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石縣你家院子的棗樹上折下的樹枝。”常小明很幹脆地回答了楚棠的問題。
楚棠愈發傻眼,看着手中的枯枝,半晌說不出話來。
說到底,他也有些懷念家中的那兩棵棗樹了。
又是一年盛夏,不知它們是否枝繁葉茂,有沒有開花結果。
又或者說,不知道受他委托的徐金,是否幫他打理好院子,棗樹是不是已經敗亡了。
等等!
他現在要解開的是棗樹爲何出現在常小明手中的謎題,而不是要緬懷什麽!
常小明好似很有興趣看到楚棠皺眉的樣子,淡淡一笑,指着他剛才埋下的那根樹枝,問道:“知道我埋的是什麽樹枝嗎?”
“當然不是棗樹,不是嗎?”楚棠很機靈地說。
如果同是棗樹,常小明就無須多此一問了。
常小明擡起頭來看着站在面前的楚棠,眼睛在火光中閃耀絲絲光芒,沙啞着嗓子說道:“那是從桂樹折下來的。”
“桂樹……”楚棠心中一動。
桂郡名字的由來,就是郡中多桂樹,一到花開時節,空氣中到處彌漫濃郁的桂花香氣,沁人心脾,令人如癡如醉。
石縣在桂郡轄區,也栽了許多桂樹,縣城之内,随處可見枝丫繁茂的它們。
在外地的石縣人眼中,桂樹代表了鄉愁。
常小明語氣幽幽地說:“我小時候,最喜歡吃母親用桂花做的桂花糕,又甜又香,很是饞人。可惜,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嘗過那樣的味道了!”
楚棠默然。
桂樹常在,桂花糕又是随處可見,模樣依舊,味道也許未變,隻是做的那個人不一樣了,吃起來就不再是想念中的那個味道了。
“子瑜師妹也是桂郡人,你知道吧?”常小明突然問道。
“聽她說過。”楚棠沉重地點頭。
他忘不了趙子瑜向他求援時,以桂郡子民的身份請求他,讓他這個桂郡捕快班頭爲她們出頭。
常小明歎氣說道:“子瑜師妹不是我們石縣的,而是隔壁白縣的。去年從你家離開時,她看到你家院子有兩棵棗樹,就随手折了一枝,說是此次離開桂郡,又不知何時才能返還家鄉,想以此做個念想。”
摩挲了幾下手中光滑的枯枝,楚棠目光渺遠了,嘴上嘀咕了一聲:“念想麽……”
“是啊,隻是個念想。”常小明歎息聲愈發悠長,“子瑜說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紅棗糕,很香糯,很粘牙,但她就是喜歡。但是後來,她家鄉受了災,父母流亡的過程中,把她賣給了我們師傅,從此就再沒見過親人了。這棗樹,也許代表了她對家鄉父母親人的懷念?我經常見她把這樹枝拿出來觀玩。”
不知爲什麽,常小明的這些話明明說得很平淡,就好像在述說一個人人皆知的故事,波瀾不興,古井無波,但楚棠聽起來卻如同心挂千鈞,無比沉重。
他的嗓子眼都像被石頭堵住了,有話說不出來,連呼吸都覺得氣悶,胸中隐隐作痛。
他刹那之間覺得手中輕若無物的枯枝,一下子變得像泰山一般重了。
眼前的枯枝,在他眼中,不再隻是樹枝而已。
“你們……我……”楚棠一時慌亂,說不出話來。
常小明看着他,認真地說:“本來這樹枝是子瑜師妹帶來的,理應跟随她長眠此處。但是,因爲你在這裏,我仔細想了一下,還是物歸原主爲好。”
“物歸……原主?”楚棠笑了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常小明淡淡地道:“這東西,你丢了也好,帶回石縣也罷,抑或留着做個……念想,也不是不行,随你吧!”
