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面露微笑,道:“我大明乃禮儀之邦,當以理服人,你這火爆脾氣須得改一改了。”
貝琳卻堂而皇之地說道:“回皇上,方才臣在殿外,與那安南使臣陳柳林講了一番道理,此人頓然悔悟,願棄暗投明,爲大明征安南之先鋒!”
曹鼐不由得張大嘴巴,你真的是在跟人講道理?
我隻是歲數大了,眼睛有點花,可我沒瞎!
你這樣子……好嗎?
“好!”
朱祁鎮卻面色大喜,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這個陳,陳……什麽的,既然有頓悟之心,喚其上殿,朕自有囑托!”
在衆人詫異的眼光中,陳柳林重新上殿。
這一次,他再也沒了方才那種不可一世的氣勢,而是唯唯諾諾,并有意無意地和貝琳保持着距離。
“罪臣陳柳林,多謝皇帝陛下不殺之恩!”
朱祁鎮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陳柳林身上,心中暗暗盤算。
當初宣宗皇帝放棄安南,自然有他的考量,但是,從長遠來說,放棄的卻是整個南洋。
如果從後世的角度來看,這個決定并不明智。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便不會讓曆史上的遺憾重演。
漠北的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就是安南。
這一仗,勢在必行。
無論有沒有理由,就算沒有理由,也要找個理由出來。
他甚至考慮過,讓錦衣衛弄點白色粉末,就說是安南國秘密研制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現如今,張輔率大軍已經開拔,而真正的殺手锏,則是小老弟帶領的神機營,也已經出海,不日即将抵達占城。
至少在目前來說,出師理由還不夠充分。
現在陳柳林送上門來,必須要好好利用一番!
“陳柳林,伱方才說什麽朕之賢明,不及安南國君之萬一,還說什麽南朝之使,見北朝天子……”
“罪臣錯了,錯了……請皇帝陛下開恩!”
陳柳林吓得渾身哆嗦,本以爲放幾句狠話,堂而皇之地離去。
卻沒想到,對方根本不講武德,直接就是一頓暴揍。
甚至還揚言道,隻要出了皇宮,就弄死自己。
這哪裏是什麽國之重臣,倒像是街頭流氓打架……
可是,看這架勢,他完全相信,隻要自己走出皇宮,或許真的會一命嗚呼。
生死攸關之際,面子什麽的,似乎就沒那麽重要了……
朱祁鎮淡淡開口道:“安南國,不守臣道,朕興兵伐之,乃天理也。”
“是,是……此乃天理!”
陳柳林強忍着心裏的悲憤,應聲附和道。
朱祁鎮穩穩坐着:“安南逆王同宗室、大臣人等,皆以謀逆論處,至于你……就在鴻胪寺戴罪吧,等朕的大明将士攻破清化,朕再一并處置。”
陳柳林頓時淚目,哽咽道:“安南,自古便爲大漢交趾故地,今陛下将其重納漢土,臣……喜不自勝。”
朱祁鎮微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如這樣,你回到鴻胪寺之後,便先上一道奏疏吧!”
陳柳林有點懵,心說我就是随口這麽一說,爲了活命而已,你别當真啊!
他明明想要做大忠臣的,可讓自己先上這一道奏疏,豈不安南國頭号奸賊?
朱祁鎮淡淡道:“卿家莫非不肯?”
陳柳林咬了咬牙:“臣喜不自勝,自當爲安南上下之表率,自漢而始,安南即爲漢土,此乃淵源,臣當上奏。”
朱祁鎮一揮手:“朕等着你的奏疏,好了,退下罷!”
陳柳林當然不甘心,卻沒辦法。
而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隻好乖乖的順從。
他心裏想,自己的苦衷,他日自會有人明白,等明軍在安南挫敗的那一日,我定會沉冤昭雪。
不過,眼下則是保命要緊,漢人有句古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隻有留下這條命,才有機會見證南朝的崛起!
陳柳林轉身離去,貝琳立即跟上:“陳使,我送送你!”
