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骥緩緩吐出兩個字:“謀反!”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外面的寒風穿透牆壁,吹進了文華殿。
自從南京兵變開始,便陸續有急報送回京師。
看着一封接一封的急報,朱祁钰、曹鼐等人,從最開始的震驚,不可思議,慢慢地,變得……習以爲常起來。
内閣大學士高毂被扣在淮安府,震驚。
三千營全殲倭寇主力兩萬餘人,嗯,很震驚。
建文太子突然出現在南京,震驚!
白蓮教起兵造反……繼續震驚!
皇上親自領兵平叛,并下旨處斬謀逆主犯一百二十人,流放三千餘人。緊接着,大肆抓捕出海走私者,從開始的幾十,幾百,幾千……現如今,這樁案子已經牽連進去幾萬人,江南人人自危,衙門裏的官員都少了一半,嗯……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而感覺,沒那麽震驚了。
可是,高毂被抄家,搜出來幾百萬兩贓銀,再一次讓人震驚。
而且,這樁案子很可能并不是一樁簡簡單單的貪污案,江南官員謀反,絕對早就布好了局,也就是說,京師中定有他們買通的人。
如此一來,就意味着江南這場大火,馬上要燒到京師來了。
朱祁钰作爲朱家王室,自然不會包庇這些人,可問題是……太多了!
當年的洪武四大案,所有受牽連者加起來,大約七八萬人。
現在的人數早就超了,而且超了很多!
也就是說,僅僅這一個案子,已經蓋過了明初洪武四大案的風頭。
更可怕的是,這個數字還在與日俱增!
可想而知,自此以後,天下人口中,甚至後世的史書中,對正統皇帝的評價,必然會加上暴戾二字。
無論是何緣由,無論是何真相,人們隻會記得結果,那就是,你殺了太多的人。
沉默了許久,朱祁钰才慢慢回過神來。
他的臉色開始緩和,說道:“你說的很對,此事絕不會這麽簡單,要順藤摸瓜下去,挖出這些贓銀背後的人,五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說送就送,賄賂内閣輔臣,其背後絕對還有事,繼續查下去。”
朱骥回道:“請殿下放心,錦衣衛定徹查到底!”
回到北鎮撫司,立刻有人将審訊結果拿了過來。
“禀大人,那個姓李的管事全都招了,高子棟,高子梁兄弟二人死不開口,是否用刑?”
“用!”
朱骥面無表情,冷冷道:“另外,這些時日,尤其要關注京城百官的宅邸,還有他們臨近的宅邸,看看是否有什麽異動,說不定,有人和高家一樣,也是這樣藏匿金銀,他們看到高家的下場,必然做賊心虛,忙着想要搬家,将人盯住了,沒準兒還能撈到幾條大魚。”
“是!”
昭獄,幾名校尉剝了高子棟的外衣,開始用刑。
僅僅不到半個時辰,高子棟便熬不住,口裏大呼,連連告饒。
随後,他便被帶到了審訊室中。
朱骥已等在這裏,看着已是遍體鱗傷的高子棟,緩緩慨道:“你爹是内閣大學士,位極人臣,天下人無不敬仰,可謂是光耀門楣,令人稱羨。隻是可惜偏要做賊,庫房裏金銀珠寶堆積如山,伱們一家人卻吃糠咽菜,我很好奇,這麽多年來,貪污的贓銀花了幾兩?”
高子棟戴着鐐铐,此時隻趴在地上喘着粗氣,臉色盡是凄苦的表情。
朱骥背着手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事到如今,你們高家已經完了。你應該已經得到消息,皇上在南京抓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你家的管事已經全都招了,現在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若是說了,還有的聊,若是不說……”
高子棟嚎哭道:“我說就是了,你要問什麽?”
朱骥神色平靜地說道:“你是聰明人,我要做什麽,難道你心裏不清楚嗎?這些銀子,難道是憑空來的。那個一車一車往你家裏送銀子的人,也絕不是因爲他們仰慕你高家,這是交易,給了多少錢,就得辦多大的事,我沒說錯吧?”
