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之中,早已震動。
衍聖公孔彥缙被錦衣衛抓到诏獄,至今音信全無。
對于讀書人來說,這可是天大的事!
至聖先師之後,天底下讀書人之首,不誇張地說,是古往今來讀書人的門面,在士林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就好比這天下不能沒有皇帝,否則,天就塌了。
這些天來,不斷有人上奏,詢問關于衍聖公一事。
朱祁钰也曾拿着這些奏疏去見朱祁鎮,可是,得到的答複卻是,先不急,等等看。
爲此,他很煩惱。
你倒是不急,可是,一群人天天追着我問,我怎麽辦?
既然人家當皇帝的不着急,自己這個監國急也沒有用,隻好先将奏疏留中不發。
大家一看,你不給回複,說明心裏有鬼啊,于是,更多的奏疏,如雪花一般,飛進内閣。
在這種壓力下,内閣也受不了了,幹脆,将所有奏疏彙總起來,自己也寫了一份,都給遞上去了。
于是,朱祁钰看到了一份以内閣首輔曹鼐、次輔張益、左都禦史楊善、翰林院劉吉等人爲首的一百五十八人聯名上奏。
“郕王殿下,衍聖公乃至聖先師之後,現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吾等實在是不明白,究竟是爲了什麽?”
“臣附議,若衍聖公真的犯了什麽過錯,朝廷也應該盡可能寬大處理,退一步說,就算處理,也該公開公正,交由三法司會審!”
“臣附議!”
“臣附議!”
……
這些人如此情緒激昂,其實,是有原因的。
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文官集團的勢力屢遭打壓,呈斷崖式下滑。
王振餘黨案、曹吉祥謀反案、晉商通敵案……
如果說這些案子還隻是小打小鬧,那麽,去年的白蓮教勾結倭寇造反,由此牽連出的江南士紳出海走私案,受牽連者已至數萬,甚至波及全國,就連内閣輔臣高毂都被辦了,文官集團的勢力被一壓再壓,現在竟要打破底線,拿衍聖公開刀,這是衆人不能接受的。
大殿之上,幾乎所有的文官都站出來附議,不表态者隻有寥寥數人。
武官和勳貴之中,由于家族中各種盤根錯雜的關系,或多或少會與文官集團扯上些聯系,再加上他們也想自己的子弟讀書,因此,也有一些人站出來附議。
這一百五十八人的聯名上奏,京師中的官員占了一半。
另外一半,則是來自各地州縣。
這還僅僅是近些時日的,若是時間充裕,有人号召一聲,恐怕天底下所有的文官士紳,都要來簽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次,已經是文官集團最後的反擊。
因爲新政的風聲早已傳出,如果這一次失敗,連安身立命的科舉也保不住。
改掉科舉,相當于斷了文官集團的後路,新的勢力将不再受他們控制,而是直接聽命于皇上。
換言之,本該屬于他們的權力和金錢,都将喪失殆盡。
就好比本來有一個大蛋糕,被人切走一塊又一塊,現在對方非但沒有收手,反而要求把盤子直接端走……
因此,他們必須反擊,否則連渣都剩不下。
眼看事态控制不住,朱祁钰也很無奈,隻得說道:“諸位卿家說的有道理,今日廷議之後,本王立即去面見皇上,幫大家讨個說法。”
大家現在的注意力都在這件事上面,哪還有心情議事,不到一刻鍾,早朝便匆匆結束。
朱祁钰拿了一百五十八人的聯名上奏,來到乾清宮。
懷恩費力地拎着一大桶水,趕忙招呼道:“見過郕王殿下!”
朱祁钰不解地問道:“懷公公怎麽親自提水?”
畢竟懷恩現在是直接服侍皇上的,像提水這種雜活,自然有其他的宦官去做。
“殿下休要取笑,咱家就是個奴婢,什麽親自不親自的,殿下是要去見皇上?”
朱祁钰點頭道:“不錯,有要事,需立即面聖!”
懷恩說道:“皇上在禦花園鼓搗蒸汽機呢,殿下這邊請!”
“蒸什麽……雞?”
朱祁钰沒聽懂,心說你不上朝,研究菜譜去了?
