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穿過玻璃窗,投射在彌漫着焦糊味的客廳中。
陳舊而寬大的辦公桌,恰好處于光暗交界線上。
艾倫坐在朝陽的一面,手裏的不鏽鋼杯,盛有溫熱的深褐色飲料。
自由城居民,将這種變異植物堅果磨成的粉末當成咖啡的替代品。
艾倫品嘗後,覺得口感更像燒糊的豆漿。
談不上好喝,但是對于出生在災變紀元之前的人們來說,起碼可以提供一些對已然逝去的文明生活的懷舊與慰藉。
也就難怪這種飲料在老人當中很受歡迎。
辦公桌背陰一面,擺着一把老式扶手椅。
須發花白的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手中捧着一杯同樣的“咖啡”。
老人穿着黑風衣,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
左眼射出的視線,蘊含強大的魔力。
每當他的視線停留在艾倫臉上,總會造成一陣輕微的刺痛。
老人的右眼,被造型奇特的眼罩遮擋。
眼罩看起來像一隻金屬羅盤,鑲嵌着微微顫動的指南針,顯得十分怪異。
這個怪老頭,就是卡托和安妮的養父,巴特勒教授。
兩天前,艾倫來到“自由之翼”控制下的避難所“自由城”。
當時巴特勒教授恰好不在家。
等了兩天,艾倫才得到拜訪他的機會。
“先知,我的建議,您考慮好了嗎?”
老人沙啞的嗓音,打破房間中的寂靜。
艾倫輕輕點頭。
“教授,我願意接受你的測試,以此證明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受得起時間的考驗。”
從他以“先知”自居那一刻起,就知道神棍這個行當,不是光靠耍嘴皮子就吃得開。
巴特勒教授,對他口口聲聲自稱先知,秉承神意前來拯救世人,顯得不以爲然。
隻是出于禮貌,沒有當面斥責他是騙子。
提出運用自己的“讀心術”,測試一下艾倫自诩的先知身份,到底有幾成可信成分。
最起碼,騙人之前先得騙過自己,否則一眼就能拆穿。
艾倫覺得,自己在别人的地盤上,接受質疑理所應當。
得到他的同意,巴特勒教授就擡起右手,以食指觸摸右眼上鑲嵌的那枚羅盤,将指南針旋轉了一圈。
艾倫懷着好奇,默默端詳他古怪的動作。
咔嚓!
羅盤内部,發出一聲酷似開鎖的聲響。
接着,羅盤敞開,露出黑漆漆的眼窩。
就在艾倫暗自納悶的時候,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一顆眼球,從巴特勒教授的右眼窩裏彈了出來。
就像整點時分,老式鍾表彈出的報時鳥。
眼球拖着血管和神經束,飛出巴特勒教授的眼眶,懸浮在半空中。
瞳孔盯着艾倫,散發出令人暈眩的眸光。
在現實中,艾倫畢竟是一位九階術士。
憑着多年積累下來的法術辨識經驗,看出這顆詭異的眼球正在對自己施法。
或者按照這個廢土世界的說法,叫做“視覺系超能力”。
超能力的成分很複雜。
艾倫從中辨識出“真知術”、“偵測思想”以及一大堆催眠和緻幻類法術構型。
所有這些法術效果,單獨拿出來哪一個都不算什麽。
但是融合在一起,堪比9環魔法!
從會面之初,艾倫就在觀察巴特勒教授。
他确定,教授本人的法力,還達不到九階術士的水準。
但他體内寄生的這顆詭異眼球,卻擁有9環施法能力,簡直匪夷所思!
好在,艾倫早有防範。
走進巴特勒教授的辦公室之前,就提前用“祈願術”模拟8環“心靈屏障”,加持在自己身上。
憑借這道結界,将詭異眼球的讀心和催眠企圖,成功阻擋下來。
片刻後,眼球縮回巴特勒教授的眼窩。
咔嚓一聲,羅盤眼罩合攏。
“先知,您的内心深不可測。”
巴特勒教授意味深長的說。
艾倫的目光,轉向書桌一角。
筆筒旁邊,擺放着一本封面褪色的聖經。
于是微微一笑,回應道:
“不可試探主,你的神。”
巴特勒教授愣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啜飲,以此遮掩内心的悸動。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咖啡杯,神态恢複平和。
“先知,您說自己在康鎮廢墟中隐居一年,食用泰坦獸的血肉,飲用受污染的水,居然沒有感染泰坦細胞,這讓我非常詫異。”
“不瞞您說,這些年來,我和我的助手們一直在緻力于仿制癌變抑制劑。”
“可惜缺少一種所羅門公司壟斷的藥材,仿制藥的效果,遠不及正版。”
“假如您所言屬實,那麽我有理由懷疑,您作爲這個世界上罕見的自然人,天生免疫泰坦細胞感染。”
“如果您願意提供血樣,供我研究,說不定能夠研發出抑制癌變的特效藥。”
“先知,既然您是上帝的使者,肩負着拯救世人的神聖使命,想必不會吝于施舍些許血液。”
艾倫端起了咖啡杯,故作淡定的啜飲。
心裏大罵巴特勒這個老狐狸。
媽了個巴子!道德綁架玩兒的挺溜啊!
