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本不用考慮,既然何深給傅調這樣的一個機會,傅調根本不會浪費。
雖然說這個舞台的質量并不好,舞台下坐着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一些普通市民,更多的是帶着自己孩子過來湊熱鬧的,畢竟幾十塊錢一張票,平常看一場電影都得要五六十, 如果看個什麽imax都得上百塊。
這點錢來音樂廳裏面陶冶一下情操,回頭發個朋友圈說自己過來聽音樂會,不比去看電影更能裝逼?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個舞台确實是傅調所呆過的,最大的舞台!
他之前一直是在船上演奏,然後是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預選賽會場演奏。
那個肖邦預選賽會場雖然等級很高,裏面的人音樂素養基本上都是最頂級的那一批,但是架不住人少。
其中可能就兩三百個座位就頂天了,還有一大堆都是同樣過來參加比賽的人。
而現在這個舞台, 傅調剛剛看了一圈,其中過來的人可能上千!
在知道自己等一下可能會登上這個舞台後,傅調的心不由得變得有一絲絲的火熱。
何深看着傅調這樣不由得笑了笑,走到傅調的身邊,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緩緩道。
“那麽……你想要演奏什麽?”
“肖邦練習曲,Op25-11,冬風。”
傅調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開口,他的表情無比認真嚴肅。
“這一首作品的開頭以極爲安穩的寂靜起步,随後便如同暴風一般席卷而下, 從靜到動,從弱到強,我聽了何老師你的演奏,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好!”
何深沒有任何猶豫, 直接對着一直等在一邊的工作人員開口道。
“等一下下半場結束的時候, 将燈光全部關閉,讓舞台全黑, 讓傅調上去演奏完後, 再開燈光,可以嗎?”
“這個……”工作人員一時間有點猶豫:“突然變動的節目單不太好吧?我……”
“我肚子疼,今天早上吃壞肚子了,等演出結束後還剩下最後一點點的時間我差不多就會去廁所。”何深聳了聳肩膀,随便找了個蹩腳的理由:“爲了讓音樂會能夠順利的結尾,所以我找了一個我的學生過來幫我,這樣可以嗎?”
“這……我得要去請示一下。”
“嗯,好,快去吧,我等下要上台了。”
何深絲毫不在意地開口道,那位工作人員隻能無奈離去,去詢問負責人的意見。
或許是因爲這一場音樂會并不是那種沖着何深,還有海城交響樂團來的音樂會,工作人員很快便回來給站在舞台邊上傅調回複。
那邊同意可以這麽做。
說罷,那人便直接離去。
傅調站在舞台邊上看着站在舞台上的何深,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
毫無保留地教自己音樂,還将自己的音樂會給他一個名額。
他的内心充斥着感激。
舞台上的何深并不在乎傅調的感激,他隻是肆意地在舞台上釋放着自己音樂的表達,讓自己的音樂影響更多的人。
他演奏的作品也不僅僅隻是局限在肖邦之中, 他還演奏了一些比較流行的作品, 比如說李斯特的愛之夢,還有貝多芬的緻愛麗絲,給那些過來湊熱鬧的人聽。
各種各樣的風格,唯一不變的,便是何深音樂之中的那種透明感。
傅調也同樣沉浸在音樂之中,一直到音樂廳内燈光全部熄滅。
舞台下頓時響起一陣讨論。
“欸?怎麽回事?怎麽突然燈光全關了?”
“音樂會結束了嗎?結束了爲什麽不把觀衆席位的燈打開啊?”
“什麽情況?我剛剛是不是看到演奏者下台了?”
“……”
一時間整個音樂廳内都陷入了一絲絲的騷亂之中。
在這混沌與騷亂的黑暗中,何深已經離開舞台,漫步走到了傅調的身邊,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
“加油,接下來就是你的舞台,我給你創造好的舞台,讓我看看你這幾天看我的排練,所領悟出來的東西。”
“好!”
