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駐足遠望,在目光盡頭,天空和大地連成一片,頗爲壯觀。
清晨的冷風拂過臉龐,如刀削一般。
在這一刻,他突然領會到了太宗皇帝朱棣的心情。
如此大好河山,豈不叫人留戀?
“皇上,該動身了!”
袁彬等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上前來。
昨天那頓酒喝的他心驚膽寒,幸好沒出什麽岔子,不過,那個阿圖魯實在是太熱情了,須得趕緊走,要不然又要留皇上吃飯了!
“黃兄弟,黃兄弟!”
袁彬心頭一緊,轉過身來,就看到阿圖魯快步走來。
“這麽冷的天,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朱祁鎮轉過身來,笑着道:“看風景!”
“看風景?”
阿圖魯四下看了看,然後搖着頭道:“這裏有什麽好看的,走,我介紹你認識幾個朋友!”
朱祁鎮饒有興趣地問道:“什麽朋友?”
阿圖魯說道:“都是這裏的牧民,他們聽說來了一位酒量很好的漢人朋友,專門來見一見!”
朱祁鎮心中不禁好笑,看來,不管是蒙人還是漢人,都喜歡湊熱鬧。
昨天喝了半天酒,今天早上就人盡皆知了。
“正好,我也想多認識幾個朋友!”
朱祁鎮也不推辭,跟着阿圖魯向帳篷走去。
袁彬趕忙跟上來,小聲道:“皇上,我們還有正事呢!”
朱祁鎮略微側身,低聲回道:“現在辦的就是正事。”
袁彬不解,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聽之任之。
好吧,你是皇帝,你最大,你說了算!
萬一出點什麽事,大不了……我帶着那二十幾名錦衣衛陪你一塊上路就是了!
回到帳篷,看到有三個粗犷的漢子正在喝馬奶酒。
阿圖魯很興奮,用蒙語和幾人交談着,然後轉過身來,指着朱祁鎮:
“這就是黃兄弟,爲人很爽快,喝酒很厲害!”
他知道朱祁鎮聽不懂蒙語,特意換成了漢話。
蒙古人自來推崇強者,在他們看來,酒量就代表着實力。
阿圖魯在當地酒量也是相當不錯的,能把他都喝趴下,此人定不簡單。
因此,幾個相熟的立刻趕來,準備看一看這位勇士究竟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
可是,當他們看到朱祁鎮的時候,眼中不免有些失望。
此人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談吐舉止更像是讀書人。
他真的能把阿圖魯喝趴下?
“黃兄弟,我來給你介紹,這個是塔木爾,這個是呼倫,還有我的小舅子,烏薩克,對了,他還有個漢人名字,叫做哈薩克!”
朱祁鎮愣住,蒙古人烏薩克,給自己取了個漢人名字,叫哈薩克?
什麽鬼?
“這個哈……”
“哈薩克!”
“對,哈薩克,我是說……”
朱祁鎮臉色糾結,道:“漢人的名字裏,哈姓非常少見,你們是怎麽想到用這個姓的?”
哈薩克立刻說道:“怎麽少見了,北海衛的哈銘,不就是姓哈?”
朱祁鎮頗感意外,沒想到,哈銘這兩個字在漠北還挺吃得開。
“你認識哈銘?”
“我不認識,我聽說過!”
朱祁鎮又問道:“這人很有名嗎?”
哈薩克臉色變得十分恭敬,道:“橫掃漠北,斬殺伯顔,誰人不知?”
此人的漢話明顯比阿圖魯要強,聽起來通順許多。
朱祁鎮心念一動,問道:“伯顔不是你們蒙古的将軍麽?”
“是又如何?”
哈薩克突然皺起眉頭,攥着拳頭,道:“此人當初沒少欺壓我們,若哈銘不殺他,我也要親手殺了他!”
朱祁鎮又笑了:“你和伯顔有仇?”
這時候,阿圖魯的妻子又端來一大壺馬奶酒,又生起炭火,在火上烤了幾隻羊腿,看起來很新鮮,似乎是剛剛宰殺的。
阿圖魯說道:“大家都别站着了,咱們邊吃邊聊!”
朱祁鎮跟随衆人圍坐在炭火周圍,心中暗道,大早上起來就烤羊肉,這樣的生活……還真的惬意啊!
