那一首作品給爬上來的。
如果一開始就讓趙成珍演奏那一首波蘭舞曲,就算是趙成珍也很難将那一首作品給表現出最後時候波蘭舞曲所展現出來的雄偉。
這一點是肯定的,根本不會有人質疑。
因此,傅調在舞台下的時候,便考慮過這個情況,那就是自己上台沒有辦法讓舞台下的觀衆跟着他一起共情的時候,那麽應該怎麽做?
傅調想了許久,如果在自己的水平跟趙成珍的水平差不多的情況下,自己沒有辦法在一開始引動觀衆,那麽從一開始的時候,自己便已經落在了劣勢位置。
既然如此,那麽自己根本不需要去在意觀衆,隻需要封閉自己,讓自己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之中即可。
雖然沒有辦法讓音樂變得更好,但是這樣最起碼,不會讓音樂變得更壞。
另外……
既然趙成珍在比賽的時候可以進行突破,演奏出極爲完美的肖邦波蘭舞曲。
那麽是不是自己也同樣可以試一試?
肖邦波蘭舞曲以及肖邦的叙事曲這兩首,同樣是他在第二輪準備的大殺器。
第一首作品他用肖邦的第一鋼琴叙事曲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打破趙成珍環境的構築,如果能成,那麽萬事大吉。
如果不能成,那麽便将所有的希望全部放在音樂的最後,也就是那一首肖邦波蘭舞曲之上。
跟趙成珍學習,既然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讓音樂變得更加完美。
那麽自己也同樣可以!
傅調将自身的感官變得狹小一下,閉上視線,放棄視覺。
讓自己的觸覺,隻停留在手指的鍵盤之上,感受着手指與鋼琴之間的觸鍵,保證自己演奏不出問題。
讓自己的聽覺,隻停留在自己演奏的音樂之上,感受着音樂之間的連接,讓自己的音樂更爲敏感。
音樂之中的美感在快速流動,那種極爲微妙的感覺讓一些人不由得擡起頭。
不過,還不夠。
可惜這已經是傅調所能夠做到的極限……
每一分每一毫的力量都完全放在音樂之上,盡可能不去做其他的任何不必要的動作。
他感覺自己如同陷入最深沉的黑暗之中,整個音樂廳隻有他自己一人。
不,不止音樂廳。
乃至于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他一人。
這一股孤寂的感覺,順着音樂流向衆人。
這種孤寂的感覺,正如同密茨凱維奇長詩裏面的男主,他一直隐藏着自己,一直讓自己盡可能不表現出多餘的情緒,不停地表演,表演,将自我深深地隐藏下去。
或許他也曾有一天晚上,在無人的時候對着天空發呆,想要釋放自己内心的情緒。
但是更大的可能性,則是他一分鍾都不敢松懈,完全不敢将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
内斂且孤獨。
這種感覺頓時又有吸引到了一些人注意到了傅調的音樂,他們同樣露出饒有興緻的表情,想要多看看傅調能夠展現出什麽樣的作品。
但是……
依舊僅限于此。
被傅調的第一鋼琴叙事曲所吸引的,終究是少數,特别是相比較整個音樂廳内幾千人的大場子,那些能夠被傅調吸引的,還是少數。
不過傅調并不在乎。
畢竟他在演奏出第一顆音吸引不到人之後,他就不在乎了。
他現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推進自己的情緒。
就如同蒸汽機一般。
讓自己的情緒在極度封閉的内心中不停徘徊,不斷升溫,但是卻并不釋放出來。
第一首肖邦的第一鋼琴叙事曲,将那種孤寂吸入其中。
第二首肖邦的華爾茲,将肖邦的自我表達給吸入其中。
第三首肖邦的幻想曲,将所有的憂傷沉思朦胧等情緒吸入其中。
然後,在最後一首作品之中釋放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完全釋放出來之後,能不能成功打破趙成珍對于波蘭舞曲的壟斷,讓他成爲這一屆最強,乃至于過去十幾屆中最強的波蘭舞曲。
他不知道。
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如果沒有辦法繼續突破趙成珍的防線,沒有辦法讓衆人聽到他的音樂,讓他的音樂變得更爲絢爛。
那麽他即使能夠拿到第三輪的資格,他進入決賽的時候,也幾乎沒有多少奪冠的機會。
決賽從第一輪的時候就已經開始。
他在第一輪就已經跟趙成珍差了一點分數,就算第二輪沒有辦法将這個分數給補回來,最起碼也不要差的更多,讓自己的未來更加糟糕!
這個是傅調目前唯一的想法。
音樂快速流動,音樂廳内衆人隻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聽着,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傅調的演奏。
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音樂廳,換做其他人可能就真的崩了。
而傅調,依舊在堅持。
何深站在遠處看着傅調表情複雜,他不知道說什麽,傅調的演奏确實很好,如果抛開趙成珍不談的話,他絕對是今天的第一!
可惜前面是趙成珍。
波蘭電視台的兩位嘉賓相互看了一眼,目光之充滿遺憾。
雖然什麽話都沒有說,但是他們知道對方的意思。
傅調唯一的機會并沒有抓住,趙成珍突然爆種表現出來的演奏水平直接打破了極限,其實就算換做他們也沒有辦法把控。
他們對于傅調帶着的最後一點期待,也在傅調第一鋼琴叙事曲落下來幾句後,逐漸消散,隻剩下遺憾。
用華國話來說,便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那一種遺憾。
而在華國的那群觀看直播的Up主,以法奧爲首的衆人,他們看着屏幕全部沉默。
彈幕在亂飛。
有罵趙成珍的,有罵傅調的,還有罵華國鋼琴教育的。
法奧看的心累,便直接全部屏蔽,蹲坐在地上看着屏幕不知道說什麽。
華國這邊最有希望争奪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的選手,與全球公認最有希望拿到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的選手相撞的第一時間。
華國,沉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原本帶着一絲絲期待的衆人陷入沉默。
如果傅調輸了,華國的選手……還有誰能夠撐得起這片大梁,能夠跟趙成珍競争呢?
他們想了想,将所有選手的名單全部拿了出來,然後無比悲哀的發現。
如果沒了傅調……
他們将再也沒有任何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