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曾經是瓦剌人的老營,當年一戰已經化爲廢墟。
如今五年過去,在朝廷的不斷扶持之下,一座繁華的城寨出現在大漠上。
一年前栖栖克進京請願,要求修建的那條鐵路,就是從京師通往鄂爾渾城。
在原定計劃當中,鄂爾渾城并非終點,再往北延伸,便可抵達北海衛。
目前從鄂爾渾城到北海衛這段,還在規劃當中,預計一年後才能通車。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段一段去修,基礎建設要涉及到方方面面,急不來的。
朱祁鎮倒是不擔心,因爲北海衛物産豐富,可種植黑麥,又有豐富的漁産,頗有塞外小江南之風範,暫時不需要和中原互通有無。
而漠北衛則不同,這裏物資匮乏,雖然開墾了大量的農田,也建起了作坊,不過,糧食仍不能夠自給自足,特别是缺少茶葉、鹽糖、鐵鍋、碗碟等生活必需品。
這邊的人急需用牛羊去換日常生活物資,栖栖克進京請願,便是因爲這條鐵路至關重要。
蒸汽火車的速度很有限,但是,勝在穩定,且裝載量大,無論是客運還是貨運,遠比人拉馬馱效率太多。
而且,這個時代的人從未見過高鐵,并不會感覺火車的速度慢,甚至會認爲……太快了。
朱祁鎮百無聊賴地坐在床窗邊,看着皚皚白雪之下覆蓋的麥田。
今年的冬天異常寒冷,田裏的麥苗剛剛長出兩三寸,便遇到酷寒的冰雪,遠遠看去,就好像凍死一般,可是,等春天到來,這些不起眼的麥苗立刻會茁壯成長起來。
可是,他不想看到遠在極北之地的鞑靼像麥苗一般迎來春天。
卧側之榻,豈容他人酣眠!
這一次,無論脫脫不花耍的什麽陰謀詭計,都叫他有來無回。
袁彬看着窗外,又看了看輿圖,說道:“皇上,前面就是鄂爾渾城。”
朱祁鎮緩緩點頭,道:“都準備好了嗎?”
袁彬趕忙答道:“臣按照皇上的吩咐,安排了五百精銳提前進入鄂爾渾城,就算皇上想在鄂爾渾城尋找一隻蚊子,臣也能抓得到!”
“切記,定要謹慎行事,不可打草驚蛇!”
“臣已經關照過了,隻是……”
說到這裏,袁彬突然變得遲疑起來,似乎有些話不大好開口。
朱祁鎮問道:“此處沒有旁人,你有話直言便是。”
“是!”
袁彬點頭行禮,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臣不明白,皇上出宮巡視漠北,本可正大光明,爲何要偷偷摸摸的……”
自從出京以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下車之前實在忍不住問了出來。
朱祁鎮說道:“若是經由内閣和禮部,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
袁彬仍是不解,道:“皇上出宮乃是大事,内閣和禮部該當謹慎對待。”
“朕不是嫌他們慢,而是朝廷做了決定,定會大張旗鼓,免不得還要有軍隊護衛,若你是脫脫不花,看到這樣的陣仗,你會露面嗎?”
袁彬皺着眉頭,說道:“臣擔心的是……萬一脫脫不花真的做好了萬全的打算,皇上身邊可調用的兵力有限……”
“不必擔心!”
朱祁鎮自信地笑了笑,道:“朕已經安排三千營進駐漠北,對付區區殘陣鞑靼,已是足夠了!”
袁彬知道,三千營的戰鬥力自然沒得說,怕就怕……
“皇上,這裏不是京師,有八成……不,至少有九成以上都是蒙古人,臣擔心,擔心……”
朱祁鎮接過話頭:“擔心朕入了虎口?”
袁彬不言,隻是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很是糾結。
如果說漠北蒙古諸部有反意,卻也不合适。
錦衣衛作爲大明最強的情報部門,多年來明察暗訪,從未聽說過那裏有什麽反賊。
可是,如果說漠北衛沒問題,很安全,這種話怕是自己也不信。
朱祁鎮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說道:“時代變了,現在這裏是大明的領土,這裏的百姓都是大明的子民,如果朕連自家的地盤都不能去,連自家的百姓都不能相信,朕這個皇帝還有什麽好當的?”
