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天色已經完全暗下,陶月兒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道旁的酒樓裏,充斥着人們高談闊論、慷慨激昂的聲音,指點江山的意味,仿佛萬事皆在掌心。
每年到了三月三之時,旁人都是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郎君相顧,三媒六娉,雙雙執手,走上人生巅峰。就連那些落榜的學子,就算沒考上科舉,也能被一些家世條件較好的女子看上,擁有對坐兩相宜,成家後相偎相依的美妙。
但是她,十年來,下場隻有愁雲慘霧,凄凄慘慘戚戚。推杯換盞間,仿佛旁人的狗都吃得起肉,而她兜裏卻連吃個包子的錢都沒有。這世界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陶月兒仰望着天空,發現這世界天大地大,卻無處是家。
“月兒?”
“是陶月兒嗎?”
突然,身後傳來一男一女兩聲呼喚,聲音之熟悉,讓陶月兒整個人都僵硬了。長久的怔忪之後,陶月兒還是回過了頭。
身後不遠處有兩頂軟轎,轎旁站着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風流倜傥,牽着一個女孩;女子身穿華服,渾身戴滿金玉,懷裏還抱着一個嬰孩。隻一眼便知曉,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夫妻。
“是秋碧和冠廷啊……好、好久不見。”陶月兒彎起眉眼,很努力的擠出了一個笑臉,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真的是月兒……隔老遠就覺得像,卻不想竟真是……”陳秋碧的面色動容,眼眶發紅。陸冠廷立即拿出手帕,給她擦了擦眼角。随後攙着她向陶月兒走來。
随着二人的接近,陶月兒的身子漸漸站直,整個人開始不知所措。她的雙手背在身後,甚至有些顫抖。
她的内心遠沒有表面那樣平靜。
“月兒,你……還好嗎?”陳秋碧欲言又止,想起今日是三月三,再見她這副表情,就已經猜到,她大概又無人問津了。
她老姑娘的名聲已經傳遍了靖城,當然也傳到了這些童年玩伴的耳朵裏。
陶月兒揚起嘴角,點頭如搗蒜,說:“我很好,你們呢?”
陸冠廷抱着陳秋碧的雙肩,不說話。陳秋碧彎着眉眼,柔聲道:“敏兒剛滿周歲,我們也算兒女雙全,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陳秋碧和陸冠廷都是陶月兒的發小,三個人是青梅竹馬的鄰裏關系。陳秋碧與她一樣一窮二白,也沒有什麽驚天的絕世容顔,很早就離散了;陸冠廷科考之後便失去了消息,十年來杳無音訊。她一直在想,童年的朋友們是不是也跟她一樣,在苦苦掙紮?
她沒少爲他們擔心,可如今看來,是她想多了。
苦苦掙紮的隻有她。
“真好啊,恭喜你們。”陶月兒搓着雙手,從兜裏掏了半天,尴尬道:“你看我,出門也沒帶銀子,還想給孩子包個見面禮,這下……”
陸冠廷面露不忍,欲言又止,一副想說話又不知從何開口的模樣。
陳秋碧則落落大方、熱情得多了,她直接走上前去,心疼地拉着她的手,打斷她:“月兒,你跟我們何須客氣?你這樣瘦,吃飯了嗎?不如,過府一叙?”
陶月兒連連擺手,搖頭道:“我吃過了。我還有事,今夜就要離開靖城了。”
“這樣啊……那等你回來我們再聚,我家住時雍坊,你到了随處問一人,報冠廷的名字就都知道了。”陳秋碧說着,從懷中掏出兩錠銀子塞在陶月兒手裏,說什麽也讓她收下。
“我不能收你的銀子,我不缺錢。”陶月兒連連拒絕,可陸冠廷也上前來,直接将銀子塞在了她手裏,道:“你跟我們還客氣做什麽?這是你該得的。”
是嗎……
是,這是她該得的。
陶月兒看着兒時好友半抿的嘴唇和緊皺的雙眉,知道自己如果今天不收他們的銀子,他們是不會好過的了。爲了旁人心裏好受一些,自己拿了錢就拿了罷。自尊什麽的,早在泥土裏滾過幾遭了,再踩上幾腳也不礙事。
“多謝了。”陶月兒說完,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腳尖。
“那,改天見。”
“好。”陶月兒點頭,眼睛裏有眼淚在打轉,她始終沒有擡頭看二人,等二人上轎走遠了,她才擡起頭來,看着兩頂轎子漸行漸遠,最後在街角消失不見。
陶月兒看着手中的銀子,握緊又放開,好幾次想直接扔了又舍不得。
她走啊走,見路邊有個乞丐,順手就送了出去。乞丐在身後感恩戴德,她的心中卻涼得徹底。
她早聽說陳秋碧已經嫁人生子,卻不想夫君竟是陸冠廷。
陸冠廷曾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她從各處偷了野菜野果來賣,賺了錢就給他買書看。他曾說過,假如過了十五歲還沒有人娶她,他便勉爲其難,将她娶回家中。隻要有他一口飯吃,就有她的份。于是她更賣力的挖野菜。
後來……後來陸冠廷果真考上了舉人,之後,便去了外府爲官,今昔調回京城,該是前程似錦,步步高升了。看他們女兒的年歲,怕也正是她十五歲那年出生的。但,陳秋碧又是什麽時候與陸冠廷在一起的呢?
自己那野菜挖的,可真是沒什麽意思。反而白白錯過了最佳擇偶年紀,活生生将自己拖成了大姑娘。
陶月兒磋磨着雙手,心裏空落落的,卻好像也沒什麽立場憤怒。
陸冠廷從來沒有說過愛她。不管是等待,還是挖野菜,都是她自願的。她都不需要他有什麽口頭約定,便興沖沖地做了一切。将自己擺在了陸冠廷妻子的位置上,做盡了對他好的一切。
後來陸冠廷消失,她也沒有等他。而是聽了阿公阿婆的話,參加了三月花會。她如今的慘淡,恰好說明了陸冠廷的選擇沒什麽錯。
不僅他看不上她。
全靖城的人都看不上她。
意識到這一點,陶月兒發現自己連怪他們的權利都沒有。
她怯懦、沒主見,陸冠廷讓她等,她便等。陸冠廷消失了,阿公阿婆讓她相親,她就去相親。她不能怪他們。一點都不怪。反而由衷的祝福。都是一個貧民窟出來的,二人能喜結連理,她該高興才是。
陶月兒吸了吸鼻子,想起自己如笑柄一般的人生,隻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簡直連活下去都是在浪費空氣。
不如,就此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吊死。
陰宅也是宅。
那裏,總該不會再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