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皺眉道:“究竟查到些什麽,說便是了!”
“是!”
袁彬隻好說道:“雖然那邊的倭寇不足爲患,可是,我們的人暗中得知,出海走私的團夥似乎和朝中一些官員走的很近。而且,他們和倭寇之間也有些說不清的關系。隻是這些名單現在還缺乏确鑿的證據,臣本打算證實之後再跟皇上禀報的。”
朱祁鎮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出海走私,必然和倭寇之間或多或少有些聯系,這本在意料之中。
當初吳滄海就曾交代過,很多走私團夥和倭寇其實就是一夥的,出了海就是倭寇的地盤,尋常人,除非像吳滄海一樣,有足夠的力量來對抗他們,否則的話,根本無法出海。
半個月前,石亨曾來信說過此事,可是,鑒于此人脫離朝廷管控半年之久,又牽涉到了如此多的官員,朱祁鎮并沒有輕舉妄動,還是謹慎爲主。
現在朱骥查到的線索與之完全相印證,這件事就成了闆上釘釘。
白蓮勾結倭寇,倭寇和走私是一夥,走私的背後則是當官的,各種關系錯綜複雜,猶如一張巨型的網,牽一發而動全身。
面對如此局勢,想要開海,談何容易?
這些勢力之所以能團結在一起,究其根源,還是利益二字。
想要打破他們的聯盟,并非簡簡單單的殺幾個人就夠了,這是一場戰争!
自己所面對的敵人不僅有窮兇極惡的倭寇,陰險狡詐的白蓮教,最重要的,就是還有那些道貌岸然的士紳階層。
他們有些是地方上的豪門望族,在當地有着極高的威望,便是知縣見了也要禮敬三分。
有些更是高居廟堂,在朝廷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大明對讀書人的态度一直是禮遇有加,可沒想到,百年之後,這些讀書人卻成了大明最大的敵人。
他們毫無忌憚地進行土地兼并,把尋常百姓的地納入自己名下。
百姓變成佃戶,佃戶變成流民,流民要麽餓死,要麽變成流寇。
他們還嫌不夠,以海禁爲幌子,背地裏進行海貿走私,牟取巨利。每當朝廷有開海的意圖,他們便會跳出來,指着當權者的鼻子說道,此乃祖制,祖制不可違!
可是,當初太祖皇帝定下的,貪污六十兩剝皮充草的祖制,他們卻隻字不提。
這些人表面上喊着重農抑商,可是,各背地裏卻是官商勾結,既要名,又要利,典型的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如果朝廷要收商稅,他們又會跳出來喊道,此乃與民争利,不可爲,不可爲!
他們才是大明王朝最大的敵人!
“将南京的錦衣衛派過去協助朱骥,凡涉及到通賊、走私者,全部監視起來,十天之後,直接動手拿人!”
袁彬疑惑地問道:“不需要等咱們這邊的結果嗎?”
“不需要!”
朱祁鎮擺擺手,說道:“這邊的時間大緻就是十天之後,就算晚幾天,福州的消息也傳不過來。退一步說,就算消息傳過來,他們也不可能放棄眼前的機會!”
袁彬這才點了點頭,他明顯感覺到,這場戰鬥馬上就到打響了。
抓了那些人,勢必會拔出蘿蔔帶出泥,将朝中那些官員也一并牽扯出來。
可以想象得到,此案牽連之廣,絕對堪比洪武年間的四大案!
看來,大明又要血流成河了……
朱祁鎮又問道:“三千營到哪了?”
袁彬回道:“芮國公和半數部隊已經抵達南京,剩下的,最多還有五日便到齊了。”
關于三千營的調度,芮國公李珍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三千人可不是個小數目,還帶着武器和彈藥,若是明目張膽從京師出來,肯定會被對方的眼線所察覺。
最後,他将三千營化整爲零,打扮成若幹個商隊,将武器彈藥藏在貨車上,分批次離京。
爲了掩人耳目,這些人離京的時間,以及走的路線各不相同。
有的走運河,有的走陸路,有的走山東,有的走河南,最後到南京集合。
于謙問道:“除了三千營的,其他的兵馬呢?”