袁彬趕忙道:“皇上言重了,臣隻是認爲……無論什麽時候,有備無患總不會是什麽壞事。”
這時候,車速緩緩降下,然後停靠在站台。
朱祁鎮站起身來,說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倒要看看,這大漠之上生活着的,究竟是不是大明的子民!”
袁彬知道,皇上主意已定,再勸下去也沒什麽用。
現如今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給敵人可趁之機便是了。
“皇上,臣去通知漠北衛……”
“别!”
朱祁鎮趕忙将他攔住,問道:“和栖栖克的約定是什麽時候?”
袁彬想了想,回道:“三日之後。”
朱祁鎮點點頭,道:“那就是說,我們隻有三天時間來體察民情,走吧,抓緊時間!”
他不想立刻驚動漠北衛的官員,一來是擔心消息走漏,朝廷兵馬到的太快,脫脫不花不敢露頭,再者,想要真正了解一個地方,看的并不是報表上那些數字,隻需走進一戶平民百姓的家裏,所有的一切都清楚了。
那些官員們聰明着呢,一個個都是造假的高手。
他們有一萬種方法來包裝自己,黑的能寫成白的,死的能寫成活的。
可是,百姓的家裏的竈台卻沒得假。
看看底層百姓每天吃什麽飯,能不能吃得飽,絕對比那些官員的奏疏來的真實。
兩人喬裝成商賈打扮,另有二十名錦衣衛也化作不同打扮,護在身前身後。
站台地勢較高,冷風凜冽,不過,從這裏看向遠方,視野極廣。
“皇……黃爺,進城嗎?”
朱祁鎮矗立在冷風之中,說道:“先不急,你看那邊!”
說着話,他指了指東邊。
袁彬擡眼望去,前方十幾裏有很多帳篷,似乎是個集鎮。
朱祁鎮問道:“那裏是何處?”
袁彬拿出輿圖,上面有錦衣衛搜集來的全部情報,說道:“此地叫做和林,是個集鎮,主要做的牛羊生意,在那裏生活的絕大多數都是瓦剌人。”
“是瓦剌人……”
朱祁鎮聽到瓦剌人三個字,眼底深處,變得極爲複雜。
百年來,大明和蒙古之間征戰不斷。
縱觀整個曆史,中原王朝與遊牧民族之間,從來都是刀兵相向。
五年前那一戰,明軍徹底擊潰瓦剌和鞑靼,趁勢收複漠北。
而如今,再一次距離瓦剌人的聚集地竟如此之近,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這種心情既有自豪,也有擔憂。
自豪的是,這裏已經成爲大明的版圖,殘餘的鞑靼人望大明鐵騎而膽寒,遠遠遁走極北之地,可是……
十年之後,百年之後呢?
如果自己不在了,眼下這種局面會被打破嗎?
遊牧民族對于中原王朝的征服從未停止,而中原王朝對于遊牧民族的打擊,也從不曾間斷,一次次的屠滅之後,接着,又是死灰複燃,沒有盡頭。
今日趕走了瓦剌和鞑靼,趕走了女真,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滋生出一個新的民族出來……
“你說……他們會自稱爲瓦剌人,蒙古人,還是明人?”
袁彬說道:“理應是明人才對。”
朱祁鎮笑了笑,道:“究竟如何,去看看便清楚了。”
袁彬臉色變了變,趕忙道:“臣将暗探都布置在城中,那邊沒有……請皇上恕罪!”
朱祁鎮一揮手:“朕都不怕,你怕什麽?”
“臣不是怕,是,是……擔心!”
“擔心什麽?”
“擔,擔心……”
“行了,朕不難爲你了,走吧!”
說完,朱祁鎮也不等他回話,邁步向前走去。
袁彬隻好跟上,但是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出點什麽差錯。
“皇上,從輿圖上看,離得還挺遠,臣去租輛馬車吧?”
“可以!”
不多時,袁彬牽着兩匹馬回來。
“皇上,附近沒有馬車,隻有馬……”
“那就騎馬!”
