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過去了,慶城裏因南慶侯世子被殺所造成的震蕩餘波依然未消。
時不時傳出來的消息,依然在大街小巷引起轟動,議論紛紛。
這日晌午。
陰曆七月底的烈日正是南國秋老虎最爲兇猛的時候。
日光如火,稍微在光下站得久一點,人的肌膚都會火辣辣的疼。
因此,臨近最爲炎熱的中午,大街上很少行人走動。
哪怕是繁華的慶城中間部位也不例外。
在中部大街靠南的繁華地段,毗鄰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旁邊,占地将近一畝建了三層之高的同福客棧迎來了一天之中最爲繁忙的時段。
一樓吃食的地方,食客進進出出,二三十張餐桌都坐滿了人。
臨窗角的一桌,一個滿臉蠟黃一副病态的無須男子在自飲自酌。
他披散長發,遮住了半邊臉蛋,讓人看不出全貌來。
飲食的時候,他的動作慢條斯理,溫溫吞吞,好像對桌面上的佳肴酒水沒有什麽興趣一樣。
時不時的,他還擡起頭來,看看四周,一陣出神。
隻有當周圍食客在議論慶城最近發生的大事時,他才會豎起耳朵,認真聽一會。
比如說,有人提到東城蘇家,這兩三天被回城的南慶侯王陽打壓,令他們将吞并程家的一些勢力給吐了出來。
至于其中的内情,議論者也紛纭不定,莫衷一是,說什麽的都有。
有的說南慶侯正在氣頭上,剛好蘇家有事冒犯了他,遭受了無妄之災。
也有的說南慶侯發現蘇家與殺子仇人楚棠有莫名的關系,他成心報複,蘇家是被連累了。
好在蘇家也是六境世家,加上與南慶侯世子之死确實沒有直接的關系,南慶侯也隻是在他們身上撒了一把氣而已,并沒有把事情做絕,沒有完全撕破臉。
此外,也有人說起,在慶城裏頭凡是與楚棠有關聯的人,都或多或少要承受南慶侯的怒火。
總之,南慶侯正在慶城到處點火呢。
而按大家的說法,南慶侯是三天前回到慶城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梁州東北部尋找仇人的蹤迹,可惜都沒有結果,最終空手而回。
“兄台,聽說南慶侯還是不肯讓自己兒子的棺椁下葬,一直停在他們家祠堂裏?”倏地,食客裏有人高聲提起這事來。
“這事已經不新鮮了,三天前他回到慶城時,就有人讓他立刻将兒子下葬了,畢竟……你懂的!都停靈一個多月了!此前他不在慶城,無人主持,如今回來了,按理說第一時間就該辦此事的。”
“啧啧,停靈一個月……都臭了吧?”
“嘔!你他嬢能不能不要在吃飯的時候說這話!”
“抱歉抱歉,無心之失,兄弟這不是感到好奇麽。”
“那是人家南慶侯主意,他已經發話了,不手刃仇人,兒子就不下葬!”
“如果他一輩子都殺不了仇人,他兒子要永生做孤魂野鬼?”
“噓!你小聲一點,别害死我們!南慶侯現在正在氣頭上,到處找人麻煩呢。這話傳到他耳中去,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我就一平民百姓,他有能耐找正主去啊!話說那個楚棠真是厲害,南慶侯和落神谷的人都把大半個梁州給翻過來了,還是給他逃脫了。”
“要不怎麽說他輕功梁州第一呢!沒有點能耐,敢殺南慶侯世子?”
“也是!這人也算是膽大包天了,梁州幾十年都沒出過這麽猛的人了!”
“呵呵!猛?也就有勇無謀罷了!本來以他的武功,又是桂郡衙門的人,按照常理的話,在戰勝落神谷許淩風後,自當會受到朝廷的重用,如今卻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人人喊打呢!我們慶城到處都張貼他的畫像,衙門官差、守城将士,無不把他作爲搜查的重點對象。據說梁州各郡縣也都這樣幹,說是布下天羅地網等着他也不爲過。”
“這等陣勢,梁州确實沒有他容身之所,隻怕已經逃出梁州了。”
“誰知道呢!”