外面風雪交加,蒙古包裏吃個烤羊肉,喝着馬奶酒,這群人的小日子比我這個當皇帝的都要滋潤!
哈薩克年齡最小,主動給衆人斟酒。
隻不過,他的臉上籠罩着一層些憂郁。
“牛羊是我們的财富,以前我們去哪裏都得帶着牛羊,若是冬天遭了雪災,牛羊都凍死了,我們就算不凍死,也要被餓死!”
阿圖魯打斷他:“哈薩克,你說這些做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
“黃兄弟不是問起,我爲什麽改姓哈?”
哈薩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繼續說道:“我家有七口人,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可是,我的三個哥哥都被伯顔拉到戰場上去了,和你們漢人打仗,殺來殺去,最後呢?”
“我三哥才十五歲,那時候我還小,隻有十二歲,又遭了雪災,牛羊都被征用了,家裏沒有吃的,我娘把最後一塊肉幹留給我和姐姐,自己餓死了……”
“我的姐姐也舍不得吃,把肉幹留給我,要不是遇到了阿圖魯,我姐姐也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三個哥哥都戰死了,即便是這樣,伯顔也沒有放過我們,又來到草原上抓壯丁,沒有成年人了,就抓老人和小孩,我才十二歲,就要跟着他去戰場上去厮殺,去拼命……憑什麽?”
哈薩克越說越激動,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朱祁鎮明顯看到,他的眼角閃爍着淚花。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明和蒙古之間的戰争持續了百年,到頭來,苦的隻有這些底層的百姓。
他們和漢人沒什麽分别,漢人是整日勞作,然後把糧食上繳,他們則是辛勤放牧,然後把牛羊上繳。
青壯還要上戰場,說是打仗,其實就是給人家主力部隊當炮灰的。
可想而知,大漠上的底層百姓經曆着怎樣的苦難。
甚至他們根本不恨大明,不恨漢人,而是恨起了草原上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官和将軍們。
伯顔是瓦剌的二把手,按理說,應該受到蒙古人的尊重和崇拜。
卻沒想到,此處沒有尊重,沒有掌聲,隻有罵聲!
“所以……”
哈薩克看向朱祁鎮,說道:“這世上,誰能讓我們吃飽喝足,讓我的孩子不再挨餓受凍,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活着,我就把誰當成英雄!”
朱祁鎮心中暗道,你這個邏輯有點問題啊。
是我帶着将士們幹掉了也先和伯顔,你怎麽隻記得一個哈銘?
于是,他心念一動,故意拉長音調:“聽說皇帝姓朱,你怎麽沒改姓朱呢……”
“皇帝是神仙,是長生天!”
哈薩克連連擺手,神色緊張道:“我們是凡人,怎麽敢和長生天同姓?”
阿圖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黃兄弟是來做生意的,你說那些苦哈哈的事做什麽,來,喝酒!”
哈薩克等人紛紛端起酒杯:“幹!”
朱祁鎮也跟着一飲而盡,然後問道:“真是不好意思,昨天光顧着喝酒了,還沒談生意的事。”
阿圖魯哈哈一笑,道:“沒關系的,我們的牛羊好得很,不愁賣的,一會我帶你去看,看上就買,看不上也沒關系,他們幾個家裏都有,你可以挨個去看。你放心,價錢絕對公道!”
朱祁鎮笑道:“好說,好說!”
這時候,哈薩爾說道:“以前的時候,牛羊主要是宰殺來吃,而且,絕大多數都被伯顔的人收走了,現在卻不一樣,經常有關内的商賈到這裏來,大批大批地收購,根本不愁賣。”
朱祁鎮心中比他清楚,之所以有商賈來收購,是因爲關内對牛羊的需求量提升了。
牛是牲畜,主要用來耕地。
以前勞動力不值錢,就算是地主家,也不舍得買牛。
因爲買牛的錢輕而易舉就能雇一大群人幹活,這些人吃的比牛還少,幹的比牛還多,爲何還要花錢買牛呢?
