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伶沒有多餘的話術。
既沒有熱情歡迎陶月兒的到來,也沒有譏諷挖苦她此前的行徑,雖然始終淡淡的,但這對陶月兒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善意’。
陶月兒提起污糟的裙擺,按照十年前媒婆教的那樣,彎腰行禮,恭敬而正式地說道:“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陶,名月兒,今年二十五歲。多謝花少爺救命之恩,以後還請少爺多多指教。”
自從陶月兒知道花伶是太守之子,她便稱他作少爺。
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将他當作少爺,可至少自己知道了他的過去,便無法忽視他的過去。他生來便是少爺,那麽在她心裏,她也依然願意叫他少爺。
這樣,他的落差感可能會小一些吧……
花伶聞言,面色有些奇怪,剛想說什麽,卻聽陶月兒的肚子裏傳來‘咕噜’一聲。
陶月兒面色一紅,踯躅道:“對不起,我太餓了……”
花伶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直道:“跟我來。”
陶月兒跟着花伶走回院裏,然後徑直來到了廚房。
花伶示意陶月兒生火,陶月兒便立即蹲在地上搗騰,不一會兒,鍋中的水便滾開來。
花伶從一旁的砧闆上掀開一塊白布,便露出了上頭一大塊豬腿肉。
陶月兒也顧不得問這些豬肉是哪來的,隻眼巴巴地望着花伶将鍋中的水舀出來,又将粥放了進去,然後将切好的肉片放進去一塊煮。不一會,便香氣四溢。
陶月兒咽了好幾口口水。
她已經兩三天沒吃飯了,更别提吃肉了。她雙眼直勾勾地盯着花伶切肉的手,不自覺地喊道:“多放點肉,再放,再放,再多放點……”
花伶“啪”地一聲,把刀扔砧闆上:“我給你放頭豬可好?”
陶月兒被吓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又失态了。她撇了撇嘴,驚慌地低下頭,擺手:“不,不用了……夠、夠了。”
花伶雖然面色不睦,但依然還是給她多切了幾塊肉,滿滿當當一鍋,不像在煮粥,倒像是炖肉。随後又從一旁拿出三個發好的面團。面團呈現白色,紫色和橙色。
陶月兒驚訝地問他:“爲什麽這些面團會變成紫色和橙色?”
“因爲裏面加了紫薯和南瓜。”花伶說完,将白面團和紫薯面團分别擀成圓片狀,南瓜面團團成圓球狀,白面皮在最下面、中間是紫薯面皮、南瓜球在最上面,像包包子一樣把南瓜球包裹起來收口捏緊朝下,用刀在上面劃十字口,放進蒸鍋。
半刻鍾後,這些面團就熟了,且一個個都在開口笑一般。
“這是什麽?”
“三色開花饅頭。”
“這可太神奇了!”陶月兒止不住的驚呼。
花伶拿了一個出來,遞給她:“嘗嘗。”
陶月兒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立即拿了一個放嘴裏,燙得直跳腳仍是止不住的贊道:“太好吃了!”
“喜歡嗎?”
“喜歡!”
“想學嗎?”
“想!”
花伶似乎料到她想要學廚似的,從懷中拿出一本書交到陶月兒手裏,說:“以後你便按照這個食譜來做。”
“好!”
陶月兒接過食譜,便見這本食譜與市面上所賣的批量印刷的食譜不大一樣。
封面上寫了《清靜飲膳食錄》五個大字,筆迹勁瘦,靈動飄逸,十分工整。但很可惜,陶月兒不識字,看不懂。她也無法品判她寫的好不好。
她剛想說自己不識字,卻發現書翻開來,裏面的内容令人歎爲觀止。
裏頭全是畫稿。每一道菜、每一個步驟都有詳細的構圖,就算是不識字,也完全能看懂。
陶月兒突然有些想流淚。
她最珍愛之物,是一本書。可惜她完全看不懂書上的字,于是隻能将它當作一件心理寄托,帶在身邊。哪怕去自盡,也依然揣在懷裏。但這本書,是她全然能夠看懂的一本書。也是她今生第一本能看明白的書。
此書畫迹之工整,竟絲毫不輸給印刷而成的産物,且,圖片精美,構圖絕妙,陶月兒莫名覺得,畫此書之人,一定是個蕙質蘭心的大美人。因爲隻有心地良善的美人,才能畫出如此可愛又風趣的畫作。
“這是誰作的書?”陶月兒翻來覆去沒見着著作人的印鑒,忍不住問道:“還請少爺示意一二,讓我以後拜讀起來也好有個目标。”
“李青竹。”花伶緩緩道:“書作之人姓李,名青竹,字月華。”
李爲國姓,是世家大姓。李家出才女,她一點兒也不意外。
陶月兒點了點頭:“不知這位前輩現在何處,我以後可有機會親自拜見一二?”
花伶斜着眼,淡淡道:“她已經死了好幾百年了。”
“……”
陶月兒被他這話給噎住了,好半天才緩過神,愣愣道:“真是可惜我沒有早生上幾百年,想必這位與我定是惺惺相惜。”
“爲何?”
“她的畫工整美觀,技巧娴熟,卻一個字都沒有。有些能用文字概括的地方她竟然也畫了出來,想來,她與我一樣,應當也不識字。定也是個心中有蒼穹,卻郁郁伴塵泥的女子啊!”可惜了,雖然身在李家國姓,想來也是個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她的才華被埋沒了。
花伶聞言,陡然睜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道:“你沒有聽過月華的名字?”
“從未聽過。我……需要知曉麽?”陶月兒眨了眨眼睛,反問他。
花伶捂住胸口,似是被什麽東西嗆住了,臉色難看得發綠。廚房裏煙熏缭繞,陶月兒以爲他是被這些柴火的煙氣所擾,直道:“少爺您先出去吧,這裏交給我了。”
花伶一臉的煩悶,索性眼不見爲淨,點了點頭便要離開,臨了,似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她:“你爲什麽叫我少爺?”
“你曾是顯赫人家的公子,叫‘少爺’不是應當的嗎?我總不能與那些孩子一樣,叫你花伶哥哥罷?何況,你看着比我要小,叫‘哥哥’實在是不妥當的。”
“……”
聞言,花伶微微一愣,顯得有些驚訝,道:“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心疼你。”陶月兒收回花伶身上的目光,眼睛不自覺的穿過房門,瞟了眼不遠處與其他孩子聊得眉飛色舞的阿音。
花伶将她不自然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啞然道:“阿音的爺爺從前在茶館裏說書,她從小耳濡目染的全是奇聞異事,嘴裏吐出的全是話本子。這裏隻有你會相信她。”
“啊?她說的是假的?”陶月兒張大了嘴,表情很有些受傷。
“至少,我還沒從她嘴裏聽見過實話。”花伶抿嘴,一臉“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的模樣,拍了拍她的肩,轉身走出了廚房。
獨留下陶月兒站在遠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假若阿音說的是假的,那她豈不是白心疼花伶了?那她現在又是以什麽心态站在這裏呢?她還該不該想法去死了?
許多的矛盾充斥着她的腦海,讓她頭疼欲裂。良久,她決定不想了,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