袁彬如實回道:“沒有了啊,隻有三千營。”
“隻有三千營?”
于謙大爲不解,對方是倭寇和白蓮教的主力,少說也有一兩萬人,皇上怎麽隻帶了三千營出來?
雖然當初自己跟皇上建議的時候,曾說過依靠新式火器,幾千人就夠了,可是,真要打起仗來,你還要考慮到那些未知的因素,才能做到有備無患。
你倒好,帶着三千營和人家拼命來了?
就算武器裝備領先,也不能這麽玩啊!
“皇上,隻靠三千營的話,怕是……不好打……”
朱祁鎮卻不以爲意,說道:“你以爲朕不想多帶些人嗎?朕也想把神機營的飛虎炮拉過來,可是,想要掩人耳目調集軍隊,談何容易?”
于謙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皇上還是先撤回京師,這邊交由微臣來全權負責!”
“怎麽,伱是擔心三千營不夠打?”
“夠是夠了,可是,這畢竟是打仗,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皇上乃九五之尊,大可坐鎮後方,沒必要以身涉險。”
朱祁鎮說道:“朕相信三千營的戰鬥力,倭寇和白蓮,不過是一盤散沙,在朕的精銳部隊面前,不值一提!”
“話雖如此,可是,臣擔心……”
“你就别擔心了,你的任務就是給朕把淮安府這十萬人看好了,他們若是出了事,那可真的麻煩了。”
“是,臣遵旨!”
朱祁鎮又看向貝琳,說道:“貝琳,你就留在淮安府,幫他們看看星星什麽的。”
貝琳神色糾結,說道:“臣想跟着皇上。”
“朕去南京打仗,你跟着做什麽?”
“臣……”貝琳無奈地說道,“修築河堤,不需要看星星。”
“那你就……嗯……對了!”
朱祁鎮突然想到路上的事,便說道:“你去查治河銀的問題!”
…………
京師,兵部左侍郎陳汝言的宅邸。
“老爺,有人求見!”
陳汝言正吃着飯呢,便随口問道:“誰啊?”
“好像……姓東……”
“姓東?”
陳汝言疑惑地說道:“這個姓可不多見。”
“此人以前來拜訪過幾過,小的依稀記得,他似乎……不是漢人。”
“不是漢人?”
“聽他說話怪怪的,好像是倭國人……哦,對了,這是他的禮單。”
陳汝言突然想到内閣高毂對自己說過,關于郕王殿下召見倭國使臣的事。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道:“讓他去書房候着!”
“是!”
酒足飯飽之後,陳汝言才慢騰騰地來到書房。
此時,東常緣早已等待多時,趕忙上前來,文質彬彬地行禮。
“見過陳大人!”
陳汝言坐下來,然後問道:“閣下怎麽稱呼?”
東常緣趕忙回道:“敝人東常緣,倭國使節,陳大人難道忘了,當初……您兒子大婚,敝人還登門祝賀,送過賀禮……”
他确實來過幾次,可是每一次都沒見過正主,與其說來拜訪,不如說是送禮來了。
好在陳汝言比較懂得待客之道,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來登門拜訪,還帶着厚禮,總不好拒之門外。
“哦,有些印象!”
陳汝言點點頭,問道:“不知閣下深夜造訪,所爲何事?”
東常緣臉上陪着笑,說道:“敝人一直仰慕陳大人,先前幾次來拜訪,恰遇陳大人公務繁忙,一直無緣得見……”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陳汝言都聽煩了。
“閣下有什麽事,便直說了吧!”
東常緣尴尬地笑了笑,問道:“聽聞朝廷……有剿倭的打算?”
陳汝言點頭道:“确有此意!”
自從上次被郕王召見,東常緣心中一直七上八下,他思來想去,覺得此事可能比想象中要嚴重,這才備了厚禮,前來探一探虛實。
“前些時日,郕王殿下召見敝人,斥責了倭寇肆虐的事,敝人心中難安,請陳大人相信,這倭寇和敝國,絲毫關系都沒有,敝國之國主與幕府将軍足利義政閣下,和這些倭寇,絕沒有絲毫的關系,而敝國與大明乃兄弟之邦,殿下對敝國的指責,實是誅心,令人寝食難安。”
陳汝言眯着眼,問道:“爾等與倭寇當真無關?”