不得不說,這一招恰好擊中他的軟肋。
誰讓他以先知自居,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裝逼?
倘若拒絕提供血液,研發治病救人的抗癌藥,就等于親手扯下神聖的面具,喪失了道德優勢,憑什麽讓人相信他是真先知?
但是,艾倫并不情願接受巴特勒教授的道德綁架。
他的血液,的确可以克制泰坦細胞。
這張王牌,必須牢牢捏在自己手中。
怎能白白便宜巴特勒這個老狐狸,爲他人做嫁衣?
要如何拒絕巴特勒的道德綁架呢?
借着喝咖啡的空檔,艾倫心念連轉。
忽然靈機一動,打翻咖啡杯。
啪!
杯子摔在桌上,彈跳翻滾。
與此同時,艾倫癱在椅子上,兩眼翻白,口吐白沫,雙手瘋狂的顫抖,像在發癫。
巴特勒教授被艾倫這詭異的舉動,吓得站了起來,還真以爲他在發羊癫瘋。
連忙繞過辦公桌,小跑過來查看。
“先知!先知!您不要緊吧?”
艾倫渾身哆嗦,眼睛瞪得溜圓。
擴散的瞳孔,仿佛就要嗝屁了。
巴特勒教授遲疑了一下,拉開抽屜,打算翻找急救藥物。
這時艾倫突然坐直身子,一臉莊嚴肅穆。
“呃……先知,感覺好點了嗎?”
巴特勒教授試探着問。
“剛才您犯了什麽病?看起來很嚴重。”
“我沒有病。”
艾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斷他的話茬。
“事實上,我剛剛得到了上帝的啓示,你所見的瘋癫症狀,正是我與神交流的方式。”
巴特勒教授欲言又止。
艾倫這話,還真不好說是真是假。
畢竟根據各種福音書、傳道書記載,古往今來的先知和聖徒,領受神啓之時,的确有此類發癫的症狀。
舊時代有好幾幅經典名畫,就是描繪這種天人感應的通神情景。
巴特勒教授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對“神啓”之說,雖不全信,但也不會妄加批評。
“教授,我身體裏流淌着神之血。”
見巴特勒教授被自己一時興起的發癫表演唬住了,艾倫便故作深沉,加大力度:
“凡人接受我的神血,清除泰坦細胞的同時也會喪失所有超能力,喪失在這個殘酷的時代生存下去的能力,這恐怕不是你所樂見的結果。”
“萬幸,神是仁慈的,關閉一扇門的同時也打開了一扇窗。”
“就在剛才,我領受了神的啓示,窺見一條兩全其美的救贖之路。”
艾倫做出祈禱的手勢,神色莊嚴。
“七個星期之後,我将遵循神啓,創造出蘊含奇迹之力的聖水。”
“患者服用聖水,不光可以壓制細胞變異,延長壽命,還能保留現有的超能力。”
“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須完成一項使命。”
“教授,這不僅僅是我的使命,也是你要經受的試煉,證明你有資格踏入天國之門!”
巴特勒教授雙手交叉,大拇指相互摩挲,似乎正在進行激烈的内心鬥争。
沉默許久之後,終于開口:“先知,我要怎樣幫你完成使命?”
艾倫微微一笑,終于言歸正題。
“十三年前,所羅門研究所曾經發生一起事故,一百四十四名科研人員因此受難,泰坦細胞也因爲這起事故而洩露到外界。”
“教授,你當然知道,這起事故就是災厄紀元的起點,世間一切災難的源頭。”
“那一百四十四位最初的受難者,都是主的羔羊,我需要知道他們的近況,并且設法與他們近距離接觸。”
巴特勒教授眉頭緊鎖。
“先知,關于那些不幸的人,除了同情,我還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好消息是,事故發生十三年後,他們都還活着,并且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壞消息是……他們僅僅是在生物學意義上活着而已,目前還處在昏睡當中。”
“在可以預見的将來,也不允許被喚醒。”
“我不太明白您這話的意思。”艾倫盯着教授,“既然他們都成了植物人,爲什麽還不被允許接受喚醒治療?”