“要我說啊……”
幾人的議論漸漸從此事轉移到其他趣事上來。
嘎啦一聲,他們旁桌聽得出神的黃臉漢子推開凳子,站了起來。
隻見他掃了一樓一衆食客幾眼,然後低頭上了樓梯,哒哒一陣,就上了三樓,來到一間客房前,打開房門就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上房,布置雅緻,床榻、桌子、椅子、櫃子一應俱全。
房内,靠窗一側還有一張書桌,上面擺着文房四寶。
木質紙窗半開半掩,憑窗而立,輕輕推開窗門,能看到外頭的景象。
三樓之高,足以将窗外的景色盡收眼底:樓下是青石闆鋪就的大街,時不時有人遊走,偶爾還有馬車轱辘經過。
在客棧的對面,是一排柳樹,随風搖動。
柳樹外,則是一條不是很大的城中之河流過,水面平靜,水波不興,炎日之下,偶爾泛出片片粼光。
河的對面,又是城内另一番景象了。
放眼西北方向,依稀能看到梁州刺史府的輪廓,府中那高聳而立的觀月樓,則讓人一目了然。
窗前,黃臉漢子盯着遠處的觀月樓看了好半晌,愣愣出神,良久才收回目光,以低不可聞的聲音歎息說道:“慶城,我楚某人又回來了!”
楚某人是誰?
楚棠是也!
隻不過他此時掩蓋了平時那堪比起點讀者大佬的俊俏模樣,以人皮面具覆臉而已。
這人皮面具他戴了十來天,已經完全适應它的松緊狀态。
而且,爲了配合這人皮面具的病容,楚棠還時不時表露出自己是一個病弱文人的姿态。
如今的他,哪怕是此前的熟人見了,也找不出一丁點楚棠的痕迹來了。
而他剛才的歎息,完全是有感而發。
今日,距他上次離開慶城已足足過去一個月的時間!
“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是三十三天了。”
三十三天,世間足以發生很多變化。
在這三十多天裏,他楚棠也由一個朝廷捕快行列裏冉冉升起的年輕高手,變成了人人喊打的朝廷通緝要犯。
而此刻,距離他離開那神秘山村也有十天的時間了。
周子宇隻給了他三天時間準備,就将他送出了山村。
還真是“送”——蒙着他的雙眼,讓人用竹子台架将他一路擡了出來。
一路上,楚棠除了能感應到山路狹窄難走,就是能聽到一些船揖搖曳的水聲。
整整半天功夫,他是經過了山路,還穿過了水路,然後又上了一架馬車。
等到那些人讓他拿下遮眼的黑布,能夠看到外頭景象時,他已經身處一座縣城之中了。
一打聽,這是梁州最北的一個縣,往北數十裏,就進入荊州地界了。
如此看來,周子宇這些人活躍在梁荊交界的地方?
也隻有這種四處都是大山,又是三不管的地帶,才方便他們藏身。
可惜,縣城人來人往,人聲鼎沸,人多口雜,重見天日的楚棠,連方向都辨别不清,更别說去找到回那小山村的路了。
就連送他到縣城的這些人,也都以鬥笠遮臉,讓人認不出來。
放下楚棠,他們也不多言,很快就撤退了。
楚棠不是沒有跟蹤他們的念頭,但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這個想法。
先别說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在群山之中之中找到那山村,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誰敢保證那裏就是周子宇他們的老巢!
也許隻是一個中轉站而已。
又也許是對方故布疑陣用來迷惑他的地方而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們之間以後打交道的機會還不少。
隻是打聽了縣城的一些情況,也沒多呆,楚棠就找來一匹馬,緊趕慢趕,花了十天左右的時間,再一次回到慶城。
徜徉在慶城大街上,看到自己的通緝畫像,也聽到城内之人對自己的議論,換了一副面容的楚棠卻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有一種别樣的感覺。
窺視的爽感?
