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獄裏的刑具,任何一件拿出來都能要人的命。
對于錦衣衛來說,最大的困難不是弄死一個人,而是如何讓他生不如死。
楊旦的身體本就孱弱,在诏獄中嘗試了十幾種刑具,竟然還叫的出來,聲音還很炸裂。
“說,我說……給我個痛快……”
終于,楊旦松口了。
他現在隻求一死,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下了十八層地獄,所受到的酷刑也不過如此了吧?
朱祁鎮再次摒棄衆人,然後坐在楊旦對面,平靜地說道:“朕問過了,錦衣衛有一種藥,可以保證你短時間内不死,但是會讓你腸穿肚爛,三天之後,你會把自己的五髒六腑從口中吐出來。”
楊旦苦笑道:“皇上,這些話不必再說了,我招,我全都招,能不能給個痛快?”
朱祁鎮緩緩點頭,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朕答應你,說完就送你上路!”
“好,我說!”
楊旦大口喘着粗氣,然後閉上眼,似乎在回憶那些塵封的往事。
“這些事還要從仁宗皇帝開始說……”
朱祁鎮更加疑惑,怎麽又扯到我爺爺了?
仁宗皇帝身體肥胖而虛弱,長期操持朝政,更加不堪重負,隻做了八個月的皇帝,莫非……
“皇上莫要多心,仁宗皇帝的死不是陰謀,他隻是身體太差了。”
楊旦看出朱祁鎮臉上的詫異,又說道:“要說完全沒關系,其實也不對,仁宗皇帝駕崩的前一天晚上,李時勉進宮商議南遷一事,兩人聊得并不愉快,還大吵了一架。”
“南遷?”
“對,就是南遷!”
楊旦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喘口氣,然後繼續說道:“太宗皇帝将都城遷到北京的過程阻力重重,前後曆經十數年,最終靠着強硬的手腕,強行遷都。”
“太宗皇帝遷都,是爲了天子守國門,阻力在何處?”
“當然是滿朝的官員,請皇上仔細想想,我大明太祖皇帝是哪的人?”
“淮西。”
“正是,大明開國之初,在朝廷内部便已經是黨派林立,其中最大的兩支勢力是以劉伯溫和宋濂爲首的浙江派,以及李善長、胡惟庸爲首的淮西派,後來的事皇上應該從太祖實錄中看到過,淮西派靠着和太祖皇帝的關系占了上風,浙江派銷聲匿迹,後來太祖皇帝又親手滅了淮西派……”
朱祁鎮隻知道胡惟庸下毒幹掉了劉伯溫,以及朱元璋親自下場幹掉胡惟庸,卻不知道這些事的背後錯綜複雜,充斥着各種明争暗鬥。
隻不過,楊旦說這些陳年舊事,是爲了什麽呢?
“……到了建文朝,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大力推行新政,就如同皇上搞的這個新政一般,隻不過,他們的新政是爲了結黨營私,而皇上的新政則是爲了清除黨争,甚至是要徹底消除士大夫的特權,這也是臣等決定發動政變的原因。”
“齊泰、黃子澄、方孝孺這些人其實都是浙江派的,當初浙江派遭受打擊,便蟄伏起來,趁着政權交替之際,終于要大展身手之際,卻遭遇靖難,這就是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聽到他絮絮叨叨沒完,朱祁鎮實在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楊旦緩緩搖了搖頭,道:“臣既然要和盤托出,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次說清楚。”
緊接着,他又喘了幾口粗氣,然後說道:“皇上再想想太宗皇帝繼位之後提拔的幾位重臣,家父楊榮是福建的,楊溥是湖北的,楊士奇、解缙、夏原吉都是江西的,這些人當中,可曾有一個浙江的?”
“雖然浙江派再一次被打壓,不過,朝堂上的黨争永遠不會停止,家父等人受到重用之後,立刻便對朝臣進行拉攏或者排擠,迅速形成一個新的黨派,姑且叫做三楊派,主要勢力範圍是江蘇、江西、福建、湖廣一帶。”
“臣說到這裏,皇上應該已經明白了,這些人是反對北遷最大的阻力,因爲他們的家産、人脈、生意、勢力範圍全都在南方,誰願意去北方?”
