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水。
夏夜的鳴蟲陸陸續續唱了近兩個時辰,最終變成斷斷續續的叫上幾聲。
新城公主府邸也由燈火通明、金碧輝煌漸漸變成燈火三三兩兩,隻在夜色中散發如豆的火光,閃閃爍爍。
府邸正中一座宮殿,外頭巡邏的侍衛來來往往,卻都墊着腳尖一般,無聲無息,并沒有打擾夜晚的甯靜。
宮殿裏頭,則有許多侍女靜候其中,并不敢睡下,而是像貓頭鷹一樣警醒地立于夜中,等待行動的指令。
龐大的寝宮内,兩列燈籠的火光在靜靜燃燒,發出明黃堂亮的光芒,将整個寝宮都照亮了。
左側金絲楠木制成的長榻上,盤腿坐着一個女人,正捧着一本書在低頭仔細看着。
隻見她眉如柳梢,眼似秋泓,鼻挺且小巧,明眸皓齒,冰肌玉骨,面白如霜雪。
長發披肩,細細的劉海下,眉頭或舒展,或緊蹙,全神貫注看着手上的書本。
她二十多歲模樣,既還有清青春的活力,又有了幾分成熟的氣質,整個人看上去溫婉之極,像一個古典的仕女在深夜裏苦讀,好一派靜谧的景象。
房内,除了她時不時翻動書頁發出沙的聲響,就是燭火燃燒偶爾發出砰的一下聲音,其他都靜悄悄的,好似沒有任何聲音願意打擾這個靜美的瞬間。
半晌,她緩緩合上書本把它擺在盤着的膝上,素白的小手揉了揉光滑細膩的眼角,又撫了撫身上白如雪的薄衾睡衣,這才擡起螓首看了看四周。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蓦地,她張開櫻桃小嘴詢問,聲音清脆如黃鹂,動人之極。
放眼四周,房内明明并無一人,但她就是問得很自然。
漸漸的,一個人影從房内窗邊陰暗的角落顯現出來。
這是一個比較矮小的身影,出現得很是突兀,就好像之前是一個融入了黑暗之中的影子一樣。
“還有一刻就到亥時了。”回答的聲音比較蒼老,語氣也有些飄忽不定。
但聽得出來,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
仔細一看,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的她緩緩來到長榻前,又問道:“十三公主,你也該歇息了。”
榻上的女子移開書本,緩緩從床上起來,落在地上,挺拔的身姿在燭光下投下搖曳的影子,看上去動人之極。
她正是當今天子的第十三位女兒,新城公主!
那姿态之高絕,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那容顔之絕美,一蹙一颦,就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
她身材高挑,哪怕是一身寬松的睡衣都掩蓋不住上面的凹凸。
個頭也比對面蒼老的身影高了許多,明亮的眸子在黑夜中也散發神光。
螓首微微側着,對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目光落在了遠處星星點點的光亮,新城公主清脆的聲音響起:“風嬷嬷,風凰那邊開始進行她的計劃了吧?”
風嬷嬷咳嗽一聲後才答道:“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新城公子聽得咳嗽,注意力轉移開去,秀麗的眉頭皺了起來:“風嬷嬷,你的陰寒之症又發作了?”
“十三公主,老身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服了神火丹了麽?”新城公主關切地問。
她對眼前老人的态度,不像是一個公主對待嬷嬷那樣疏離,反而有一種面對親人的關心。
風嬷嬷笑了笑:“神火丹定期都服用的。還好有十三公主厚待,從天子處爲老身讨來這價值不菲的神丹,否則老身分墳頭草都幾丈高咯。”
她盡力說着輕松俏皮的話,但新城公主不僅不開心,反而埋怨起來:“風嬷嬷,你這是要羞煞新城麽!當年若不是你舍身相救,新城早就香消玉殒,客死他鄉了。可也導緻了你深受寒毒,日夜受此疾痛纏身,折磨了十年啊!”
風嬷嬷輕輕說道:“我風家世代受皇室優待,這是老身應該做的。”
新城公主絕美的容顔上露出一絲赧然,道:“容嬷嬷你十年前就是八境境界了,如今十年過去了,受寒毒侵擾,修爲不進反退……都是新城的錯啊,當年若不是新城沖動不管不顧非要出邊關,容嬷嬷你也不會……”
“公主,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還提它作甚?!”風嬷嬷打斷了新城公主羞愧難當的話,露出一臉的寵溺,“老身并沒有怪你!爲皇家子弟流血流汗,那是我風家的使命!
“再說了,若不是公主當年奮發有爲,用兵如神,一戰而定,又豈有今日新城公主府邸的威望,老身也就更不會享受到今日的優待了!”