高子棟臉色慘白,哽咽着點了點頭。
“究竟是誰送的銀子,他們有什麽訴求,說清楚了,我固然不可以爲你免死,但是至少可讓你死的痛快一些。我敢保證,隻要你老老實實交代,自然會給你一個體面。”
高子棟死死地看着朱骥那雙透着寒芒的眼睛,好一會後,才緩緩道:“我若說了,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朱骥笑了:“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不要再耽誤時間了,我的耐心很有限。”
高子棟面色還是有些猶豫,但是想到剛才的那些刑具,不由得渾身打顫。
朱骥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道:“你也是金榜題名的進士,或許在你讀書的時候,你也想過,如書中所說的那樣,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這教訓還不夠沉痛嗎?那些給你家送來金銀的人,并不是你門的朋友,你們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既然如此,你就該抓住機會,利用他們,給你自己減輕一些罪責。”
高子棟臉抽了抽,他本是恨恨的瞪着朱骥,可現在,臉色微微有些松動。
“你猜的都對,給我家送銀子的,隻有一人,便是南京的梅林榮。”
朱骥笑了,說道:“這個我早就知道,現在我想問的是,他爲何送銀子,他有什麽目的?”
高子棟歎了口氣,如實說道:“梅林榮每年冬夏兩季,都會送一大筆銀子來,平日裏,也不會叫我爹幫什麽忙,隻不過……”
說到這裏,他遲疑片刻,繼續說道:“此人隔三差五,會送一兩張條子來,有時是在朝中爲一些人說說話,有時是提拔哪個官員。”
“提拔哪一些官員?”
高子棟擡頭看着朱骥,沉默了一會,而後道:“南直隸、浙江、江西、兩廣,下至知府、知縣,除此之外,還有武官。”
朱骥倒吸了一口氣,問道:“這麽多?上上下下總共有多少人?”
高子棟想了想,說道:“記不清楚,至少百人以上。“
朱骥大緻明白了,梅林榮不惜花了五百萬兩紋銀,其實是爲了買官。
而且,大多集中在江南沿海一帶。
朱骥沉吟片刻,繼續問道:“你爹隻是一個内閣大學士,如何能确定這麽多地方官的去留?”
高子棟苦笑一聲,随即道:“我爹身爲大學士,确實不好具體過問這些事,但是朝廷任免,有朝廷的章程。隻需按照章程去走,以我爹的身份,稍稍做些小動作,還不容易?”
“怎麽個章程法,你爹在其中起到什麽作用?”
高子棟解釋道:“比如說,廣州府某縣的知縣出現了空缺,這樣的級别,隻需要吏部一個主事就可以決定,要收買一個主事很容易。”
朱骥點點頭,主事确實不算什麽重臣,很容易被收買。
高子棟又說道:“那麽早已拟定的人選,便可輕松進入備選,備選之後,隻要有人爲他說話,譬如,我爹會下一個條子,吏部見了,便不會爲難,畢竟隻是區區一個知縣。”
朱骥皺眉道:“每一次,都是下條子?”
高子棟搖頭道:“其實也未必,畢竟有的備選,也不容小觑,不過隻要在這個時候,随便讓一個禦史,在這個時候彈劾一下其他的候選人,那麽不管有罪無罪,這些人勢必也就得墊後了。”
朱骥又問道:“就算你爹每次都去打招呼,吏部每次都答應?”
高子棟便道:“隻是地方官吏,無傷大雅,吏部沒必要和我爹作對。再者說了,就算是吏部尚書也有求于我爹。”
“求你爹什麽?”
高子棟回道:“五品以下官吏,吏部可以自行決定,五品以上,則需要廷推。我爹所推舉的,多爲地方官,吏部就可以做主。同時,若吏部尚書自己門下,有些學生故吏想往上走,倘若廷推之中,我爹站出來反對,那便決不可能。因而吏部上上下下,都願賣我爹這個人情。”
大明推舉官員,确實有一套流程。
而這個流程,某種意義而言,和内閣、吏部息息相關。
高毂這樣的人,若是要安插大量的黨羽,确實非常容易。
道理很簡單,因爲他是内閣大學士。
隻要他願意舍得下老臉,吏部巴不得賣他這個小小的人情。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倘若有内閣大學士希望自己辦一件舉手之勞的事,絕大多數人第一個念頭絕不是辦不辦,而是在想,高閣老居然這般看的起我?