朱祁鎮對于騎馬并不陌生,當下接過缰繩,腳踩馬镫,翻身上馬。
兩人一前一後,策馬奔馳在廣袤的草原上,很快便抵達和林鎮。
這裏是牧民的聚集地,因此,主要的建築物是帳篷,而非磚石壘砌的房屋。
擡眼望去,倒是熱鬧非凡,甚至還可以看到許多漢人。
無數的牛馬拴在樁子上,到處都是馬糞的氣息,可這裏的人看起來都很精神,他們用不同的語言,比劃着手指,互相交談。
有一間特别醒目的帳篷,上面竟然用漢語寫着客棧兩字。
朱祁鎮很意外,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有客棧……
客棧裏頭,早有夥計殷勤的迎了出來,看起來是個漢人。
“客觀,吃飯還是住店?”
朱祁鎮感覺很有意思,便問道:“你這客棧什麽都有嗎?”
“自是有的!”
夥計很擅長察言觀色,一聽對方的邀請,立刻便說道:“這麽多商賈來出關采買,若是沒有客棧,豈非不便至極?我們這裏的帳篷,都是一流的,住的舒服,客官……”
說着話,擡眼一瞄,看到朱祁鎮身後隻跟了一名家丁,并沒有女眷跟随。
于是,這小夥計壓低了聲音:“我們這裏還有姑娘作陪……”
朱祁鎮立即闆起臉來,一旁的袁彬,眼中也充滿詫異。
草原上的發展……這麽快嗎?
夥計繼續說道:“看您喜歡什麽樣的,蒙古人,漢人,色目人……統統都有!”
朱祁鎮不耐煩道擺擺手:“隻住店!”
那夥計見人家不好這口,尴尬地笑了笑,招呼道:“好嘞,您請!”
這時候,一名蒙古漢子走過來。
“朋友,是買牛羊,馬匹,還是皮子?”
他的漢話有些生硬,但是簡單明了。
朱祁鎮轉過身來,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做生意的?”
“你們漢人來這裏,不都是做生意嘛,我家裏有很多牛羊馬匹,要不要去看看?”
眼見此人主動招攬,朱祁鎮頓時來了興緻。
“好啊,去看看!”
袁彬趕忙悄悄拉住朱祁鎮的衣袖,低聲道:“皇上,小心有詐!”
朱祁鎮捏了捏他的手腕,意思是我心裏有數,然後跟了上去。
店夥計趕忙問道:“客官,還住店嗎?”
袁彬沖他擺了擺手,道:“回頭再說!”
“唉,别再說啊,回頭就沒房間了……”
朱祁鎮和袁彬已經跟着那蒙古漢子走遠,七拐八繞,到了一處簡陋的帳篷。
這裏馬糞的氣息更濃,可以看到栅欄裏圈着大量的牛馬,足足有上百頭。
“我叫阿圖魯,你們怎麽稱呼?”
袁彬上前道:“我家老爺姓黃。”
“黃老爺,你來看……”
阿圖魯趕忙介紹起來,他家裏的牛羊馬匹都還不錯,運到了關内,必然能小賺一筆。
“怎麽樣,牛很壯,馬也很好,很便宜……”
“我得再看看才好。”
朱祁鎮的心思卻并不在這些牲畜身上,而是問道:“你的漢話從哪裏學來的?”
阿圖魯道:“我就在這裏的,自己學!”
朱祁鎮又問道:“自己……跟誰學?”
“跟你們漢人學。”
“爲何一定要學漢話?”
“哎呀,開始的時候聽不懂,吃了大虧……”
阿圖魯連連搖頭,解釋道:“有些漢人很狡猾,他們當面騙人,我們都不知道,後來就自己學漢話,自己做生意。”
朱祁鎮疑惑道:“有騙子,官府不管嗎?”
“官府也不知道嘛,他們騙了人就跑了,人都找不到了,去哪裏告狀?”
“如此說來,你們不喜歡漢人?”
朱祁鎮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看似雲淡風輕的模樣,實則心中十分忐忑。
阿圖魯哈哈一笑,道:“以前有過,後來就沒有了,漢人蒙人,都一樣!”
朱祁鎮趕忙問道:“爲什麽呢?”
阿圖魯不假思索,答道:“哪裏還分什麽蒙人漢人,我們也是大明的百姓!”
聽到這句話,朱祁鎮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統治漠北并不難,難得是民心所歸。
隻有當百姓們認你這個皇帝,認大明朝廷,漠北才真正意義上成爲大明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