新城公主黯然一笑,目光缥缈,思緒好像又飛遠了……
她依稀看到了十年前,她怒發沖冠,率三千鳳凰軍出邊關報仇的日子。
别人隻知道她三千破三萬的輝煌,也成就了她的赫赫威名,更延續了鳳凰軍的聲威。
但是,有誰明白當日的兇險,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一行她身邊之人所作出的犧牲呢?
明面上,三千鳳凰軍隻有一半回來,而且大多受了傷,另外一半則永遠留在了關外,客死異域。
那一戰,鳳凰軍幾乎被打殘了。
此外,皇室派在她身邊的護衛,幾乎死傷殆盡,像風嬷嬷這貼身護衛更是遭到戎族高手圍攻,受了寒毒,每日咳嗽不斷,本來有望進軍九境的可能也被硬生生打斷了。
她如今隻能靠神火丹壓制傷勢苟活,每天痛苦不堪。
凡此種種,讓當年才十五歲出頭的新城公主遭受了很大的精神沖擊,雖不至于一蹶不振,卻也不再肯嫁人,更絕少到鳳凰軍行走。
她心裏有愧,很難從容面對鳳凰軍傷亡大半後那些絕望、無辜和不解的眼神,更無法面對她們的家人。
鳳凰軍都是女子啊,一部分是世家子弟或武林豪族的女兒,一部分則是寒門出身資質不錯的女武者。
在和平年代,她們加入鳳凰軍是爲了那份榮譽,哪想到真有公主領着她們就上戰場了?
戰績很輝煌,結果卻很殘忍,新城公主難以接受這份戰果,這些年大多深居簡出,不想摻和鳳凰軍的事情了。
而在她看來,鳳凰軍在風凰的帶領下做得很不錯,漸漸又拉起了足夠的人馬,聲勢日盛。
雖然風凰總說現在鳳凰軍内很多人加入其中都是沖着新城公主的威名而來,風凰也把姿态放得很低,時常到公主府請示,但新城公主還是不大樂意,幾乎是撒開手把鳳凰軍事務都交給了風凰。
她還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這不,隻要一聽到貼身的風嬷嬷一咳嗽,她的心情就低落起來。
見公主情緒不高,風嬷嬷趕緊岔開話題:“公主,你覺得風凰那丫頭這次的計劃靠譜嗎?”
新城公主果然分散了注意力,反問:“風嬷嬷,風凰是你侄女,她的爲人性格怎麽樣,你比我更清楚啊!”
風嬷嬷是風家的人,是當今缁衣衛總指揮使風開京的親姐姐!
風家,自大堯開國以來就爲皇室效力了,功勳卓著,忠心耿耿,向來都深得幾代天子的信任。
像風開京,年輕時就被選爲當今天子、時爲太子的侍衛人選,幾次爲太子擋刀。
而太子繼位登基後,将他派遣到缁衣衛曆練,後來更是将缁衣衛都交到他手中,十幾年來都不換人選,可見對他的寵信多麽根深蒂固。
至于風嬷嬷,四十多歲時成就八境,風頭不比風開京小,在新城公主十歲時更是被天子聘爲其貼身嬷嬷,将最受寵的女兒交給她保護,可以自由出入皇宮。
這既是對她的看重,也是對風家的信任。
深深看着眼前滿是皺紋的嬷嬷,新城公主苦笑說道:“我倒是希望風凰真的能找到府庫漏洞,從而順藤摸瓜,找出那偷盜寶物的人來。今日父皇又招我進宮,過問了此事。”
風嬷嬷緊張起來:“皇上要插手了?之前不是說偷偷地查,生怕打草驚蛇麽?如果把黑玄玉如意的用途宣揚開去,會鬧出軒然大波的!”
新城公主明亮的眸子翻了一個可愛的白眼,道:“風嬷嬷,皇室什麽時候有過秘密?不出事還好,真出了點什麽事,整個皇宮就像一個破簍子,什麽都兜不住!如果真沒人知道黑玄玉如意的用途,又豈會潛入我的府邸盜走它?”
風嬷嬷訝然:“真是爲鳳鳴槍而來麽?”
新城公主幽幽說道:“黑玄玉如意是開啓機關,取出鳳鳴槍的鑰匙之一。當年父皇将它賜予我,我本不想要,可他偏偏說什麽最有希望獲得鳳鳴槍認主的人就是我,提前給我保管,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他就是在蒙我,隻是想分攤風風險而已!”
