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郊外,梅林雅苑。
這座宅院坐落于一片梅林之中,其主人乃是工部右侍郎梅林榮。
隻不過,這個工部右侍郎前面還要加上南京二字。
别看兩者同級同品,可是,一旦加上了南京二字,基本上就成了半退休狀态,除了兵部還能忙活一下,其他部堂,基本上就是個閑職。
梅林榮本是永樂十五年的進士,早年間因治河有功,三十五歲的時候便升任至工部右侍郎,也算是年輕有爲的典範。
可是,就在這一年,他的仕途突然中斷。
永樂二十一年,太宗皇帝朱棣病重,護衛指揮孟賢等人勾結欽天監王射成及内侍楊慶的養子僞造遺诏,打算偷偷毒死太宗皇帝,廢掉太子朱高熾,擁立趙王朱高燧爲帝。
在此期間,一個叫高以正的謀士酒後說漏了嘴,無意間将事情透露出去,被錦衣衛的總旗官王瑜得知。
王瑜乃是太子黨,得知此事以後,立即向太宗皇帝告發,緊接着,孟賢等人伏誅,而王瑜因功升任爲遼海衛千戶。
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裏說,乃是謀反,至少也要摘去爵位,貶爲庶人。
可是,時任太子朱高熾不忍看到自己的弟弟落難,便極力爲他辯解,朱高燧趁勢将所有罪責推脫到了底下人的身上,把自己擇的幹幹淨淨。
朱棣也不願将自己的兒子趕盡殺絕,此案最終把主謀孟賢等十三人全部誅三族,趙王朱高燧僅僅是禁足半年,命其在家裏讀書養性,不得外出。
這個孟賢,便是梅林榮的大舅子。
所謂的誅三族,第一族乃是孟賢的妻子、兄弟姐妹及配偶;
第二族乃是孟賢的父母、叔伯及其配偶;
第三族乃是孟賢的子女及其配偶。
梅林榮的一房小妾是孟賢的妹妹,按大明律法,他也在三族之内。
爲此,他幾乎散盡家财,尋了無數的關系,最終靠着一紙僞造的休書,勉強脫了罪。
然而,事情遠沒有結束。
官場上,永遠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你占着位置,别人就上不來。
想要往上走,隻有兩種可能,要麽高升,要麽下去,把位置給人讓出來。
梅林榮受到此案的牽連,往上走是不可能了,但是,往下走的空間很大啊!
不說别的,就把你是孟賢妹夫的事抖出來,就夠你受的了。
最終,梅林榮調任南京,遠離權力中心,事情才慢慢淡下去。
南京的生活就閑多了,于是,梅林榮在郊外買了一塊地,種上梅花,又建造了一處小院,平日裏和朋友喝喝茶,聊聊天,倒也悠然自在。
今日,便有兩位重要的客人到訪。
第一個,乃是白蓮教護法楊雄。
另一個,則是一名年約三十多歲,身穿儒衫,風度翩翩的公子哥。
任憑誰也想不到,此人便是令人聞風色變的海上巨寇,三頭蛟沈浪。
這時候,門簾一撩,王慶海匆匆而至,問道:“老爺,您找我?”
梅林榮點點頭,說道:“将伱在京師的所見所聞,和兩位客人說一下。”
“哦,好!”
王慶海看向兩名客人,半低着頭,說道:“小的将炭敬送到了高閣老府上,正準備回程之時,卻聽說京師中出了些事,便多留了幾日。”
楊雄眉頭一挑,問道:“何事?”
“據坊間傳聞,朝廷準備和安南國開戰了!”
“你具體說說,都打聽到了什麽?”
“說是安南和占城國打起來了,占城國的使臣跋涉萬裏,來到京師,請求大明援助,然後朝廷就派出靖安郡王出使安南,還聽說啊,南京的兵馬都要跟随靖安郡王一道同行,這不是打仗是什麽?”
楊雄和沈浪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同時露出驚喜之色。
梅林榮擺了擺手,說道:“好了,你下去吧。”
“是!”
王慶海剛一離開,楊雄便忍不住說道:“朝廷要動南京的兵馬,真是天助我也!”