“小明,我……”楚棠還是語塞。
常小明又緩緩躺倒在地上,絲毫不在意雨後山泥的污穢,突兀地歎道:“今晚沒有月光,好暗啊……”
“嗯?”楚棠忽然覺得他的語氣很不正常,神情也不太對,不由低頭一看,頓時驚呼,“小明,你……”
隻見常小明口鼻都在流血不停,臉上的笑意恐怖之極。
“小明!”楚棠當即閃到他身邊,蹲下去将他扶起來,探了一下脈搏,紊亂而虛弱。
他當即二話不說,扶着常小明給他運氣療傷。
神照經真氣洶湧進入常小明體内,振起了他的生機。
“不……不要救我!”常小明感應到楚棠内力生機的特異,頓時掙紮起來,撥開了楚棠的運功的手掌。
“小明,你……”楚棠吃驚不已。
常小明嘴角流血,笑着說道:“楚班頭,我不想活了,不要救我,求求你了……”
不想活……求求你……
常小明話裏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打在楚棠的心上,震得他眼眶欲裂。
這一路過來,他就幫常小明檢查過身體了,雖然受了不輕的傷,但并沒有性命之憂。
如今他卻奄奄一息,那隻有一個原因,就是——自斷經脈,自我了結!
常小明在自殺!
楚棠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果常小明死在他眼前,那今天他的所作所爲,還有什麽意義?
不都白幹了麽!
顫抖着雙手搭在常小明身上,楚棠再一次運起神照經——
隻要還有一口氣在,神照經都能令人起死回生!
“不!”常小明已經很虛弱了,但還是強硬地推開楚棠的手掌,他死死地抓住楚棠的手臂,眼中盡是哀求之意,“楚班頭,求求你,我師傅死了,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也都沒了。我在這世上沒有任何牽挂了,活着也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的,我這的人,活着會更痛苦……”
“小明……”楚棠強忍着眼淚不流下來,手腳無措,幾乎不懂如何處理眼前的事,畢竟此生從未有這樣的遭遇。
常小明大口大口地吐血,卻還在笑:“楚班頭,請把我埋在他們身邊。我們師本戲班的人,就應該都在這裏團……聚!”
說完最後一個字,常小明手掉落在地上,人也軟了下去。
滿身血污的他,最後是緊閉着雙眼,追随他的同門而去了。
楚棠呆了片刻,緩緩放下常小明,神情木然地站了起來。
看了看四周,夜風吹拂,寒透人心。
夜枭的叫聲,更是聲聲撕裂,恐怖至極。
半晌,回過神來的楚棠,拿起地上的鐵鍬,在已經如山包一樣高的墳裏又疱出一個坑來。
抱起常小明,放入坑内,将他的臉面擦幹淨,看了看他臉上滿足的笑意,楚棠不再猶豫,吭哧吭哧地填土。
最終,常小明長眠地下——
與他的一衆同門同埋一穴。
看了看木闆墓碑上的字,楚棠揮舞神兵,在後面加上了六個字——桂郡同鄉敬立。
隻是同鄉而已,不是麽?
摸了摸胸中藏着的常小明托他保管的功法,再看看手中拎着的枯枝,楚棠猶豫了一下,把枯枝也放入了胸中。
夜色下,火把噼啪作響。
火光搖曳,拉起一道長長的黑影投在如同山包高大的土墳上,顯得陰森恐怖了許多。
也不知道在墳前站了多久,楚棠渺茫的目光漸漸有了神光,他盯着土墳,突兀地說了一句:“小明,我保證,你不會白死的!”
夜風如泣如訴,哀鳴了一整晚。
這一夜,楚棠沒有走下亂葬崗。
他在墳前靜坐了一宿。
…………
辰時。
陽光依舊普照,蒸幹了昨日的風雨。
地上一絲濕意都沒有了,隻殘留三分涼意。
梧桐書院後院。
蓮姐急匆匆地沖進了他們院長的房間,向剛起床不久正在梳洗的陶英說道:“小姐,楚棠回到書院了!”
陶英剛紮起長發,起先并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嗯了一聲,蓦地,手停頓住了,猛地回頭:“誰?蓮姐,你說誰回來了?”
“楚棠,楚班頭啊!”蓮姐回應。
陶英嚯地站了起來,滿臉震驚:“他怎麽回來了?昨日不是說已經出了慶城,往東城那邊去了麽!”
陶英是真正地被驚住了。
昨天楚棠從書院離開去南慶侯府做客,陶英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心裏也忐忑不安,總感覺要出什麽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到正午時,從南慶侯府傳出消息,說桂郡捕快楚棠與賊人勾結,欲對南慶侯世子不利,被一衆侍衛擊退,逃之夭夭去了。
而南慶侯府則要求刺史府幫忙緝拿楚棠這個賊人。
聽到這些消息,陶英反而冷靜了下來,除了歎氣,還是歎氣。
她就知道楚棠無緣無故想着去南慶侯府做客,肯定是對那個戲本的事動了恻隐之心,想要援助一番。
結果也她所預想的一樣,楚棠還真的整出了事來!