“别……不用,不勞大駕……”
陳柳林一個踉跄摔倒在地,然後連滾帶爬地跑出大殿。
貝琳搖了搖頭,回身說道:“既然皇上準備廢除安南藩國,重設布政使司,以微臣之見,這安南之中,尚不少忠義之士,就如這使臣陳柳林,雖是安南人,卻是中原文化造詣頗深,更兼他對我大明,忠心耿耿,臣請陛下,好生獎掖如陳柳林這般的忠臣,使他們的美名傳播天下。”
朱祁鎮眯着眼,心中自然明白貝琳在打什麽主意。
“卿家說說看,賞賜他們什麽合适?”
眼見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曹鼐等人從起初的震驚,慢慢變得麻木起來。
毀滅吧,趕緊的!
累了……
貝琳依舊興緻勃勃地說道:“此戰,神機營的作用至關重要,不如将運載神機營的艦船,命名爲忠義陳柳林号,如此,不但陳柳林得以名垂青史,便連神機營,在作戰的時候,也是與有榮焉!”
朱祁鎮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這個貝琳太壞了,揍人不說,還把人往火坑裏推。
可憐的陳柳林,自此以後,必在安南國内定名聲大振。
或許是因爲受到朱祁鎮的影響,其他人都樂了。
就連曹鼐,如此嚴謹的一老頭,都忍不住嘿嘿的笑起來。
雖然貝琳平日裏多少有些叛逆,又有些爲老不尊,不過,看着他陰别人的時候,其實還是很令人身心愉悅的。
朱祁鎮忍俊不禁道:“朕看還不夠,以後祭祖時,也要将他的名字添上去,要告訴祖宗們,這安南,不知有多少心中向漢的大義士,曹卿家,到時候這祭文,你來負責。”
曹鼐正傻呵呵的樂呢,聽到這裏,臉又拉下來。
畢竟這仗還沒打起來呢,就開始惦記着祭祖了?
萬一前線戰況不理想,面子還要不要啊?
“臣……遵旨。”
思來想去,曹鼐決定還是先答應下來再說。
朱祁鎮想了想,又說道:“朕覺得這還不夠,還要派出使者,到陳柳林的鄉中去,給他營造石坊,賜其家族忠義節坊才是。幹脆這樣吧,翰林院修一部《交趾忠義錄》,便是要擇選交趾故地的忠義之士,爲其做傳,使其芳名百世,遺澤子孫。唐卿家,這件事你來負責,忠義錄的頭名便選陳柳林,要好生采納他在京師時,爲大明效力的事迹,這一篇傳,朕要親自過目。”
唐行古行禮道:“陛下賞罰分明,臣很欽佩!”
朱祁鎮點點頭,又說道:“正好幾位卿家都在,不如議一議,朝廷收複交趾之後,該如何治理?”
這番話乍一聽,倒也沒錯,當初宣宗放棄交趾,就是沒處理好統治的問題,因此,這一次如何統治,卻是重中之重。
可問題是,你還沒打下來呢啊!
曹鼐隻得硬着頭皮說道:“皇上的擔憂不無道理,不過,眼下大軍已經開拔,臣等以爲,應将重點放在行軍路線,朝廷距離安南萬裏之遙,那邊山高林密,我軍異鄉作戰,還需謹慎啊!”
朱祁鎮仍是一副不以爲然的表情:“卿家多慮了,區區安南,不在話下,至多一個月,便可解決戰鬥,眼下朕與諸卿需盡快商議出下一步的打算,待前線捷報傳來,便可立即實行!”
曹鼐皺眉,道:“皇上,這行軍打仗……有時候,不能隻看表面戰鬥力,影響戰局走勢的因素極多,不可大意啊!”
“放心吧,朕自有打算!”
朱祁鎮擺擺手,又問道:“貝琳,你說一說吧,對安南國……不對,是交趾,以後該如何治理?”
