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将饅頭塞進嘴裏,然後撓了撓頭,神色有些茫然。
既然不打算放過他,大老遠的,你讓我把人帶過來做什麽?
從甯波到南京的鐵路還沒有修通,我這沒日沒夜的奔波上千裏,就爲了把人帶到你面前,然後你一刀咔嚓了?
朱祁鎮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便說道:“朕不但要殺人,還要誅心!”
奉天殿上,早有人押着完顔古納哈在此等候。
此時的古納哈早已沒了往日的神氣,隻見他披頭散發,面如死灰,被人從膝蓋窩一踹,一個踉跄,跪倒在地。
“皇上駕到!”
古納哈聽到這四個字,渾身顫抖起來,掙紮着想要站起身,可是,被兩名大漢将軍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朱祁鎮走上前去,石亨顯得有些緊張,趕忙說道:“皇上,小心!”
“一個死人罷了,有什麽可小心的!”
朱祁鎮輕描淡寫地說着,眼中輕蔑之意,似乎真的是在看一個死人。
“昏君,暴君!”
古納哈用力掙紮,想要擡起頭,可是,他的努力全都是徒勞,兩名鐵塔般的大漢将軍,一拳能打死一頭牛的那種,幾乎要将他的腦袋按進地磚裏。
“爲什麽殺我族人,爲什麽?”
古納哈幾乎整張臉都貼在地上,嘴裏吐着血沫,滿臉悲憤之情。
因爲他從心底裏不甘。
當初自己在朝鮮,回來的時候,家沒了!
不但家沒了,人也沒了,就好像建州衛從來沒有存在過。
若是真的造反了,或者有什麽理由,打不過明軍也認了。
可是,說好的北伐蒙古,爲什麽路過建州衛,先把我們給滅了?
他至今仍不理解,究竟是爲什麽……
石亨見狀,上前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
隻聽喀拉一聲,傳出骨頭碎裂的聲音。
“啊……”
古納哈痛苦地哀嚎起來,整張臉扭曲着,現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絕望至極。
石亨在他臉上啐了一口,罵道:“狗東西,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再敢辱罵皇上,老子把伱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剜出來,再把你的骨頭一節一節敲碎!”
這番話倒不是恐吓,他常年在海上漂泊,若不心狠手辣,怎能鎮得住那些賊寇。
古納哈哀嚎之後,臉上全都是豆大的汗珠,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石亨見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擡起腳,重重踏在他大腿處,又是喀拉一聲,古納哈如同彈簧一樣,幾乎從地上蹦起來。
朱祁鎮沖着石亨擺了擺手,石亨這才罷休,退在一旁。
“你是李滿住的後人?”
古納哈喘着粗氣,說道:“是又如何?”
朱祁鎮點點頭,道:“那就沒殺錯人,就是你了!”
“爲什麽?”
古納哈勉強擡起頭,一臉悲憤狀。
“爲什麽要殺我族人?自從有明以來,我女真一族與明軍一同抵禦蒙古人,從來沒有二心,爲什麽要趕盡殺絕?”
“呵呵……”
朱祁鎮輕笑一聲,要說起來,在明初的時候,女真族确實曾和明軍并肩作戰,當然了,說并肩作戰隻是給自己臉上貼金,确切來說,是痛打落水狗。
但是,要說對大明朝廷從無二心,那就是純屬扯淡了。
女真族原本隻是契丹統治下的一個部落,後來出現一個狠人,名叫完顔阿骨打,一手AK,一手來福,做大做強,立國号爲金,與宋聯合滅了契丹,又把宋朝趕到長江以南,連當時的宋朝皇帝趙構給人家寫信都要自稱“臣構”。
但是,就在金國整天想着怎麽滅掉南宋的時候,在北方的草原上出現了一個更狠的人,他的名字叫鐵木真,也就是後來的成吉思汗。
蒙古人崛起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直接打進金國都城汴京。
由于蒙古人常年飽受女真人的欺壓,于是,在攻打金國的時候,幾乎将整個完顔氏屠殺殆盡,甚爲慘烈。
剩餘的完顔氏,要麽躲進東北的深山老林,不敢出來,要麽直接改姓,苟延殘喘。
在元朝的中後期,原居于牡丹江與松花江彙流處的女真人胡裏改部和斡朵裏部開始向東南遷移。斡朵裏就是後來的建州三衛,胡裏改就是兀良哈。
随着徐達的北伐軍高歌猛進,這些女真人發現報仇機會來了,趁着蒙古人把注意力放在明軍身上的時候,偷偷摸摸在後方進行襲擾,這便是古納哈所謂的“并肩作戰”。
永樂元年,胡裏改部首領阿哈出進京朝貢,朱棣任命其爲指揮使,并賜名李承善,此人便是古納哈的曾祖。
至永樂二年,明廷遣欽差王可仁到圖們江,正式設立建州衛,委該部首領猛哥帖木兒爲建州左衛都指揮使。後從建州衛析出建州左衛,再從左衛析出建州右衛,委猛哥帖木兒的弟弟凡察掌右衛,委猛哥帖木兒之子董山掌左衛,建州三衛由此形成。
建州三衛早期歸屬奴兒幹都司,但後大多由遼東都指揮使司掌管。三衛的首領多由世襲産生,但須經明朝政府認可後方生效,并且每年都必須前往京師朝貢。
大明朝廷則是利用各部族之間的沖突及牽制,以進行對當地的統治,并在平時保持與三衛之間的互市往來。
可是,這一切都隻是理想狀态。
古語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建州三衛雖然表面上歸附大明,隻因爲目前的實力不允許他們嚣張,他們從骨子裏不認同漢人,并随時準備着光複大金。
朱棣當然不會想到,大明王朝最大的敵人,便是他當初冊封一個指揮使。
一百多年後,愛新覺羅氏的努爾哈赤一統建州三衛,大明将失去統治整個遼東。
當然了,後來發生的一切,隻有朱祁鎮知道。
他用一種極其陰冷的眼神看着地上的古納哈,說道:“朕要殺你,你能奈何?”