沈浪輕輕一笑,說道:“這還不止呢,淮安府治河征募的民夫,已經超過十萬了。”
“好,好啊!十萬人若是反了,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楊雄激動地站起來,繼續說道:“到時候,山東的兵馬要忙着去淮安府平叛,我等主力奇襲南京,則大事可成矣!”
沈浪依然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說道:“楊護法,不知貴教主何時現身,該談一談正事了!”
楊雄點頭道:“沈兄放心,兄弟這就回去禀報教主!”
“好,在下随時恭候佳音!”
卻說王慶海離開院子之後,兜兜轉轉,來到城外的一處茶棚。
這裏經常有過往的商旅經過,攤主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永遠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
王慶海要了一碗涼茶,攤主端過來,說道:“您還要點别的嗎?”
“不用了……”
緊接着,他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梅林榮在郊外别院招待了兩個人,他們似乎對靖安郡王出使安南很感興趣。”
攤主笑呵呵地問道:“這兩人叫什麽,以前來沒來過?”
王慶海端起茶碗,四下瞄了一眼,眼見沒人注意,便繼續說道:“以前倒是看見過幾次,可是,我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在梅家做事,不該問的不能問太多。”
“好嘞,您慢用!”
當天晚上,一封情報送到南京城的錦衣衛,緊接着,馬不停蹄地送去淮安府。
…………
淮安府,黃河大堤。
黃河,中華大地的母親之河,經過長達萬裏的奔襲,自淮安府一帶,奪淮河彙入黃海。
由于黃河在流經黃土高原的時候,攜帶了大量的泥沙,下遊水流逐漸變緩,泥沙沉積,導緻河道淤塞,進入雨季,便出現了連續大範圍的潰決。
根據淮安府的奏疏,黃水浩瀚奔騰,水面橫寬數十裏甚至數百餘裏不等,泛濫所至,一片汪洋,遠近村落,半露樹梢屋脊,即漸有涸出者,亦俱稀泥嫩灘,人馬不能駐足。
工部左侍郎王永和來到淮安府之後,立即招募六萬餘農夫,治理水患。
他本來還擔心,如此一來,花費的錢糧實在太多了,卻沒想到,皇上一道聖旨下來,說六萬人哪夠,起碼十萬,至于錢糧,不需要擔心,隻要能治理好河道,多少錢都無所謂!
與聖旨一道前來的,還有剛剛北伐歸來的内閣大學士于謙。
王永和倒是不擔心于謙搶功,畢竟治理河道這種事,自古以來,無功便是過。
治理好了,自然要記上一功,可倘若治不好,平白耗費大量錢糧,就算皇上不降旨怪罪,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
可是,于謙一來,一系列操作卻把他驚呆了。
首先是頒布新诏令,服徭役變成招工,本來是無償勞動,現在不但給工錢的,每天還管飯,又将前面欠的工錢全部補發,一時之間,百姓們踴躍報名。
對于這條舉措,王永和除了心疼錢糧,倒也沒什麽意見。
畢竟這治河款是朝廷出,花錢又花不到自己頭上,你願意花就花呗。
可是,接下來這一條,卻讓他很是不解。
從各隊的民夫之中,選拔精裝者,組建蹴鞠隊,每個旬日進行一場比賽。
而且,還設立了賞銀,第一名賞銀二百兩,第二名賞銀一百兩,第三名賞銀五十兩。
王永和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意思?
還蹴鞠比賽,你是嫌工期太長嗎?
這要浪費多少工期?浪費多少銀子?
他曾嘗試和于謙談及此事,可是,于謙表現的很決絕,大緻意思就是,你按我說的辦就行了,不用問那麽多。
王永和也是無奈,誰讓人家的官比自己大,隻好按照人家說的執行。
不過,他卻悄悄寫了一封奏疏,将于謙在治河現場辦蹴鞠比賽,兀自浪費錢糧的事添油加醋描述一番,差人送回京師。
如此一來,後面皇上追究起來,也是你于謙一意孤行,我反正是勸過了,你聽不聽那就是你的事了。
因而,當朱祁鎮一行人來到淮安府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這日正值旬日,偌大的治河現場卻沒有開工,而是都在觀看蹴鞠比賽。
場面空前盛大,堪比後世的世界杯現場。
朱祁鎮混在人群中,觀看了一會兒,卻沒看出什麽意思來。
蹴鞠和後世的足球有些相似,也是一群人踢一個球,就是遊戲的規則有所不同。
東漢李尤的《鞠城銘》有所說明:“圓鞠方牆,仿象陰陽。法月沖對,二六相當。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猶然,況乎執機!”