“因爲對所羅門公司來說,讓這些人保持昏睡狀态,比蘇醒過來更有價值。”
巴特勒教授面露苦笑。
“我的老朋友所羅門博士,花了大筆經費研究這些昏睡者,發現他們體内繁殖的泰坦細胞,随着宿主生理活性下降,也變得溫和起來,還發生了一些現有的理論無法解釋、也無法複制的微妙變異。”
“抽取昏睡者的血液,給感染者注射,能夠有效遏制癌變惡化。”
“事實上,這些昏睡者體内提取的血清,就是癌變抑制劑的第二種關鍵原料!”
“設想一下,如果讓這些昏睡者蘇醒過來,體内泰坦細胞也随之變得活躍,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血液會否因此喪失抗癌功能。”
“先知,喚醒沉睡者,意味着有可能損失極爲寶貴的抗癌藥材,所羅門博士和他背後的财團,當然不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爲了源源不斷的生産癌變抑制劑,哪怕現在已經有了喚醒植物人的超自然方法,這些活生生的“血漿袋”,也必須服從資本的意志,繼續沉睡下去。
直到被榨幹最後一絲利用價值。
艾倫知道,本世界的自己,“艾倫博士”,就是那一百四十四個沉睡的“血漿袋”之一。
“那些不幸的受難者,在漫長的昏睡中,也許會夢見自己穿越到了異世界,成爲冒險小說的主角。”
巴特勒教授随口開了個玩笑。
艾倫可笑不出來。
在他聽來,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獄笑話!
……
半個月後。
大都會避難所,地鐵隧道。
軌道交通的興衰,見證了城市的曆史。
始建于20世紀初,線路全長超過1000公裏,四通八達的地鐵網絡,曾經是大都會居民的驕傲。
時至今日,整座城市的地鐵交通早已陷入癱瘓。
蜘蛛網般縱橫交錯的地鐵隧道,淪爲避世者們栖身
的貧民窟,時不時還有兇殘的泰坦獸出沒。
所羅門公司治安部的眼中釘,大都會避難所排名第一的黑道組織“溝渠幫”,也把地鐵隧道當做自家地盤來經營。
而在擁有合法網絡身份的地表居民眼中,黑暗污穢的地鐵隧道,總是與搶劫、強暴和兇殺案件聯系在一起,避之唯恐不及。
午夜時分。
昏暗的地鐵隧道,出現兩條身影。
個頭超過兩米的男人,三十出頭的年紀,身闆壯實,蓄着濃密的絡腮胡。
灰藍色眼眸,發出的視線能夠穿透黑暗,看清百尺之外飛掠而過的蚊子。
壯漢身旁的小男孩,可不具備父親這般敏銳的超自然黑暗視覺。
生怕在黑暗中失足跌倒,緊抓父親的手,沿着生鏽的鐵軌向前走。
七歲男孩體内的泰坦細胞,過早的發生癌變,使他的腹部和手腳,顯得異常臃腫。
蒼白稚嫩的小臉,也有癌變擴散導緻的浮腫迹象。
走出不遠,就忍不住大口喘氣,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壯漢聽見男孩的喘息聲,便蹲下身子,示意他爬到自己背上來。
男孩搖搖頭,堅持自己走。
壯漢歎了口氣,沒有勉強倔強的兒子。
“爸爸,我還能活多久?”男孩問。
壯漢沒做聲。
他不想對兒子撒謊,又不想打擊兒子對康複的信心,隻能保持沉默。
“爸爸,你不應該跟我待在一起。”
男孩自顧自的說。
“因爲我随時可能‘砰’的一聲爆炸,就像老約翰死的時候那樣,我不想讓你受傷。”
“爸爸!你應該把我放在一個僻靜的地方,讓我一個人安靜的待着,等媽媽來接我上天堂……如果真有天堂的話。”
“維特,别說傻話!”
父親終于忍不住打斷兒子的話茬。
“今晚我們去見的人,就是專門來給你送藥的。”
“隻要你肯乖乖的打針吃藥,很快就能好起來。”
話是這麽說,然而男人心裏清楚,自己正在欺騙兒子。
身爲避世者,他主動放棄網絡身份,在地下世界讨生活,如同陰溝裏的老鼠。
就個人而言,他并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但是,考慮到兒子的健康與未來,當初若能忍氣吞聲,保留網絡身份,如今就能獲得免費的抗癌藥物……可憐的男孩,也就不用跟着自己遭這份罪。
身爲“溝渠幫”的首領,所羅門公司懸賞抓捕的“A級通緝犯”,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巴特勒教授身上。
盡管這種仿制藥的風評不佳,療效遠遠比不上正版,恐怕救不了已經進入癌變晚期的男孩。
可是,除了嘗試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還能有什麽指望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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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