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說完,朱祁鎮忍不住暗地裏豎起大拇指。
唐行古今日的表現實在堪稱完美,更爲難得的是,君臣二人此前并未有過溝通,對于朱祁鎮來說,今日完全是意外之喜!
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論口才,還得是讀書人。
瞧瞧人家這話說的,不僅有理有據,而且又都是爲國爲民,似乎自己身爲皇帝,若不答應,都對不起祖宗。
群臣一時難以反駁,幹脆耍起了無賴。
隻見以王文、許彬爲首的十多名文臣突然跪下,叩首道:“皇上切莫聽信唐行古一面之辭,海禁萬萬開不得!”
随後,其他人也紛紛回過神來,緊随其後跪倒在地,竭力反對唐行古所提出的開海之策。
直到此時,朱祁鎮才真正見識到了反對開海的官員隊伍之龐大,一眼望去,幾乎占了半數以上。
這些人并沒有拿出什麽有力的說法進行辯駁,翻來覆去地就那幾句老生常談,什麽祖宗家法不能改,什麽國将不國,好像隻要開海,大明就将亡國一般。
聽着殿下衆官員你一言我一語的聒噪聲,朱祁鎮的臉色已變得極其陰沉,心裏的怒火也逐漸升起。
因爲,他已經發現,這些叫得最大聲,反對得最激烈的人,多半是江南沿海一帶的官員。
自大明開國以來,特别是科舉取士以來,南方士人穩穩壓了北方一頭,朝中官員大部分出自江浙一帶的富庶之地。
其中的緣由也不難想象,大明是由南向北統一中原,南方富庶,北方戰亂,若是平時連飯都吃不飽,還讀什麽書?
按理來說,越是靠近沿海,越深知海洋之重要性。
可是,現在反對最爲激烈恰恰就是這些人,其中的動機就很難說了。
根據目前掌握的情報,雖然朝廷嚴禁民間百姓出海,可實際上,從事海上走私者不在少數。
也就是說,大明的海禁其實隻是針對尋常百姓,而對那些地方士紳望族早就形同虛設。
而現在,隻要朝廷開海,定會觸犯到他們的利益,這些人自然會拼了命地反抗。
或許這其中也有一些是真的是因爲思想陳舊才跟着一起反對,但大多數都是心懷鬼胎。
朱祁鎮的目光漸漸變得堅毅起來,開海事關大明江山的未來,他是絕不會退讓的。
此時,哥倫布還未出生,佛朗機諸國還被奧斯曼帝國按在地上摩擦,能出海遠洋的隻有少數阿拉伯人。
若是把握不住這個機會,等西方開啓大航海時代,到時候說什麽都晚了。
眼下,想要打開這個突破口,唐行古就顯得尤爲重要。
根據這段時間的了解,其實此人的品行并不算壞,他不貪财,不好色,隻是追逐一個“名”字。
爲了博名,他可以和自己這個當皇帝的對着幹。
同樣是爲了博名,他可以放棄京城的錦衣玉食,跟着軍隊跑到漠北吃沙子。
現在,他以一人之力,獨自面對群臣的攻讦。
是時候給他加點籌碼了!
“唐卿家,朕記得你曾在南京任職,是吧?”
唐行古立刻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當下回道:“臣曾在南京都察院任職五年,并在浙江做過三年巡按禦史。”
明代巡按禦史,根據其身份和職責的不同,可以将其分爲職能性巡察和授權性巡察兩種。
授權性巡察主要由皇帝不定期派遣監察禦史,或其他官員充任監察官進行巡察。
職能性巡察是指巡按禦史以一省爲一道,分道出巡,爲期一年,事畢還京。
唐行古做過三年的巡按禦史,說明他至少去過三個地方任職,對當地風土人情定了如指掌。
朱祁鎮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便繼續問道:“既然卿家曾在浙江任職,不妨談一談,沿海一帶究竟是何光景?那裏的百姓過着怎樣的生活?”
唐行古定了定心神,說道:“回皇上,沿海的百姓,過的并不好,甚至可以說是……苦不堪言。”
“唐禦史,你如此危言聳聽,究竟安的是何居心?”
太常寺少卿許彬似乎抓到了唐行古話語中的漏洞,立刻開始反擊。
“承皇上聖明,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伱竟然說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我來問你,你的眼中可還有皇上?還有大明江山社稷?”
眼見許彬得勢,其餘人頓時反應過來,一起對唐行古發起攻讦。
“不錯,危言聳聽,其心可誅!”
“簡直是大逆不道之言……”
可是,唐行古卻依然不爲所動,隻見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從這些人的身上一掃而過。
“許少卿,各位大人,在下想問一句,諸位當真是爲了大明江山社稷麽?”
“那是自然!”
許彬毫不猶豫地回擊道:“難道如唐禦史這般想要違背祖宗成規之人,才是爲大明江山着想?”
“我看不盡然吧!”
唐行古冷冷一笑,說道:“江浙沿海,我唐某人待過三年,那裏的百姓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别人或許不知道,可我唐某人卻是親眼所見。”
許彬一副鼻孔朝天的表情,冷哼道:“願聞高見!”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是,江南沿海一帶的百姓背靠着汪洋大海,眼睜睜看着海洋中數不盡的寶藏,卻隻能望洋興歎,望而卻步。許少卿說在下危言聳聽,卻不知許少卿有何高見?”
許彬滿臉的不以爲然,反駁道:“既然朝廷禁止百姓下海,回到岸上種田便是了,何來的苦不堪言?”
“種田?”
唐行古冷笑道:“沿海大多是鹽堿地沙地,極爲貧瘠,能種糧的,十不足一。到了夏秋時節,一場驟風襲來,連房屋都飛的無影無蹤。更别說倭寇橫行,每日要提防着倭寇登岸搶掠。這樣的日子,想必許少卿這輩子都沒體會過吧?”
“可是,祖制……不可違!”
面對唐行古的咄咄逼人,許彬感覺到額頭冷汗滴落,語氣也越來越弱,直至低不可聞。
唐行古沒有理他,繼續對朱祁鎮說道:“臣請開海,是因爲時至今日,海禁或許對尋常百姓來說是不可觸及的禁忌,可對某些人來說,卻根本形同虛設。”
此言一出,群臣陡然感覺菊花一緊。
右都禦史王文皺眉道:“海禁乃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若唐禦史彈劾有人違反祖制,還請拿出證據來,不然就是污蔑,難以服衆。”
緊接着,群臣紛紛站出來,臉上俱是痛心疾首的模樣。
“皇上,唐禦史以臆測來污蔑臣等,實在讓臣等難以心服,還望皇上爲我等做主啊!”
“唐行古此人不遵祖制,敗壞朝風,還望皇上嚴懲,以儆效尤!”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