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深,光線反而更亮了。
一輪明月高懸天穹,圓如玉盤。
月中,又是每月月圓之時。
亮如明玉的月色傾灑下來,将光秃秃山頭上的石頭照得發白,使得周遭白晃晃一片。
夜風獵獵,白光慘淡,彌漫出一種瘆人的氣息。
但是,朦胧的夜色,禁不住山頂人頭攢動的熱鬧。
南慶侯帶來的數百人,從山頂往下蜿蜒到山腰,他們點齊的火把,如同一道火亮的長龍,盤桓在山間。
火把噼啪作響,散發出難聞的焦味,把半個山頭都熏得火熱。
楚棠站立山巅,手持長劍,看着底下彌漫的殺意,神情淡然,不爲所動。
剛剛在比拼内力中慘敗的王陽被人扶着站在下方,仇視地盯着山頂的楚棠,也不肯退去。
兩人中間,已經出手的金長恭也有了反應。
他定定看了王陽幾眼,歎息一聲,緩緩說道:“南慶侯,你敗了。”
王陽一臉灰敗,卻不甘心地說:“金長老,我是敗了,但我們還沒有輸,不是嗎?”
言下之意,他王陽後可以敗,但楚棠還是必須死!
靠誰?
落神谷的諸位!
包括他這個長老金長恭!
金長恭笑了笑,輕輕說道:“是啊,我們還沒輸。我們又怎麽會輸呢?”
金長恭也有這個自信。
楚棠,已是甕中捉鼈,再也無法從他們手中逃脫了。
留給楚棠隻有兩條路,要麽被他們拿下,要麽從身後的懸崖跳落山澗。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九死一生,活命的機會小得很。
歎了一口氣,慢慢的,金長恭轉向楚棠,手持長劍,獨自與楚棠對峙。
他身後的落神谷門人見狀,不由自主地沖了上去。
“回去!”金長恭大喝一聲,叫住了他們,“大家也别浪費時間了,就讓我來做個了斷吧。”
“長老,殺雞焉用牛刀,我等就能了結了他!”有個門人拍上了馬屁。
金長恭瞥他一眼,冷笑說道:“南慶侯是六境圓滿,你不過六境小成,他尚且輸得一敗塗地,你拿什麽來了結人家?”
“長老,我們可以……”
“住口!”金長恭冷喝一聲,“你是要說你們一起上嗎?我們這麽多人追殺一個人,本就丢臉之極了。如今圍困了人家,還要一哄而上,連一個體面的死法都不給人家,這可不是體面人的做法。我們落神谷堂堂武林聖地,不能無恥到這地步!”
一衆門人被他們的金長老說得呐呐無言,一臉的慚愧。
站他們旁邊的王陽則臉色難看,眼神閃爍,最終也沒說什麽。
金長恭卻是不再理會他們,對楚棠一臉認真地說:“高手有高手體面的死法,楚棠,今日就由我來送你上路吧,給你一個盡情施展武功的機會,讓你死而無憾,死得瞑目。”
楚棠聞言都氣笑了,隻覺對方太過虛僞。
你一個堂堂落神谷長老,至少七境圓滿的強者,與七個六境高手帶着數百人來追殺他,竟然說什麽給他體面的死法?
還死而無憾,死得瞑目?
我去你的吧!
他們這些出身武林聖地的人總有一種莫名的有預感,認爲給你施舍一點東西,就是你的榮幸。
現在,楚棠就從金長恭身上看到了那種虛僞的“仁慈”。
都要殺他了,還說得冠冕堂皇,好像他能死在對方手上,是一種榮幸,理應感激對方一樣。
真要公平,有種你讓你身後所有的人都走開,我們兩人單挑啊!
又或者到平地上去戰一場,看看誰勝勝負!
楚棠心裏腹诽不已,嘴上也不認慫:“此處山高望遠,倒也是一處适合葬身的好地方。金長老想必也不挑地方的吧?”
不挑地方?
這是在說此處也适合埋葬他金長恭嗎?
“呵呵。”金長恭眉頭一挑,輕聲笑了出來,饒有興趣地看着楚棠,“你倒是好膽魄,信心也不小嘛。”
楚棠手中長劍劃動一下,朗聲說道:“俗話說刀劍無眼,既然動手,對誰來說都有風險。如果金長老以爲吃定了楚某,搞不好會被崩掉一顆大牙!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這種事也是時有發生的。”
金長恭笑道:“能被雁啄眼的獵人,隻能說他還不夠厲害。獵人足夠強大,别說區區雁子,就是山中之王老虎來了,他也能降伏猛獸。”
楚棠目光緊緊盯着金長恭,道:“僅僅是七境,哪怕已經圓滿,隻憑一個人,想來是拿不下楚某的。金長老,你們都恨不得把楚某大卸八塊,不如痛快一點,你們一起上吧!”