大緻的規則就是在球場中央豎立一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的球門直徑約一尺,稱之爲風流眼。每隊十二或十六人,分别稱爲球頭、骁球、正挾、頭挾、左竿網、右竿網、散立等。比賽時鳴笛擊鼓爲号,左軍隊員先開球,互相颠球數次然後傳給副隊長,副隊長颠數待球端正穩當,再傳給隊長,由隊長将球踢向風流眼,踢中便算作得分。
然後是右軍發球,整套流程亦如此,結束時按過球的多少決定勝負。
這時候,左軍隊長一記漂亮的抽射,将球穩穩送進風流眼,現場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喝彩。
“好!”
人群之中,樊忠也忍不住喝彩。
袁彬饒有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老樊,你平時也玩?”
樊忠點頭道:“偶爾和将士們練練!”
其實,蹴鞠這項運動自誕生以來,不僅是文人雅士的消遣,在軍隊中也流傳甚廣。
劉向的《别錄》中記載,蹋鞠,兵勢也。所以練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戲而講練之。
也就是說,蹴鞠除象征兵勢、日常練習,可以使士兵保持良好的體力和情緒。
因此,樊忠和袁彬看到蹴鞠,特别是踢的漂亮的,立刻有了共同語言。
朱祁鎮卻沒什麽感覺,在他眼中,這種檔次的運動實在有些平平無奇。
袁彬和樊忠卻聊的火熱,若不是公務在身,大有下場切磋一番的興緻。
“二位大人……”
這時候,隻聽貝琳在身後說道:“皇上都走了!”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跟上。
朱祁鎮并沒有直接去尋于謙,而是尋了一處酒樓住下,因爲于謙的臨時公房設在知府衙門,進出多有不便。
錦衣衛早就将淮安府的情況摸清楚,并在周圍安排了暗探,安全問題不需擔心。
衆人連日趕路,吃也吃不好,現在得空,點了滿滿一桌子酒菜,讓夥計送到客房。
幾人正吃着,于謙就到了。
“臣叩見皇上!”
朱祁鎮嘴裏嚼着菜,問道:“吃了沒?”
“額……還,還沒……”
“坐,一起吃點!”
于謙也是跟着朱祁鎮一起扛過槍的,當下也不客氣,添了一副碗筷,直接開造。
朱祁鎮一邊吃着,說道:“近來可好啊?”
于謙端着碗回道:“承皇上的恩,一切安好。”
朱祁鎮又問道:“你喜歡蹴鞠?”
于謙卻搖了搖頭,說道:“不喜歡。”
朱祁鎮忍不住放下碗筷,直截了當地說道:“那你搞什麽蹴鞠比賽,這不是浪費銀子嗎?哪怕是不要銀子,就不怕耽誤工期?眼看要入冬了,這水再治不好,來年春天,百姓耕種都是問題。”
于謙卻似沒事人一般,說道:“皇上,還記得臣離京之前,跟皇上說過的話嗎?”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你是說,治水和帶兵是一個道理?”
“正是!”
于謙解釋道:“臣讓各隊之間,選拔出蹴鞠隊,本意就是讓各隊之間通過蹴鞠的對抗,來分散他們對于上官的抱怨,使他們的精力有宣洩之處。”
朱祁鎮一臉懵逼,似乎一時之間很難理解。
于謙繼續說道:“除此之外,還能讓他們彼此之間滋生出競争的意識,如此一來,他們便卯足了勁,争取在每一個旬日時,自己所支持的蹴鞠隊伍能夠獲勝,不但有一筆不菲的賞銀,還能從中得到勝利的喜悅和滿足感。”
“你的意思是,給大家找點事做,免得有人伺機滋生事端?”
朱祁鎮有些明白了,這小小的蹴鞠之中,竟還隐藏着兵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