他是今早才入住同福客棧的。
落腳點并不是他自己選的,而是周子宇的人交代過,進城之後,就到這家客棧入住天字一号房,等待時機,屆時會有他們的人前來聯絡,再作下一步打算。
楚棠有時候猜疑這同福客棧是不是周子宇開的。
“都說燈下黑,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此處就在刺史府旁邊,把人手安插在這裏,完全可以監控慶城官方的一舉一動。”
刺史府門前的那條大街,最爲繁華,住的人非富即貴,慶城各處衙門或者官員的府邸,大多集中在這一帶。
出入之人,也沒有身份簡單之輩。
把耳目安插在附近,無論是打聽什麽消息都極其方便。
若論刺探慶城,沒有比這裏更适合的地方了!
“周子宇……梁王……”楚棠苦笑一下,明明對他們這幫人的實力已經盡量高估了,到頭還是發現低估了對方的力量。
五十年時間,又隐于暗處,确實讓對方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發展出足夠的勢力。
楚棠現在擔心的是,上了他們的賊船,還有機會下來嗎?
這一路,他不無放棄與對方合謀,從此去浪迹天涯的念頭,可最終還是心底的不甘驅使他一路向西,重新進入了慶城。
他不甘心像臭蟲老鼠一樣隻能躲于暗處,走到哪都得躲躲藏藏!
“南慶侯……我該拿你怎麽辦呢?”楚棠又是歎息一聲。
很快,他的心思又轉到與周子宇的約定上來。
“陳家姐弟……”楚棠不由苦笑一下。
此處,距離慶城司馬府并不遠,左右不過兩裏路。
梁州司馬作爲陳家的姻親,現在正給他們提供弱不可言的庇護。
真不是楚棠看不起梁州司馬,身爲三品官員,他确實擁有不小的權勢,在慶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但是,在高來高去的武林強者面前,不與他沖突,也不過是沒有必要而已。
一旦像周子宇這樣的勢力要對梁州司馬府下手,有心算無心之下,對方根本沒有多少抵抗能力。
這也是楚棠願意來此地的原因——他希望能夠悄無聲息幫周子宇拿到那幅畫,爲陳家子弟解決後患。
“你們隻是平常人,餘生還是過平常的日子吧。”楚棠幽幽自語。
他離開窗前,來到房中的書桌旁坐下。
桌上除了文房四寶,還有一把神兵靜靜躺着。
這是一把将近四尺的長劍,插在一柄富麗堂皇的劍鞘上。
劍鞘由銀打造,泛着銀光,上面還嵌了幾顆寶珠,珠光寶氣。
“這劍蠻騷的!”這是楚棠拿到這劍後一直沒改的印象。
此劍是周子宇所贈,屬于五品神兵,品級與他那神兵倚天一樣。
但是,隻看外表的話,此劍就高貴多了。
當然,這劍沒有什麽特殊,除了外觀好看一些,款式和江湖上常見的長劍并無二樣。
這也是他向周子宇提出的要求所得。
爲了徹底掩飾身份,如無必要,此行他是不能施展以前用過的武功的。
所以,他隻能暫時抛棄倚天了。
來之前,他鄭重地将倚天交給琳兒姑娘保管,直言任務完成之後,再重新取回屬于自己的神兵。
其他神兵雖好,但他用倚天用慣手了,感情也深得多。
摸了摸長劍,楚棠又放開手,對着它說道:“劍不在利,功成則名,說不得你還真可以跟着我揚名天下呢。”
他想到了之前從面闆獲得的死亡劍法。
全力之下,可以使出一次奪命第十五劍,威力比之七境真正的勢也不遑多讓。
能陣斬七境強者的劍,豈能普通?!