金長恭并沒有被激怒,還是一臉淡然地說:“楚班頭,大家都是聰明人,你不用這樣套我的話。你無非是想試探我的境界罷了。”
楚棠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頓時打蛇随棍上,嘿嘿笑着問道:“是啊,金長老反正都要以大欺小了,何不來得光明正大一點,直接亮出你的修爲。說不定看你境界奇高,功力精深,楚某就放棄了抵抗,直接認輸了呢?這樣還能免去一番勞累呢。”
“你楚大班頭會束手就擒?”金長恭反問。
楚棠聳聳肩:“誰知道呢?”
金長恭又問:“換了你,會把自己的底牌都翻出來給對手看嗎?”
楚棠心裏一沉,道:“這麽說來,金長老對自己很自信,這是已經超越七境了?”
金長恭還是笑道:“你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正如他所言,沒有人會上來就直接亮底牌的。
這樣的傻子,早就在武林絕種了。
蠢死的那種!
楚棠武功層出不窮,金長恭探不出他的底牌來,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的底牌過早暴露的。
無論楚棠激他也好,套他話也罷,他都不爲所動。
“那金長老還等什麽?”楚棠拍了拍自己胸膛,“大好頭顱就在此處,過來取吧!”
金長恭訝異,問道:“你就這麽急着去見閻王?”
“早死早超生嘛!”楚棠哈哈大笑。
金長恭反而一時駐足,狐疑地問:“你不會有什麽陰謀詭計,想要算計我吧?”
在江湖之中,能活到他這個歲數的人,要麽是小心謹慎,要麽是極其惜命,輕易不上當。
“你猜。”楚棠聳了聳肩。
金長恭将右手已然出鞘的長劍擡了起來,擺在面前,左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這才認真地對楚棠說道:“我這把劍,又名長風,隻是五品級别而已,但随我行走江湖近四十年,死于其鋒刃之下的有一百三十七人,傷一十六人,可謂飲血無數。楚班頭,你說,今日你是殒命其下呢,還是僥幸被其所傷而已?”
楚棠心裏一緊,明白金長恭已經在蓄勢了。
宣告劍名,就是要出手的節奏。
此外,金長恭也是在對他施加壓力。
說什麽劍斬一百三十多人,傷了十多人,無非是在告訴别人,在他劍下,死的多,能活的少。
粗粗一算,大概是九死一生!
還沒動手,隻通過這些話,無形之中就開始威懾别人,給人增添壓力。
高手過招,心理素質也是其中的一大考量。
“這家夥需要拿話來威逼我,難道真是隻有七境修爲,沒有絕對的信心對付我?”楚棠心理也開始活躍起來,想的也就多了,“不不不!不能這樣樂觀,也許他是故意這樣說,就是想讓我以爲他不過如此,大意之下,反而爲其所乘!”
楚棠心裏一個勁地告訴自己,要謹慎,莫大意。
深吸一口氣,楚棠也将手中的神兵擡高,對着金長恭說道:“劍名倚天,五品神兵,雖殺的人不多,但絕對不是無名之輩。石子謙,王浩辰,都是其劍下亡魂。哦,對了,許淩風也被它削了一條手臂,可謂戰績彪炳了。今日,也許這個戰績名單上還要加上你金長老的名字?”
金長恭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哈哈哈!有趣!有趣!”
他還是沒被楚棠激将。
不過楚棠話說得很大聲,金長恭身後的一些人卻是被觸動了,極其惱怒。
落神谷的門人聽到楚棠提及石子謙和許淩風,都感覺被打了臉,又紅又腫,甚爲生氣。
石子謙和許淩風兩人在江湖上雖然名聲不顯,但在落神谷裏頭,他們名頭不小。
畢竟是他們大長老落長英的親傳弟子!