朱祁鎮皺着眉頭,問道:“就算遷到北方,他們仍然是朝之重臣,不但可以保留南方的财産,還能在北方開拓新的勢力範圍,爲何不願意?”
“皇上,您又錯了……咳咳!”
楊旦笑着搖頭,卻牽動到傷口,忍不住咳了兩聲。
“您可知道,如今北京城的一所宅子多少錢?在南京城同樣的地段,同樣規模的宅子又是多少錢?”
朱祁鎮想了想,如實道:“朕不知。”
“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不知道這些事也在情理之中,還是臣來說吧,同樣的地段,同樣規模的宅子,北京城和南京城的價格最少差了一倍!”
“那又如何?”
“如何?哈哈……”
楊旦再次大笑起來,說道:“遷都之前,南京城的宅子價格是多少,北平城的價格又是多少?一次遷都,多少人的财産直接腰斬?”
朱祁鎮仔細想了想,楊旦所言不無道理,遷都這種事對于朝廷官員的私人财産來說,損失太過嚴重,俗話說,奪人錢财猶如殺人父母,若不是太宗皇帝手段狠辣,怕是滿朝的官員直接造反了。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一直在籌劃南遷?”
楊旦點點頭,說道:“太宗皇帝駕崩,仁宗皇帝繼位,說實話,仁宗皇帝比較軟弱,不像太宗皇帝那般殺伐果斷,于是衆臣開始頻頻施壓,要求南遷。”
“爲何沒有南遷成功?”
“這就又要提起太宗皇帝的手腕了,他老人家生怕後世子孫南遷,直接把自己埋在昌平的天壽山。如果南遷,這地方很可能就會落入蒙古人手中,仁宗皇帝剛剛繼位,他敢扔下先帝的遺骸,自己跑回南京嗎?”
朱祁鎮認真思索一番,然後說道:“你繼續!”
“說到哪了……哦,對,南遷!”
楊旦努力回憶着,說道:“仁宗皇帝駕崩前一晚,确實和李時勉吵了一架,這件事并沒有張揚,以至于宣宗皇帝繼位之後才無意間得知,從那時起,宣宗皇帝便下定決心,将南京改爲行在,也就意味着再也不會南遷。”
朱祁鎮隻知道仁宗皇帝有過遷都的念頭,到了自己老爹這裏,又斷了這個念頭,沒想到這裏面事還挺多。
甚至朱瞻基因爲南遷的事,竟然被人謀害,這就很聳人聽聞了。
“就因爲先帝反對南遷,才會被爾等謀害?”
“皇上言過了,先帝駕崩之時,臣還在努力考進士,這些事都是先父口述。”
朱祁鎮點點頭,道:“你将先帝被謀害的經過詳細講出來,朕答應給你個痛快,決不食言!”
楊旦緩緩歎了口氣,然後說道:“先帝遇害,遷都隻是個引子,矛盾真正爆發是因爲先帝準備重啓下西洋!”
“洪武年間開海禁,民間片甲不得下水,江南士族便以走私牟利,直至今日,皇上開新政之前曾大力打擊走私,對此應該并不陌生。”
“到了永樂年間,太宗皇帝做的更絕,不但延續海禁,還将海上貿易壟斷,瓷器是官窯的,絲綢是江南的官辦制造局,茶葉也成爲朝廷專營,鄭和所做的就是将這些貨物運輸到海外銷售,牟取暴利。”
“鄭和第六次下西洋回朝是永樂二十年,至永樂二十二年,太宗皇帝駕崩之前,鄭和已經在準備第七次下西洋,隻不過遇到皇帝大行,便取消了行程。”
“仁宗皇帝在位隻有十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讨論南遷之事,到了先帝繼位,便重啓下西洋,雖然當時的主要意圖是宣告周邊的番邦小國,我大明新皇繼位,可是,這也是一個不好的開頭。”
朱祁鎮問道:“你們是擔心先帝效仿太宗皇帝重下西洋,再次斷了你們的财路?”