其實,從蔚縣回京之後,朱祁鎮已經派人着手研究。
這玩意的結構其實很簡單,大抵上,就是一個巨大的燒水壺。
其原理,無非就是燒爐子,再加上一個類似水車的結構。
當然,想要讓這燒水壺變成了一個能傳輸動力的玩意,就必須确保這東西能夠密封起來,而且,需要相應的傳導設備,才能将熱能轉化爲機械能。
雖然說起來容易,可是,真正想要造出來,卻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
僅僅匠人,就找了三百多個,全都是京師或者周邊州縣的能工巧匠。
因爲朱祁鎮隻能提供一個大緻的方向,具體如何操作,特别是細節的把控,隻能靠這些人一次次反複的實驗。
比如密封的材料問題,傳動杆的工藝,鍋爐的打造……
好在朱祁鎮的要求其實也不高,讓大家先從模型開始制起。
也就是說,可以不限體積,不限材料,隻要能夠運行,就算成功。
而且這玩意,根本就不必考慮經濟性,銀子管夠,哪怕工匠們要求用金子做原材料,朱祁鎮也能滿足。
兩個月的時間,許多匠人在一次次的實驗之後,終于鼓搗出了一個成品。
隻是這玩意很笨重,作爲大明第一台蒸汽機,雖有劃時代的意義,可還是過于粗糙。
朱祁鎮對蒸汽機的打算,一個是鐵甲輪船,一個是火車,還有就是商業用途,如織布機等。
眼下大航海時代即将開啓,輪船需提上日程,力争在三五年之内,能夠有所突破。
因此,這邊剛剛制造出原型機,朱祁鎮就派一部分工匠去了泉州造船廠,開始船載蒸汽機的研究。
京師這邊,研究的方向是火車,工匠們當然不懂火車是啥,于是,朱祁鎮給出的解釋,是給蒸汽機裝上輪子,讓它可以在陸地上跑。
火車和輪船是兩個不同的方向,雖然是一樣的原理,可是,在陸地上跑,就不可能過于笨重,需要大幅減少體積,同時增大動力。
爲了減少摩擦,鋼軌是必須的,因此,命人在西山采石場附近,專門開辟了一塊新的場地,鋪設了幾十米的環形的鐵軌,準備未來的蒸汽機車實驗。
自然,朱祁鎮表面上每天忙的不亦樂乎,對于外面的情況,還是很關注的。
在朝堂内外,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争,已經悄然拉開了帷幕。
這天下需要改良,需要進步,終究需要一場暴風驟雨來徹底洗禮一番。
山雨欲來風滿樓,該來的總要來。
“皇兄!”
朱祁鎮聽到後,頭也沒回地說道:“伱先等一下啊,朕這裏騰不開手!”
緊接着,又問道:“那誰,水呢?”
懷恩趕忙上前:“皇上,水接來了。”
“倒進去啊!”
“是!”
在兩名工匠的幫忙下,懷恩将一大桶水倒進鍋爐,然後開始添煤。
朱祁钰好奇地走上前,看着這個不知道什麽雞的東西,很是茫然。
這哪裏是雞,明明是一口鍋……哦,是了,這是炖雞的鍋。
又加水,又生火,這是準備開炖了。
可是,炖隻雞而已,沒必要動用這麽多匠人吧……
“皇兄喜歡吃雞?”
朱祁鎮愕然道:“吃什麽雞?”
“嗯……”
朱祁钰似乎感覺到情況不對,便問道:“聽說皇兄準備蒸一隻雞?”
“你說這玩意啊?”
朱祁鎮正在和匠人們一起檢查材料的密閉性,便随口說道:“此機非彼雞,這個叫蒸汽機!”
“蒸汽機?”
“你看這裏!”
朱祁鎮後退幾步,說道:“開始測試!”
立刻有幾名工匠上前,手裏還拿着小本本。
“第兩百三十四次密閉性測試,準備……”
朱祁钰看到這些人緊張的模樣,再聽到兩百三十四這個數字,感覺很是不可思議。
隻見鍋爐下面有人不斷添煤,燒的越來越旺,然後,噗通……
鍋爐中傳來一聲巨大的響動,伴随着濃濃的白色蒸汽噴出,把他吓了一跳。
噗通,噗通……
在鍋爐頂部,一根特殊處理過的木樁不停上下運動,另一頭則是用繩子捆住,吊着兩塊大石頭。
蒸汽将木樁頂上來,然後在石頭的重量下,又落下去,循環往複。
工匠們頓時激動起來,說道:“皇上,成了!”