“可是……爲什麽?”
古納哈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什麽爲什麽?”
“我需要一個理由,爲什麽要滅我族人,我們做錯了什麽?”
朱祁鎮緩緩蹲下身,突然身後,拍在地面上。
在所有人不解的眼神中,他輕輕撚動手指,是一隻不知名的小蟲子。
“看到這隻蟲子了嗎?”
古納哈眼神中充滿疑惑,這隻蟲子有什麽特别的嗎?
朱祁鎮淡淡一笑,說道:“朕拍死這隻蟲子的時候,需要跟他解釋嗎?”
古納哈突然一愣,蟲子……
“你……你說我們是蟲子?”
“你們當然不是蟲子,不過……”
朱祁鎮緩緩站起身,說道:“滅你族人,與你何幹?”
“呃……啊!”
古納哈近乎瘋狂地咆哮着,他心中不甘,憑什麽?
這番情形,就連經曆過無數生死的石亨都有些不忍直視。
殺人還要誅心!
“送他上路吧!”
朱祁鎮對此人沒什麽興趣,這些天來,他一直配合着對方演戲,便是想一勞永逸,将這些人一網打盡。
否則,再跑出去幾條漏網之魚,日後又有的煩了。
石亨揮了揮手,那兩名大漢将軍将古納哈拽起來,如同拖着一條死狗一般,走出大殿。
大殿外,一名身穿儒衫的書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臉上露出幾分驚恐之色。
樊忠正帶着人在外面巡邏,便上前問道:“你是何人?”
“哦,在下梅純,奉皇上谕旨前來應召!”
“你便是梅永貞的兒子?”
“正是!”
“進去吧,皇上早有吩咐,你若到了,直接過去便是。”
“是!”
梅純邁步上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正看到人頭落地,血流四濺的場景,吓得他趕忙閉上眼睛,走進大殿。
“學生梅純,叩見吾皇萬歲!”
朱祁鎮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卿家是何功名?”
梅純如實回道:“回皇上,學生是應天府舉人。”
這番回答倒有些出乎朱祁鎮的意料,原本以爲,梅永貞的兒子即便是讀書,也是自己瞎鼓搗,沒想到,整天琢磨怎麽飛上天的人,竟然已經是舉人。
看來,這位還是個學霸。
“聽你父親說,你平日裏不喜歡看四書五經?”
梅純恭恭敬敬地回道:“學生并非不喜歡,隻是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看一些雜書。”
朱祁鎮聽到雜書,眼睛忍不住放出光來,問道:“說說看,都有些什麽書?”
梅純想了想,然後說道:“甘石星經、黃帝内經、墨經、水經注……”
他一口氣說了十幾本,很多書在當時知名度非常低,因爲在明初,朱元璋指定科舉規則的時候,專門規定了全國統一教材,就是四書五經。
還規定了,必須用孔孟之道,程朱理學作爲唯一參考答案。
如此一來,很多書籍都被人扔在一旁,每日隻讀四書五經。
梅純說的這些書,包含了天文地理、醫學工學等很多古人智慧的結晶,對于後人來說,都是價值連城,可是,在當時卻是無人問津。
朱祁鎮更加來了興緻,便将梅純帶到了禦書房。
南京的禦書房藏着很多古籍,遷都的時候擔心損壞,便留在了此處。
梅純隻看了幾眼,便被吸引住了。
由于明朝盛行四書五經,市面上其他書籍的存量少得可憐。
他讀過的那些書,也是靠着家裏的關系,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随着新政的全面鋪開,市面上關于自然科學類的書籍逐漸多了,可是,畢竟是爲了考試,真正自己感興趣的書,仍在少數。
而皇帝的禦書房就不同了,這裏很多書都是世上僅存的孤本,當初編著永樂大典的時候收集來的,在外面花錢都買不到。
朱祁鎮看到他這副表情,便笑着說道:“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梅純連連點頭,雙眼仍不住地在書架上掃視着。
朱祁鎮又說道:“你想看哪本,自己拿就是!”
梅純趕忙搖頭,驚歎道:“這些書都是孤本,價值連城,學生不敢草率!”
朱祁鎮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便說道:“梅純聽旨!”
梅純先是一怔,反應過來後,趕忙叩拜。
“學生梅純,恭迎聖旨!”
“從現在開始,你就專門在禦書房抄錄抄錄,朕會命人刻版印刷,古人著書不是爲了收藏,而是爲了将書裏的知識傳承下去!”
“學生遵旨!”
梅純大爲震撼,長期以來,他都以爲屬于異類,因爲整日研究些奇技淫巧,爲人所不齒。
雖然後來開了新政,出現了一些新奇的事物,可是,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一時還未能轉變。
聽到皇上的旨意,他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并不是異類。
這些書也不是奇技淫巧,是真正的知識。
朱祁鎮卻另有打算,要知道,此人隻用了别人一半,甚至還不到的時間去讀四書五經,便中了舉人,定是個牛人。
可是,他隻靠自己研究,沒有人指導,沒有人交流,總歸有些閉門造車的意思。
先讓他把書抄一遍,學習到更多的知識,然後再适當地點撥一二,日後定能成大器。
“朕就把禦書房交給你了,抄完書後,便動身去京師,朕另有委任。”
“是!”
梅純非常激動,這麽多年,終于有人認可自己了。
還是皇上,皇上啊!
他有一種預感,未來的大明,定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