不僅冒犯了南慶侯世子,還從對方手中救了一個人出來。
當聽到楚棠沒有在慶城逗留,而是離開侯府後就趕出了慶城,直奔東城而去,陶英則是欣慰的。
她心想走了也好,楚棠留在慶城,絕對會與南慶侯府再次正面杠上,那時才是真正地難以收拾。
至于什麽通緝楚棠的話,估計刺史府不會輕易去做的,隻要找一個事實不明的理由,就能搪塞南慶侯府那邊了。
在陶英心裏,楚棠那麽聰明,輕功又好,經過一天的時間,足以遠遠離開慶城地界了。
沒想到一夜過去了,她竟然聽到楚棠又回到書院的消息!
“他回來做什麽?”陶英氣急敗壞,“他瘋了麽!都什麽時候了,心還這般大?”
蓮姐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問道:“小姐,現在該怎麽辦?”
陶英在房内來回走了好幾遍,漸漸冷靜下來,問道:“他現在在哪?有幾個人一起回來?”
蓮姐答道:“在他之前落腳的小院,隻有他自己。”
“他一個人?”陶英眉頭微皺。
“嗯,就他一人。”
陶英眉頭更皺了,感覺不大對勁。
她也不猜了,道:“蓮姐,幫我收拾快一點,我趕去見他!”
蓮姐當即應是,幫着陶英梳洗打扮。
不一會,一個英姿飒爽的陶大院長重新裝扮完畢。
早膳也不吃了,她幾乎是一路小跑,匆匆趕到了距離她小院不過三四十丈遠的楚棠所在地。
陶英到時,晨光傾灑在院落,照得竹籬笆都泛起了光,花草也是紅彤彤一片。
楚棠坐在一棵樹下,溫煦的陽光射在他身上,将他整個人籠罩在紅光之中,但依然無法阻擋從他身上彌漫開來的寒意。
陶英乍見楚棠,吓得不輕。
隻見楚棠本來的一身白衣,現在卻髒兮兮的,既有污泥,也有血漬,狼狽不已。
此外,他披頭散發,神情憔悴,就好像去乞丐窩打了個轉一樣。
陶英差點都認不出他來了,唯有對方那雙明亮的眸子還能看出幾分神采。
“楚棠,你……”陶英想問他怎麽搞出這副鬼樣子。
一直低着頭思索的楚棠,猛地擡起頭,見是陶英,露出皓白的牙齒,笑道:“陶院長,楚某就等着你過來了呢!”
陶英看看楚棠,又看看不遠處的房子,問道:“楚棠,就你自己?你救的人呢?”
“死了。”楚棠幽幽說道。
陶英心頭一顫,看着楚棠那看似平靜卻湧出波光的眸子,她聲音也低沉了許多:“你不是救了他麽?”
楚棠輕聲說道:“他自盡了。我埋的。”
話很短,卻飽含故事。
故事裏肯定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細節。
陶英心中一震,難以想象楚棠這一晚經受了什麽。
看着楚棠那平靜的面色,陶英卻隐隐不安。
她之前以爲已經很了解的楚棠,在這一刻,讓她覺得有些陌生了。
好像隻是短短的一晚,他就不再是那個行事小心翼翼卻又不無自信的捕快!
深吸一口氣,陶英深深看了楚棠一眼,這才小心地問:“楚棠,你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麽?”
楚棠沒有回答,而是擡頭看了看天,眯着眼與朝陽對視了一會,目光這才慢慢轉到陶英身上,見對方神色緊張,不由笑了,道:“陶院長,楚某想在此處多借宿幾日,好好療傷,可否?”
陶英疑惑地打量楚棠,問道:“隻療傷?”
楚棠平靜地說道:“一半是爲了療傷,一半是想給陶院長準備一份大禮。”
“大禮?”陶英心中狂跳,連連搖頭,“你療傷就療傷吧,别整什麽大禮,我怕承受不起!”
楚棠搖搖頭,道:“就當楚某求院長收下這份禮物。”
“什麽禮物?”
“到時院長就知道了。”說完,楚棠借口要梳洗休息,将陶英打發走了。
陶大院長帶着三分擔心,三分疑惑,三分惶恐,還有一分好奇,離開了楚棠的小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