落長英雖然在江湖上有一個不大好聽的外号,但身爲梁州劍道第一人,屹立梁州數十載,至今都沒有敵手。
他的事迹,他的威名,以及他那高超的劍法,向來都是落神谷弟子欽佩仰望之所在。
石子謙和許淩風成爲落長英的弟子,也就承載了他的部分榮光。
兩人在落神谷也爲人所矚目。
但是,偏偏就是這兩個帶着光環,代表了落神谷榮光的人,一出谷就被人削了,迅速隕落。
這等落差,實在讓落神谷一衆弟子接受無能。
而這兩人正是隕落在楚棠手上!
他們對楚棠的痛恨,也可想而知了。
如今楚棠拿這兩人當做他神兵戰績的榮耀,真的是赤裸裸的打臉,惹怒了他們。
如果不是金長恭在現場鎮壓着他們,這些人早就一哄而上把楚棠撕碎了。
看得出來,楚棠沒有把金長恭激得失去了分寸,倒是讓落神谷門人對他的痛恨又增加了幾分。
比落神谷衆弟子還憤怒的要數王陽。
王浩辰是他唯一的兒子啊,南慶侯世子的身份,注定了他日後會承接這侯爵之位,真可謂是天子驕子,出生就赢了無數人。
然而,他最疼愛的兒子,如今也成了楚棠神兵的榮耀!
侯門世子血染神兵,還有比這更耀眼的事嗎?
無疑,楚棠手中的神兵倚天,已經漸漸有成爲傳奇的資質了,前提是他楚棠别死那麽早——
“混蛋!我要殺了你!我要将你五馬分屍,大卸八塊!”虛弱的王陽雙眼通紅,渾身顫抖,恨不得沖上去将楚棠碾碎了。
他開始埋怨一直沒有動手的金長恭:都這時候了,還廢什麽話啊,直接殺人就是了!
金長恭察覺到他們的異常,卻不想理會,目光在楚棠手中的神兵停留了一會,點點頭說道:“似劍又似刀,确實奇特。刀劍雙絕,也名不虛傳。不過,相比赫赫威名的天外飛仙,我倒是極其希望領教楚班頭剛才那一套劍法。獨孤九劍?”
楚棠喲了一聲,有些意味:“這獨孤九劍楚某還沒使幾次,這就聲明遠揚了?沒錯,就叫獨孤九劍,之前楚某仗之闖入南慶侯府,在數百人軍中取了南慶侯世子的首級。”
金長恭瞥了一眼王陽,發現後者臉色鐵青,雙目噴火,胸膛起伏,差點氣暈過去。
他不禁感到無奈,這楚棠處處不留口德,那張嘴臭如糞坑,熏死人的節奏!
歎了一口氣,金長恭挽了一個劍花,道:“我練劍近五十年,生平見過的劍法無數,還真沒見過像閣下獨孤九劍這樣好像從不防守,全是進攻招術的劍法。其中有什麽門道嗎?”
楚棠悠悠說道:“楚某這劍法可破盡天下武功,求一敗而不可得,哪裏還需防禦!”
求一敗而不可得!
金長恭全身震動,臉現虔誠之色,急切地問:“天下武功千千萬,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何以言盡破?但見你劍法無一重複,适時而變,确實有無窮無盡之感。是以何宗旨爲心法?”
武功總有心法,爲其總綱,作爲宗旨,體現了武功奧妙的準則。
金長恭一生練劍,癡迷劍法,見獵心喜,忍不住多言了。
楚棠目中露出莫名的神色,道:“獨孤九劍,有總決式,破氣式,破劍式,破刀式,破箭式……一劍九式,極盡劍法之變化,對天下武功了然于胸。最後,化繁爲簡,九式一劍,從實到虛,從有至無,漸進無招勝有招之境,可破天下武功,難逢一敗!”
“從實到虛,從有至無,無招勝有招……”金長恭喃喃念叨,目中神色,難以掩藏的光芒射了出來。
好半晌,他才說道:“原來如此!所謂破盡天下武功,那是把天下武功的變化都彙于一處,從而總結規律,進而破之。劍法也不是沒有招式,而是把所有招式都融爲一體,去繁就簡。如此說來,不掌握一兩千式劍法,絕對無法大成。”
楚棠停了停胸膛,道:“僅總決式就有三百六十式變化!”
“難怪難怪!”金長恭神情複雜地看着楚棠,“這劍法如同下棋對弈,自身掌握無數變化,對手無論使何種武功,怎麽變化,都萬變不離其宗,都能從中找到應對之法。随手一揮,就是破招。這才是無招勝有招的真谛吧?創這劍法的人,簡直是天縱奇才,驚才絕豔,空前絕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