“重下西洋是主要原因,不過,那時候先帝雖然看起來英明神武,卻也處處掣肘,他想做的事,須得經過朝堂之上的重臣同意,比如說,當初先帝得知仁宗皇帝駕崩前夜與李時勉吵過架,大爲震怒,下旨要砍了李時勉,都已經把人綁到西市,準備行刑之際,還是被攔了下來。”
“從先帝手中搶人,誰有這個本事?”
“皇上,大明朝講究禮法,李時勉隻需一口咬定,當晚進宮就是勸誡仁宗皇帝遠離女色,保養身體,又有家父爲其求情,先帝能有什麽辦法?”
朱祁鎮沉默半晌,道:“李時勉和仁宗皇帝吵架,究竟說了什麽?”
到了此時,楊旦也不想再隐瞞下去,便如實道:“自然還是南遷的事,隻不過仁宗皇帝沒有答應,李時勉情急之下,口出惡言,把仁宗皇帝氣個半死,同時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第二天就急召太子回京,可還是沒挺過去,先走一步。”
“先帝的性子和太宗皇帝十分相近,繼位之後,不但打消了南遷的意圖,還設立司禮監,相當于給内閣上了一道枷鎖,從此以後,皇帝和大臣們之間沖突進一步加深。”
“宣德九年六月,先帝下诏,命太監王景弘重整下西洋船隊,準備再下西洋,這個決定相當于徹底斷送江南士族的财路,因此,宣德九年十月,先帝還在帶兵巡邊,兩個月後便突然重病,一命嗚呼。”
“皇上繼位之後,楊士奇立刻停了松江造船廠,并将原來參與過下西洋的有關人員全部遣散,撤銷定海、沈家門等地的水師,放棄舊港宣慰司,諸多操作便是防止皇上親政之後,再下西洋。”
“舊港宣慰司?”
朱祁鎮突然問道:“不是先帝放棄的嗎?”
楊旦呵呵一笑,道:“楊士奇想要舊港脫離大明朝廷的控制,自然有辦法做到,先帝就算不想放棄,卻能奈何?”
“爲何要這麽做?”
“舊港是海外重要的中轉點,出海走私的必經之路,如果掌握在朝廷手中,大家還怎麽走私?”
朱祁鎮又問道:“先帝放棄交趾,也是這個原因?”
“皇上又說對了,交趾反複出亂子,也是有人暗中搗鬼,否則的話,僅憑黎氏父子,能掀得起什麽風浪?”
“不對……”
朱祁鎮擺擺手,說道:“交趾叛亂之後,先帝曾派出大軍出征,楊士奇等人連這些武将都能控制在手中?”
楊旦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說道:“東路軍總指揮安遠侯柳升,北伐的功臣,戰功赫赫,剛出鎮南關就中埋伏身亡!”
“保定伯梁銘當天沒有參戰,在軍營中暴斃;參贊軍務,兵部尚書李慶,第二日在軍營中暴斃。”
“東路軍三名主帥在兩天之内全部身亡。西路軍黔國公沐昇出雲南,不管走到哪,一直被伏擊,最後被活生生打回雲南。成山侯王通守在城中不敢出戰,皇上您覺得這仗還怎麽打?”
朱祁鎮臉色越來越差,強忍着心中怒火,道:“對付自己人,手段竟如此狠毒!”
“皇上您又錯了,這些将領都是北方人,算不得自己人!”
朱祁鎮沉默了,楊旦已經将所有事情來龍去脈講的非常清楚,自己的老爹遇害,主要因爲三點,一是決定定都北京,不再南遷,二是設立司禮監,給内閣和文官頭上戴了一道枷鎖,三是重啓下西洋,斷了江南士族的财路。
這些事情和自己現如今的所作所爲大同小異,而自己也幾乎遭遇政變,如果不是鞑靼人突然反水,估計曆史已經重演。
權力的遊戲實在是太殘酷了,哪怕自己這個穿越者,擁有遠超這個時代的智慧,關鍵時刻依然起不到任何作用。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的局面和以前有着本質的差别,特别是科學院的興起,總是給人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楊旦感歎道:“臣的前輩們做了那麽多事,費盡千辛萬苦,才保住江南士族的利益,隻可惜……呵呵,皇上的高明實在遠超臣等想象,臣輸的心服口服!”
朱祁鎮緩緩站起身,面無表情道:“你可以上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