“不過,此行最好能不動手,悄悄地來,悄悄地走。”這是楚棠的心願。
爲此,他甚至壓制了去見一些慶城老朋友的渴望。
比如,陶英,蘇清月,唐越,乃至南慶侯……
這一路過來,他經常生起到南慶侯府刺殺王陽的念頭。
所謂一死百了,南慶侯都沒了,朝廷還會拼死通緝他嗎?
但是,又怕生出波折來,不得不打消心中的殺意——主要還是怕落神谷谷主的報複。
武林聖地的實力,還不是現在的他能去掂量的。
這一趟,他唯一能以真正身份見的大概就是陳素明了。
但是,陳素明身爲官家小姐,身處司馬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還真的很難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見到她。
“得好好謀劃一番……”楚棠現在最強烈的念頭就是周子宇所說的接頭之人趕緊來見他,“琳兒姑娘說過,到了慶城之後,無須着急,接頭之人會給我安排機會去見陳家二小姐。”
他還真不能輕舉妄動,免得給陳家姐弟帶去禍患。
“唉!”楚棠沒由來地長長歎息一聲。
半天時間就在他的各種遐想中過去。
傍晚,他再次到一樓用膳,又聽了一陣一衆食客的各種八卦。
入夜時分,華燈初上。
同福客棧三三兩兩的燈火,倒也明亮一片。
楚棠從木做的樓梯拾階而上,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雅間。
入屋點亮了桌上的油燈,頓時臉色就變了——
桌面上,靜靜擺着一個小包袱!
“有人來過這房間!”楚棠第一時間生起這麽一個念頭,臉色又紅又白,“周子宇的人?”
可無論是誰,目的爲何,不經他的允許,就擅自進了他的房間,不聲不吭就留下東西,也實在太無禮了一些!
對他沒有絲毫尊重!
“你就算再不想暴露身份,也不該如此作爲啊!”楚棠心底有一股怒火騰騰而起,他感覺對方看不起他,也是羞辱他。
“别讓我知道你是誰,否則打得你媽都不認識你!”
腹诽一陣之後,楚棠目光落在了桌面的包袱上。
目光閃動之間,他來到書桌旁,抄起長劍,再次回到屋内正中的桌子邊,用長劍挑開了包袱。
包袱打開後,露出裏面之物的真容——一份折疊的牛皮紙!
紙質很硬,楚棠依然用長劍挑起,攤開了紙張。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文字。
仔細一看,楚棠愣住了:“這是……慶城司馬府布局圖?”
放下劍,他坐了下來,拿起紙張詳細看了一遍,更加瞠目結舌了:“這……他麽也太細緻了吧?”
這确實是他們的目标司馬府的布局圖!
細緻到什麽程度?
畫出了府内一切布置,多少進,多少廂房,花園、湖泊,假山位于何處,都一一羅列了上去。
其中還用文字介紹了其中的一些細節,比如此處院落是誰居住,裏面的人有什麽生活習慣,連夜間什麽時辰起來解手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此外,司馬府的防禦力量怎麽布置,有多少護衛,幾時巡邏,多少班次,什麽時候換班,都寫得明明白白。
可以這麽說,隻要記熟了這張圖,閉着眼都能在司馬府内徜徉。
“這司馬府是篩子嗎?都給人滲透成這樣了?”楚棠都有點替梁州司馬感到不值了。
感慨之餘,他又是心驚:“陳素明到慶城住進司馬府,也就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周子宇他們到底是在這之後開始摸索司馬府的底細呢,還是在此之前就已經别用有心了?”
無論是哪一種,都顯示了周子宇可怕的實力!
“這家夥到底要幹嘛,真的隻是爲了梁王寶藏而已嗎?”楚棠心裏有一個異樣的聲音在回響。
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楚棠漸漸擺正心态,無論對方打什麽主意,都不是他現在可以左右的。
當務之急,還是要不聲不響從陳素明手上拿到那副畫或者線索。
他趴下身子,在布局圖上找了一遍,最終手指定在府上二進偏左的一個小院子上:“陳素明,在這裏!有護衛巡邏……還有侍女服侍?不好辦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