傅調沒有任何猶豫地點頭,憑借着地面上微弱的提示,邁步走到鋼琴邊,将自己的手放置在鋼琴之上,确認好自己的位置。
一名以音樂爲自己職業之人,他自然而然可以在幾乎看不見鋼琴鍵盤的情況下完美演奏。
音樂早就被他們練到了骨子裏面,他們看都不用看,就可以知道自己擡手按下的是什麽鍵。
就和剛剛傅調在半空中演奏的一樣,隻是看手與身體中心之間的距離,他們就知道傅調按的是哪一顆音。
畢竟……
正對着身體正中的,是中央C。
舞台下衆人的嘈雜聲逐漸消失,畢竟他們也是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人影從舞台的後方回到舞台上。
他們自然而然地在自己心中給剛剛下場的何深找好了理由。
可能是喝水,也可能是短暫的休息,甚至可能是已經結束,回來的安可。
不過不管他們怎麽想,他們都不可能想到舞台上的人已經變成了另外一位。
正如舞台下的人不知道舞台上的人在想什麽,舞台上的傅調也不會在乎舞台下的人在糾結什麽。
他隻是微微揚起頭,閉上眼,思考着音樂之中的一切自己應該注意到的細節。
強弱,速度,節拍,速率,背景,曲式分析。
所有的一切都在傅調的大腦中走過。
最終,一切塵埃落定,傅調的手也擡起,放在鋼琴之上。
何深的肖邦,是空靈,是天才,那麽自己的肖邦是什麽呢?
傅調想了想,或許,自己的肖邦可能是大海。
寬廣,無窮無盡,深邃。
有很多種可能。
不過,這一切在此時此刻自己所要演奏的肖邦練習曲Op25-11,冬風的時候。
自己的肖邦,便應該是……
漂泊?
或許是如浮萍一般的漂泊?
肖邦在馬車上逃離被閃擊的祖國,一路流浪到巴黎,他站在那巨大的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所有的思緒一飄而過,順着傅調的手,一同落在鋼琴的鍵盤之上。
無比憂傷的單音響起,明明隻是一顆單音,卻感覺充斥着千言萬語。
舞台下的觀衆隻是覺得很美,而一直站在舞台邊上的何深卻饒有興緻地擡起頭,撓了撓自己的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嘴角不由得揚起。
“有意思。”
一開始,隻是一個非常簡單,但是充斥着柔情的開頭,傅調的手無比溫柔的在鋼琴上撫摸而過,讓音樂順着情緒一起起伏,緩緩流淌而出。
正如同海上晴日,你躺在巨大的郵輪上,肆意地曬着太陽,感受着陽光在你肌膚上的輕撫,無比的溫和。
但是這個隻是肖邦練習曲的開頭。
傅調選擇這一首作品,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比,傅調想要向何深學習,用盡可能輕柔的對比展現出音樂之中的強大掌控力。
和弦終止,傅調的手停留在高處并未落下,整個音樂廳内也在此時此刻變得無比寂靜,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話,雖然聽不懂傅調在演奏什麽,但是他們卻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被這一刻的終止給提到了半空之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
此前的一切柔美在此時此刻按下了暫停,那麽之後……将會變爲如何?
何深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舞台的邊緣,饒有興緻地看着傅調,等待着他手指的落下。
他想要看看,傅調能夠從這一個對比之中,學到多少東西!
他的耳朵,對于他的演奏,究竟有什麽樣的貢獻!
所有的一切都在傅調的腦海中走過,他此時此刻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腦海中隻有肖邦一件事。
将肖邦彈好,将這一首肖邦練習曲彈好,将這一首冬風彈好!
既然前面的鋪墊已經做到位了,那麽……
最爲強烈的冬風将在此刻刮響!
傅調的手猛地擡起,轟然落下。
嗡!
無比強烈的音階聲音響起,如同暴風一般刮向衆人,充斥着不可阻擋之勢。
風,一波接着一波。
浪潮,一浪接着一浪。
傅調的身體幾乎趴在了鋼琴之上,順着音樂的方向,不停地前進後退。
情緒愈發的強烈,但是傅調卻愈發的冷靜。
控制,繼續控制!
