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月兒彌留之際,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她視線被鮮血模糊了,但隐約地也能看清,四周的陳設十分熟悉,而更加熟悉的,是常年蔭蔽的潮濕和黴味。是讓他無比熟悉的味道。
玄清宗太幹淨、太光明、太美好了,讓她始終沒有真切的歸屬感,反倒是這種空氣裏彌漫的潮濕黴味,讓她很安心。
陶月兒不敢相信他們竟然真的能從琉國趕回景國,回到她的故土。但這味道,又讓她不得不相信。一瞬間的怔忪過後,是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開心。
這裏是她人生中度過的最開心的一段時光,沒有之一。
她能死在這裏,可真是太好了呀……
“我睡了……多久?”陶月兒問花伶。
雖然她的聲音較之過去更清晰了些,但花伶知道,她的情況并沒有好。甚至于,像是回光返照。
他低垂着眼睑,告訴她:“很久很久,回來的一路上你都在睡。”
“是嗎,那我可能,真的回來了……”陶月兒開心不已。她以爲自己在做夢,但花伶說她睡了很久,那麽就證明,他們在路上已經行進了許多日,隻是她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罷了。
“謝謝你,花伶……”陶月兒想給花伶一個笑臉,但發現嘴角不聽使喚,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不要說話了,我去給你請大夫。”花伶吸了吸鼻子,作勢要走。
陶月兒忙拉住他。花伶始終低着頭,她看不見花伶的表情,但是就算花伶擡起頭,陶月兒的視線模糊,也不大能看得出來花伶眼底的悲戚和哀涼。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爲我報仇……”陶月兒細細的想了想,自己這一生臨到終點,她其實是不難過的。
自己早就是該死的人了,這多活的這一年多,見識了過去二十五年都沒見過的風景人事,這都是和花伶帶給她的。
說不舍很不舍,說不難過,也确實是不難過了。
她享受了這麽多,也該沒有那麽遺憾了……
可若一定說要有,她也确實有一個小小的遺憾。
她心裏一直隐隐有個願望,是從前的自己沒有做到的。如果可以,她還真想完成那個心願。
過去她沒有錢,沒有能力,有過怨怼,卻也有過開心。陸冠廷和陳秋碧是除了花伶和季寒羽以外,她唯一的朋友。是她過去二十五年的人生裏,唯一與自己有勾連之人。
陳秋碧沒有背叛她,陸冠廷也沒有。陸冠廷從始至終沒有說過要娶她,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等着、對他好,他們在一起,其實比自己更合适。
而陳秋碧從小到大就比她好看,比她溫柔,比她讓人有保護欲,陸冠廷對她的好,是理所當然,在清理之中的。她看見了,她也不在意,依然努力的對陸冠廷好。說白了是她自作多情,與陸冠廷沒有什麽幹系。
後來他們在一起了,她應該給予祝福的。隻可惜,兩次遇見他們,都是她最狼狽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爲自己的冷漠而感到不高興?
臨死前,她細細想來,唯一對不住的人,或許就隻有他們夫婦二人了……
——“我想送陸冠廷和陳秋碧一件新婚禮物。”
陶月兒的願望悶在了心裏,卻沒有說出口。
陶月兒知道他們沒什麽錢,這句話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思,但這又如何瞞得住花伶?
可花伶知人心中所想,陶月兒在她面前根本就像是透明的。
陶月兒的執念那麽強,花伶怎會感知不到?
當晚,花伶找來大夫,爲陶月兒開了些鎮痛的麻醉類藥物便離開了,這無異于給陶月兒判了死刑。
花伶沒有強留大夫,默默地給陶月兒煎藥喂藥之後,等她熟睡後便出去了。
再回來,已是天曉之時,而他的手裏,手裏正捧着一隻玄色的匣子。
花伶俯下身,半跪在床邊,一直守着陶月兒,等她睡醒。
臨近中午,陶月兒終于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入眼,便見到枕邊放了一隻精美的匣子。雖然她眼前灰蒙蒙的,但因爲距離近,和上面華美閃耀的螺钿,她也能看出匣子的精美和大氣。
匣子上,除了螺钿外,還綴着琺琅彩琉璃,雖然邊緣處被歲月磨得失去了光華,但仍掩蓋不了它的精美璀璨。隻看這一眼,便也知道這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挑一件。”花伶打開匣子,柔聲對陶月兒說。
“這些是……”陶月兒瞪大了眼睛,無神的眼眶裏第一次出現了不一樣的情愫。
本來以爲匣子已經足夠耀眼了,卻不想匣子裏的東西更是流光溢彩。
匣子裏有好幾件首飾,分别是累絲嵌璎珞金钗、佛教七寶琉璃長命鎖、一對琺琅彩花卉紋紋銀耳環、一對金質臂钏和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子。
“難道……你去偷東西了?”陶月兒大驚。
花伶揚起嘴角,搖了搖頭:“這些都是以前的朋友送的。”
“以前的……朋友?”
除了木簪,這些首飾一看就價值不菲,出手如此闊綽的女性朋友,陶月兒想來想去都覺得花伶跟她的關系絕不簡單。
陶月兒道:“你從哪裏拿來的匣子?從前怎麽不見你提起過?”
“這些東西價值不菲,帶在身邊不方便,便将它們埋在了慈幼局附近的一棵樹下,從前覺得不管再苦都能熬過去,所以沒有動過它們的念頭。但現在,完成你的心願是最緊要的大事,我不希望你心裏還有旁的惦記。”
其實,是不想她有遺憾的離開吧……
“原來是這樣啊……”陶月兒垂下眼簾,輕輕搖頭:“留下它們罷,我很想送一件禮物給秋碧,但絕不會犧牲你的利益。這些寶物都是你所珍惜的物件,我不希望讓你難過和不舍……”
“我不是這個意思。”花伶歎息,接道:“這一生,我遇見過很多人,這些都是她們的遺留之物。除了這根木簪,其餘的,你都可以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