平日裏巴結都排不上号,現在人家找你辦點事,難道還能拒絕?
一個人情,或許就能決定自己的前程。
如此一來,這一件件的小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朱骥聽完之後,又問道:“這些銀子,隻是買官?”
高子棟點點頭,如實道:“大抵都是。”
朱骥繼續問:“到底有多少人,又牽涉到了哪一些,全部交代!”
“這個……實在記不清了。”
高子棟臉色爲難地說道:“我爹每年都會送一些條子,條子裏什麽人都有,隻是都是一些小官,有一些進士,還有不少舉人,就算你把我爹叫來,他自己也記不住。”
畢竟像知府和州縣,或者是同知、縣丞之類的小官,堂堂大學士,怎麽會關注?
最高的級别,也不過是布政使而已。
朱骥皺眉,又問道:“武官有嗎?”
“武官也有不少。”
“都是什麽級别?”
“大抵都是地方上的千戶,佥事,同知,也有指揮使,而且都在江南的諸衛所。”
“五百萬兩銀子,安置了多少人?”
“真的忘記了……”
高子棟努力思索片刻,依然無奈地說道:“至少上百,甚至更多,其實這是些許小事,實在不值一提。”
朱骥顯然看法是不一樣的,冷笑道:“些許小事,這些小小的衛指揮、千戶、知府、知縣在你們眼裏是不值一提,可在地方上,便是一個個的地方父母,掌握一方的民政和軍政。虧得你高家還自恃清高!”
高子棟卻反駁道:“就算我爹不舉薦,勢必也會其他人舉薦。”
朱骥怒斥道:“到了此時,還敢狡辯?他們給你家送這麽一大筆銀子,安插了這麽多地方官,全都集中在江南沿海,他們是什麽心思,你會不明白嗎?”
對于這個問題,高子棟垂頭不語。
高家老宅就在淮安府,江南沿海的士紳,早已走私成風,而這種買賣想要辦起來,自然少不得當官的。
于是,官商勾結,士紳一體,每天喊着祖制不可違,海禁不能開,背地裏卻獨占海洋之利,賺得盆滿缽滿。
要不然,五百萬兩銀子從哪來?
當天下午,朱骥便将初步審問過的結果報了上去。
朱祁钰看完之後,先是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麽,江南各府各縣都被梅林榮控制了?”
“正是!”
朱骥點頭道:“恐怕梅林榮一個人沒那麽大的本事,江南各州府,已經是鐵闆一塊,若不鏟除,那才是動搖國本。”
朱祁钰閉上眼,心裏十分糾結。
他本以爲,皇兄朱祁鎮在江南大開殺戒,實在不妥,可是現在來看,這些人該殺!
兩人交談之際,曹鼐和張益走了進來。
這二人看到朱骥,也沒在意,上前道:“這是内閣起草的奏疏,請殿下過目,如果沒有問題,立刻拍六百裏加急呈送南京。”
朱祁钰接過奏疏,隻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此事還需再議!”
曹鼐不解,問道:“昨日殿下與臣等商議,奉勸皇上施以仁政,減少殺戮,爲何……爲何……”
朱祁钰沉下臉,說道:“我改變主意了。”
曹鼐又問道:“殿下此言……何意?”
朱祁钰淡然道:“我突然覺得,那些人都該殺,既然皇上做的沒錯,爲何要勸谏?”
曹鼐愣住,轉頭看向張益,大抵是在問,郕王殿下是怎麽了,爲何一轉眼,就翻臉不認賬了?
昨日明明是他自己說,皇上在江南殺戮太重,讓咱倆回家寫奏疏勸谏。
朱祁钰将供狀遞過去,說道:“你們自己看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