控制着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保持極爲冷靜的狀态,看着面前的一切千萬不要着急,千萬不要被音樂所影響。
左手作爲主弦律,依舊是如同開頭那邊的那般柔和,保持着作品本身的狀态。
而右手作爲伴奏織體,快速的變化音階在鋼琴上上下爬動,讓作品之中的那抹情緒變得更爲強烈。
冷靜,冷靜!
傅調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切,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抵抗音樂的感染力。
站在一邊的何深死死地盯着傅調,目光深遠。
不知道從哪邊出來的朱宰走到了何深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同樣看向舞台上的傅調,淡淡地開口道。
“你這麽早就讓他上台,真的好嗎?雖然說對你不會有特别大的影響,但是演出到一半突然讓新人上場,說出去總歸不太好。”
“無所謂的事情。”何深微微搖頭,将自己的視線放在傅調的身上并未挪開,随意地說道:“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聲,這輪音樂會結束後我應該就可能直接離開華國了。”
“嗯?等等,離開華國?”朱宰一愣。
何深沒有任何的表情,緩緩道:“嗯,離開華國。”
“怎麽回事?”
“職稱吧,感覺沒啥意思,開音樂會比在學校裏和其他的老師在那個地方拼職稱,拼論文感覺舒服多了,還有教學,教學其實也還好,不過如果你作爲一位老師那麽久不開音樂會,不去準備職稱,不去寫論文,你根本沒有上升的空間的,沒有上升空間就沒有機會改變這一切,可我又不願意随波逐流。”
何深不知道爲何歎了一口氣,指了指遠處正在舞台上的傅調,微微挑眉,自嘲地笑道。
“你看舞台上的那個學生,很厲害是不是?但是他根本不是我自己招的學生,是中央院那邊的一位和我交好的教授交給我的,轉到我這邊來學習的,我後面和那位教授聊了許多才确定他可能會一直在海城,而不是做一個跳闆轉走,我的其他學生,包括外面帶的那些人,都是什麽歪瓜裂棗?他們中90%以上,都不可能以音樂爲生的!”
“在教傅調的時候,我其實想了許多,比如說自己的作曲家構建法,還有一些音樂演奏法之類的東西,重新整理了一番後将其運用在我的演奏之中,看看能不能讓傅調得到啓發,現在看來……效果應該是有的,并且似乎還非常好。”
“本來我是想要繼續呆在這邊多教幾年,畢竟傅調他可能還要在海城音樂學院呆很久,但是最近從學校那邊得知了一個消息,我那邊的教學質量不太好,一直沒有什麽論文之類的出來,所以可能要重新進行教學評估之類的活動,我急急忙忙出來趕一個音樂會,就是爲了稍微應付一下那個地方的差事,不過看上去……效果并不好?”
“我的這一場全國巡回音樂會可能還要開上半年,等這學期結束了,我也不打算繼續在海城音樂學院教下去了,回頭可能去江州那邊,看看江州師範大學是否有機會可以讓我進去,或者直接出國,我在UdK,柯蒂斯,英皇那邊也有一點路子,在那個地方科研成果需求就少了,可以将自己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音樂上了……”
何深歎了一口氣,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舞台上,看着舞台上正在演奏的傅調,一時間有點無奈。
“傅調,真的有點可惜了,我真不知道我那個中央院的教授是怎麽教的,居然把他的肖邦基礎搞得那麽差,還讓他去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如果不是他的基本功還有音樂美感夠強烈,他絕對是第一輪就要被淘汰的命,讓傅調去參加這種比賽不是誤人子弟嗎?還好傅調比較好學,能夠很快将肖邦的基礎抓起來,否則的話……”
正當何深感歎傅調的天賦之時,他突然愣住了。
他猛地往前走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傅調,肌肉猛地崩緊。
原本隻是優秀向上,沒有達到完美的作品,居然在此時此刻,有了一絲絲質量的飛躍感?