貝琳稍加思索,然後說道:“臣聽聞,交趾南部乃開闊平原,萬裏沃野,水稻可以三熟,乃天下最重要的糧倉,不隻如此,沿海許多地方,十分适合建造良港,無論對下西洋,或是出海捕撈,都有莫大的好處。而且,交趾本爲大漢故土,仰慕漢文化者不在少數,其實,誰來統治,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麽分别?即便有狼子野心之輩,臣還聽說,交趾也有大量的漢人,如今聽聞重歸朝廷,定喜不自勝。”
曹鼐忍不住說道:“雖說交趾乃漢朝故土,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有太宗皇帝的前車之鑒,這些人早已離心離德,若聽之任之,恐怕到時候依然是一方不靖,屢勤王師。”
二十多年前,宣宗皇帝繼位之初,以“數年以來,一方不靖,屢勤王師”爲由,下令撤兵。
大明撤兵之後,黎利立即發布《平吳大诰》,稱他自己的抗明鬥争是“仁義之舉,要在安民,吊伐之師,莫先去暴”,繼而提出大明和安南兩國是“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風俗亦異”,因而有必要脫離明朝統治,自行建國,于是建立後黎朝。
這些年來,由于大明一直受到漠北蒙古人的襲擾,再加上沿海的倭寇橫行,早已無暇南顧。
安南國則趁機向南發兵,進攻占城國。
随着前線不斷勝利,安南國也開始自大起來,竟想效仿當年的南北朝,将大明視作北朝,而自己以南朝自稱。
曹鼐的擔心不無道理,當初就沒守住,現在又來,誰知道會不會重蹈覆轍。
貝琳沉吟片刻,然後說道:“我大明有數百萬軍戶,其中許多軍戶,都失去了作戰的職能,許多人生活,饑寒交迫,主要原因在于,軍田稀少,不足以使其謀生,不如,将這些人移至安南,使其在清化、升龍一帶屯田,并鼓勵大家捕撈海魚,足以讓他們自給自足,養活數十萬大軍,都不在話下。”
曹鼐想了想,說道:“軍戶入駐安南,既能加強統治,又能減輕國内的負擔,倒是個一舉兩得的主意。”
朱祁鎮便颔首道:“既如此,内閣下一道聖旨,命靖安郡王張輔暫領軍鎮升龍、清化等地,軍政之事,也由他處置,并傳令下去,調集各地軍戶入交趾。這交趾既爲大明南部屏障,便設爲交趾都司吧!”
布政使司和都司是不同的,通常來說,内地設布政使司,而邊鎮則設都司。
這個都司,全稱爲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乃軍事機構,同時,也兼顧民政,也就是說,都司是軍政民政一把抓,而布政使司,則是分開的。
比如大同,在收服漠北之前,稱之爲大同都司,收複漠北之後,大同便不再是邊關城鎮,便撤了都司,改爲布政使司,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了,雖然級别相同,但是都司權力更大,與此同時,職責也十分重大。
此後這安南主要的問題,就在于如何管理,大量的移民到了那裏,才是大明統治的基礎,到時再籠絡一批安南人,慢慢站住腳跟,而這些軍戶和移民,隻有能夠養活自己,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才能将那片沃土牢牢掌握在大明的版圖之内。
未來下西洋,這交趾,将成爲重要的通衢之地,到時候可以利用商貿進一步加固統治。
想到這裏,朱祁鎮暗自點頭,然後說道:“既如此,諸卿盡快去準備吧!”
曹鼐正準備告辭離開,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不對啊,我們來找你,不是爲了商量如何征安南,如何加強統治,我們是找你有事啊!
“皇上,老臣以爲,那個争氣的機器還是交給匠人來研究吧,内閣的奏疏已經堆積如山,您還是去看看吧!”
這番話已經很委婉了,就差沒指着鼻子罵昏君了。
作爲一國之君,整體鼓搗那些個奇技淫巧,朝中大事都不理會,這不是昏聩是什麽?
朱祁鎮撓了撓頭,說道:“你說這事啊,郕王不在,内閣看着處理就是了……”
“不可啊,皇上!”
曹鼐情緒十分激動,道:“如此行事,于理不合啊!”
朱祁鎮暗暗搖頭,還真是難爲這位老先生了,按理說,皇帝不管事,多好的機會啊,你要把握住才是啊!
可是,曹鼐似乎根本沒有當權臣的覺悟,并且态度很堅決。
“那好吧,貝琳,這幾日你繼續盯着實驗,有什麽進展,及時告知于朕!”
無奈之下,朱祁鎮隻好妥協。
不就是批閱幾本奏疏,我去還不行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