風嬷嬷讪笑,不好評價當今皇帝。
鳳鳴槍是當年開國皇後的神兵,仗之能将火鳳神槍術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緻,是天下最有名的神兵之一,據說僅憑神槍就能打出種種異象。
一槍在手,所向披靡,鳳鳴槍最适合在軍陣之中來回殺戮,當年開國皇後憑着它打遍天下無敵手,爲大堯開國建立的功勳比開國太祖還要多還要大。
在皇家,鳳鳴槍有着特殊意義的象征。
在朝廷,鳳鳴槍是皇權的代表之一。
在民間,鳳鳴槍更是無敵的存在。
爲了妥善保管鳳鳴槍,皇室和朝廷爲它在太廟的一處設置了專門收藏的地方,據說裏面機關重重,需要專屬的鑰匙才能開啓。
黑玄玉如意就是鑰匙之一,早些年被皇帝私下賜予新城公主,讓她好好保管。
這些年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幾日前府庫巡視發現玉如意不見了。
知道它意義的新城公主自然是震動後怕,一邊明着說府邸失竊,請一些人來查找蛛絲馬迹;一邊向皇帝禀告,請他定奪。
一開始皇帝說此事不要聲張,暗中查探即可,因爲玉如意隻是鑰匙之一,拿它是無法取出鳳鳴槍的,隻要其他鑰匙妥當,還算無憂。
風嬷嬷也是這幾日才知道黑玄玉如意的用途,當時心裏就腹诽這皇帝心真大,這麽重要的東西不放在皇宮裏好生供奉守衛,反而扔給了皇宮外開府的新城公主。
這不是害新城公主不得安心麽!
“父皇和我說,太子東宮昨夜也有梁上君子光顧,還好發現及時,沒造成什麽損失。”新城公主幽幽說道。
風嬷嬷心裏一突,道:“太子手上也有鑰匙?”
新城公子深深歎氣,并不說話。
風嬷嬷心想好家夥,皇帝真是好家夥!
他不僅把鑰匙之一放在新城公主府上,在太子東宮也放了一把——這是要把自己最優秀的兒女都坑進去麽?
風嬷嬷想不通皇帝到底是怎麽一副腦洞才能想出這騷操作來了。
但是,她不能非議天子啊,隻能硬生生忍着編排。
“到底是誰這麽大膽,竟然敢打鳳鳴槍的主意?這百年來,誰都知道皇家對它的保管有多麽嚴密了。”風嬷嬷忍不住說道。
新城公主幽幽說道:“其實這幾十年來,鳳鳴槍是出世過一次的。也就是那一次,讓人領略到鳳鳴槍在大堯開國之初有多麽輝煌!”
風嬷嬷歎道:“那是我們大堯的定海神針,國之柱石啊!誰沒事會打它的主意?!”
新城公主目光越發幽深了,道:“父皇年紀大了,這幾年身體愈發的差,所以,可能要起風了……”
風嬷嬷悚然一驚。
“我絕對不允許有人打我們皇家的主意!”新城公主語如寒冰,充滿了冷意,“如今我們府上有我,你風嬷嬷,還有風凰,隻有我們三人知道黑玄玉如意的用途。我們必須在最短的時日内找回寶物!否則,将會滿城風雨,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事來呢!”
風嬷嬷目光也順着窗外的夜空望去,道:“希望風凰這次找的人能夠靠譜吧!”
新城公主臉現些許期待:“據說那人輕功高絕,還是風總指揮使推薦過來的呢!”
風嬷嬷苦笑說道:“風凰可能有些異想天開了。她竟然讓那人模拟做賊,想要他找出寶庫破綻,夤夜潛入寶庫,從而摸清到盜賊的路數,這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這也算不是辦法的辦法,窮則變,變則通嘛。輕功高絕之人所爲,确實也是我們的設想之一。再說了,風凰思慮也算周全,爲了逼真,此事隻有我們四人知曉實情,其他護衛全是一概不知,可以盡情考驗他們的守衛能力。
“我倒是希望他們能找出寶庫其他别的破綻來,也好彌補彌補,免得誰都來打我寶庫的主意!”新城公主說得很誠懇。
風嬷嬷歎道:“但願如此吧!”
說着,目光幽幽,全然在遠處星星火火的光亮上。
她們卻不知道,随着時間的流失,夜更深,人更靜,風凰卻等了一肚子的火。
此時的她,窩于寶庫失竊的房間内,滅了燈火,在一衆斑斓的玉器之中,靜悄悄地等着外面出現動靜。
但是,她等了大半夜,都沒有等來楚棠的任何訊息。
别說找到路徑進入寶庫了,就連外面的護衛都沒有絲毫驚動。
這些侍衛并不知道今晚會有梁上君子光顧,前幾日的失竊,他們擔了責,這些天守護的力量大增,人也更是警醒起來,隻要外頭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肯定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然而,一夜過去了,風凰都沒有聽到點滴的風聲。
她整個人倒是在房内坐得腿都麻了。
待到天都亮堂起來,外面侍衛開始換值,傳來陣陣響聲,風凰都沒等來楚棠。
她甚至爲之擔心起來:“這家夥該不會想從寶庫頂上下來,被上面的機關搞死了吧?”
畢竟,意外總喜歡和人不期而至,不是嗎?
而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也總是充滿了未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