肖邦的味道正在逐漸湧出?
傅調居然在作品的最後一刻,将這一首作品之中所有的一切通過自己的耳朵,自己腦子逐漸融會貫通起來了?
他居然……
在演奏之中嘗試着突破?
何深是完全沒有想過傅調可能會在這一次的音樂會上,将這一首作品給做到完美的狀态,他感覺傅調可能就是感受到了一點點音樂之中的邏輯,然後在這一次的音樂會上,通過舞台下無數人的關注人,讓他能夠和之前自己的演奏更加貼合。
能夠演奏出自己之前音樂之中的那種細節處理的十分之一,就已經算得上是非常不錯,至于能将那一首作品達到完美呈現,何深想都沒有想。
畢竟他又不是沒有看過傅調之前的演奏,他對于傅調的這一首冬風可以算得上是了如指掌。
什麽都對,就是不好聽,沒有肖邦的感覺。
而一開始的時候,傅調音樂之中帶着的那一點模模糊糊肖邦的影子,确實是讓何深感覺到了有趣。
後面的演奏之中,傅調刻意地讓他的演奏貼合自己的演奏,也确實是做到了一點點感覺,不過控制還不夠精細,有點大開大合的感覺。
何深原本以爲傅調可能就止步于此,畢竟他的進步确實肉眼可見,但是沒有想到,在作品結束前的最後幾十個小節處,傅調的音樂猛地變化!
正如同之前傅調所講的那樣,将音樂之中的變化盡可能地做小,但是情緒的變化卻盡可能地做大。
聽上去簡單,但是你必須知道,情緒變化越大,對于演奏者本身的影響力也就越大。
你很難在情緒波動巨大的同時保持極緻的冷靜,讓自己的手上力量的輸出,角度的選擇依舊和之前一模一樣。
傅調之前一直在控制着他的情緒,控制着音樂的變化,雖然看上去正在努力控制,可是實際上聽的時候,音樂上還是會時不時有一點額外的波動流出,并沒有達到圓滿的狀态。
不僅如此,傅調的演奏之中,他所想要展現的那一種肖邦,其實也沒有展現的特别清晰,隻是一個大概的影子。
似乎和之前一樣,是那種大海的感覺,但是這一次的大海中,有了一點點肖邦的影子。
從開頭,一直到最後,雖然在盡可能的控制,可是并不如願。
但是……
在最後的時刻,何深往前沖了兩步的時候,傅調的音樂變了。
他之前完全沒有辦法收斂的音樂,變得極爲的收斂。
傅調他似乎進入了觀我的狀态之中。
他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觀察自己,感受着音樂之中的情緒,思考着如何讓自己的演奏将音樂之中的情緒變得更加完美。
與此同時,讓自己的心境變得更加穩定。
他就如同一位局外人一般,控制着自己的身體,不受自己音樂的影響。
在音樂之中所有的情緒被傅調完全收斂起來的時候,傅調的音樂感瞬間迸發而出。
極緻的收斂,帶來更爲強勁的爆發。
音樂之中被何深,被阿格裏奇,被無數頂級大佬所注意的那一種大海的感覺,瞬間奔湧而出,流向舞台下的衆人。
那些普通的吃瓜群衆完全不知道舞台上發生了什麽,他們隻是感覺原本就很好聽的音樂,此時此刻變得更加好聽。
一些對于古典音樂比較了解的人,他們這才感覺到一點點傅調的變化,猜測着傅調目前的槍法。
而舞台後的何深,以及其他的那些包括朱宰在内的樂隊成員,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一些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從優秀,到極爲優秀,中間還有一條很長的路。
傅調在演奏過程中,用非常短的時間領悟了何深音樂之中所采用的方法,然後在第一次的演奏中,在所有人注視的壓力之下,将他所感受到的一切融入他的音樂之中,讓音樂達到了幾近完美的狀态。
還有一點點的小瑕疵,可惜……
音樂已經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