朱祁鎮點點頭,終于把密閉性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該進入傳導系統了。
“你們繼續實驗!”
“是!”
朱祁鎮沖着朱祁钰擺了擺手,走到一旁。
“說說吧,現在是什麽情況了?”
朱祁钰苦笑道:“一百五十八名官員聯名上奏,要求皇兄下旨,命錦衣衛立刻放了衍聖公。”
朱祁鎮淡淡一笑,問道:“若是朕不放呢?”
“怕是……難以服衆……”
朱祁钰突然感覺到,自己這個監國,似乎就是專門用來受氣的。
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會把自己夾在中間,兩頭不落好。
朱祁鎮又問道:“莫非衍聖公有特權,可以不受大明律法的約束?”
朱祁钰突然拜倒在地,道:“皇兄明鑒,臣弟聽說了一些傳言。”
“什麽傳言?”
“坊間傳言,錦衣衛根本不會用心審案,将人抓進诏獄直接酷刑加身,若是捱不住,最後隻能落個屈打成招的下場。”
“你也說了,這些都隻是傳言而已,做不得真。若衍聖公真的被錦衣衛屈打成招,朕定會爲他做主。”
“皇兄……”朱祁钰繼續道,“臣弟并非包庇衍聖公,事實上,臣弟和衍聖公平日裏交往甚少,今日隻是秉公直言,既然有罪,爲何不讓有司審問?”
朱祁鎮問道:“有司?”
所謂有司,就是有關部門,确切來說,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對于朝廷的重大案件,需要經過三司聯合會審。
三司會審制度創設于明初洪武年間,當時,朱元璋出于爲強化專制皇權、減少冤獄數量的目的,因而下旨由三法司共同處理重大案件。
“正是!”
朱祁钰一臉肅然道:“衍聖公身份特殊,就算有什麽過錯,若是不能經三司審問,如何能夠服衆呢?”
朱祁鎮若有所思,說道:“這樣說來,百官是認爲錦衣衛處置得不公平了?”
“廠衛擅長偵緝,卻不擅明斷,這樣的大案,怎麽可以如此的草率呢?正所謂名正才能言順,臣弟鬥膽說一句,難道我大明是以廠衛治天下了嗎?臣弟近日聽聞了許多的傳言,有爲數不少的人,都在妄議朝廷,其根本就在于人心浮動,軍民百姓們惶恐,因爲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嚴刑峻法固然可以讓天下的風氣改善,可即便是嚴刑峻法,朝廷也需讓有司對相關的案件進行公正審理,如若不然,這天下就要亂套了,國家自有法度,若是連這些都不能遵從,豈不是要人人自危了……”
朱祁钰越說越激動,似乎想要一口氣把自己受的窩囊氣全都傾訴出來:“曆來治罪,都是明正典刑,懇請皇兄将衍聖公交三司會審。”
朱祁鎮轉頭看了一眼懷恩,懷恩臉色很糾結,心說你看我幹啥,人家是不相信錦衣衛,又不是東廠,跟我有啥關系?
可是,爲了緩解尴尬的氣氛,還是硬着頭皮說兩句的好。
“依奴婢所見,皇上不如召見内閣諸公和六部尚書,聽一聽諸位大人們對此事的看法。”
這句話基本上等于沒說,反正有事你找内閣,找六部尚書,别找我。
我可不想做下一個王振……
朱祁鎮稍加思索,便說道:“傳朕口谕,衍聖公孔彥缙一案,移交三法司會審!”
這下子,朱祁钰反而有些吃驚,還以爲需要費一番周折,卻沒想到,人家這麽痛快就答應了。
三司會審,某種程度既是話語權的争奪,也是三法司和錦衣衛之間審判權的争鬥。
更不必說,這樁案子将關系到新政的成敗。
或許是皇上迫于百官的壓力,不得已而爲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