現在情況不同了,大家都出去做工,勞動力越來越貴。
以前雇個佃戶種地,最多給五成收益,現在沒有七成人家根本就不種。
随着人力成本不斷上漲,耕牛開始普及開來。
至于羊,主要是用來吃肉,現在大家都有錢,消費力上漲,需求量自然也就變大了。
有需求就有攻擊,關内需要牛羊,關外的蒙古人就養牛羊,雙方各取所需,互惠共赢。
除此之外,關外還有無數的礦山、作坊,到處都在招募人力,若是不願進行放牧,也可以出去做工。
隻要人吃飽了飯,誰還有閑心打打殺殺?
無論蒙人還是漢人,大家都是娘胎裏出來的,隻是想過上安安穩穩的好日子。
以前沒得選,隻能靠搶劫,那麽他們會铤而走險。
現在不同,既然從事生産就可以讓自己衣食無憂,誰會冒着巨大的風險去搶劫呢?
朱祁鎮颔首:“既然這麽投緣,你家裏的牛羊,我統統買啦,給你折算一個好價錢。”
阿圖魯點對方如此爽快,頓時喜笑顔開:“我給你優惠,按照市場價,減一成!”
他家裏可是有上百頭牛,還有五百隻羊,直接一窩端,這筆生意可不小了!
爲此,他也拿出最大的誠意,給打了個九折。
袁彬在一旁聽的直咗牙花子,什麽啊你就全要了?
先不說把這些牛羊買回去做什麽,你帶錢了嗎?
朱祁鎮似乎并不在意,對袁彬說道:“你今天就去額爾渾城,取銀票來!”
袁彬皺着眉,心說我走了,你自己留在這裏?
卻在此時,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門簾一撩,隻見一個蒙古漢子急匆匆走進來,叽裏呱啦的對着阿圖魯說了幾句。
阿圖魯聽罷,立刻站起身來,用蒙語回應幾句,随後走到帳篷邊,取下一副弓箭來。
袁彬立刻緊張起來,小心戒備着。
卻見哈薩克等人也紛紛起身,尋找趁手的兵器。
朱祁鎮也搞不清狀況,便問道:“阿圖魯,你們要去做什麽?”
阿圖魯轉過頭,道:“我們出去辦點事,你繼續喝酒,等我們回來。”
朱祁鎮皺眉,不禁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哈薩克氣沖沖地說道:“他娘的,有一群賊人,又來偷羊了,我們要去追殺他們。”
說完之後,幾人匆匆離去。
帳篷裏隻剩下朱祁鎮和袁彬二人,還有冒着熱氣的烤羊腿。
朱祁鎮重新做下來,用小刀切下一塊,看向袁彬:“吃點吧,别站着了!”
袁彬此時哪有心情吃肉,趕忙道:“皇上,您還是先跟我進城吧!”
朱祁鎮并不理會,轉而問道:“他們說的偷羊賊,是什麽人?”
袁彬想了想,說道:“漠北歸入大明之後,并非所有人都誠心歸附,特别是以前的貴族階層,無法接受和阿圖魯這樣的底層百姓同等身份,久而久之,形成一股流散勢力,像以前的一般,幹着打家劫舍的買賣,想來就是這些人了。”
朱祁鎮又吃了一塊羊腿肉,細細咀嚼着,問道:“朕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蒙漢之間的隔閡能消除嗎?”
袁彬若有所思,而後說道:“蒙古人其實和漢人一樣,隻不過因爲惡劣的條件,導緻他們成爲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而現在看來,似阿圖魯、哈薩克等人所言,他們也不願意過以前的生活,臣以爲,蒙漢之間的隔閡隻會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
朱祁鎮點點頭,道:“這兩天真是收獲頗豐,我們也該準備準備了。”
袁彬趕忙問道:“皇上準備何時進城?”
“跟栖栖克約定的時間還有兩日,你現在把身邊這二十人放出去,朕要開始布局了!”
“皇上請吩咐!”
“首先……算算他家裏有多少牛羊,把銀子拿來,總不能放人家鴿子吧?”
袁彬眉頭一皺,疑惑道:“皇上還想買鴿子?”
“買什麽鴿子啊!”
朱祁鎮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總之,去拿錢來,朕已經和阿圖魯達成協議,他家的牛羊全都要了!”
袁彬點了點頭,又問道:“臣這就去辦!”
“好,接下來……”
朱祁鎮不斷下達指令,一張大網正在悄無聲息地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