東常緣信誓旦旦地說道:“絕對……毫無關系!”
陳汝言卻是笑了,淡然道:“既如此,那就無事了,看來,确實是有所誤會,實是郕王殿下怪罪了你。”
得了陳汝言的話,東常緣倒是定下了心來。
現如今兵部尚書去了淮安府,兵部相關事宜,全部由左侍郎陳汝言做主,既然他說沒事,那就是沒事了。
至于他們要剿倭寇,就讓他們去剿好了,隻要和倭國無關,随便你剿!
至少,從陳汝言的态度來看,他們似乎并不願意擴大事端。
對于倭國來說,這是好事。
“敝人得見陳大人,乃是三生有幸,以後在京師,還望陳大人多多提攜!”
陳汝言淡淡一笑,說道:“既爲友邦使節,該當如此!”
“那就不打擾陳大人休息了,告辭!”
話已至此,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多餘的話,當然不必說。
東常緣是個十分精明人,自己的禮可不能白送,爲了坐實這番言論,回到了鴻胪寺,他在各國的使節面前大力宣揚此事,狠狠的誇贊了陳汝言一通。
不止如此,他還以倭國使臣的名義,上了一道奏疏。
按照慣例,外國使臣的奏疏理應由鴻胪寺直接呈給内閣,然後再呈報禦前。
可是,曹鼐看到這份奏疏的時候,臉色卻很難看。
書吏前去傳話,片刻之後,高毂便到了。
他明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便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曹鼐用手磕了磕案牍上的奏疏,說道:“陳汝言這是搞什麽名堂,國家大事,豈容兒戲?你來看看,這是倭國使節東常緣的上奏,在給陳汝言唱贊歌呢,說他與人爲善,體諒倭國也受倭寇侵擾,與大明都深受倭寇之害,還說什麽一衣帶水,永結同心。他可是兵部左侍郎,怎的就和倭人穿一條褲子了?這些年來,倭寇肆虐,大明對于倭國,雖未公然斥責,卻是心照不宣,這些倭寇,若是在倭國内部沒有人庇佑,如何會有今日的聲勢,真是豈有此理!”
高毂拿起奏疏看了看,皺眉道:“會不會是倭人的離間計?”
曹鼐搖頭道:“我看不像,八成是那倭使給陳汝言備下了厚禮,陳汝言收了人家的東西,自然會幫着對方說話……”
“曹公慎言,茲事體大,在沒有确鑿證據之前,還是莫要胡亂猜疑!”
高毂趕忙打斷他,随後說道:“或許,隻是倭國使臣爲了表示對大明的友好之意,畢竟是海外番邦小國來的,不懂規矩,倒也可以理解。”
兩人相互對視,沉默良久,最後,曹鼐說道:“來人,去查一查,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種事查起來卻也容易,隻一個多時辰,便得到回複。
“禀報兩位閣老,昨晚,東常緣還當真拜訪過陳汝言,也确實備了厚禮。”
“他是什麽禮都敢收啊!”
曹鼐氣的要嘔血,這個節骨眼上,怎麽好授人以柄,且不說殿下剛剛申饬過,就算要解決倭患,哪怕對倭國沒有惡意,至少,現在也不适合向倭人示好的時候,而是應該保持高壓姿态,至少讓倭人心虛,做出讓步。
現在好了,人家上書把你這麽一誇,還鬧得天下皆知。
倭人則氣定神閑,自是咬死了和倭寇無關,将自己置身事外。
曹鼐歎了口氣,說道:“見小利而忘命,幹大事而惜身,可亡也!”
這番話已是極嚴重的批判,就差把陳汝言招來,指着鼻子罵娘了。
高毂又勸說道:“曹公此言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倭國使臣對我大明官員示好,這也是常有的事,給陳汝言下一張條子,讓他将禮金退回去就是了。”
曹鼐尋思許久,這才提筆,在奏疏上寫道:“此奏包藏禍心,于剿倭不利,慎之,慎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