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籠罩慶城。
繁華的梁州副中心,城中許多地方燈火通明,顯示出太平年間的輝煌。
不過也有不少地方頗爲簡陋,低平的民房錯落其間,隻有三三兩兩的人間燈火在閃爍。
而其中一座處于黑暗之中的院落,迎來了兩個頗爲鬼祟的身影。
他們在它的周邊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好一陣子,直到笃定房内無人,周圍也沒人注意時,才從破舊的圍牆外跳進了院子。
更爲小心地進了廳堂内的主屋,才有一個人低聲說道:“小明,我們來此處到底要做什麽?”
“楚班頭稍安勿躁,等一會你就知道了。”另外一個人也小心回應,還噗的一聲,點亮了他帶來的小火把。
随着火光亮起,屋内頓時影影綽綽,漸漸清晰起來。
再一看,正是楚棠與常小明兩人!
楚棠此時是一臉好奇。
而常小明臉色則複雜許多,看着周遭的景物,一下子是緬懷,一下子又閃過悲傷之色。
“楚班頭,搭把手,幫我拿一下。”常小明将手中的火把遞到楚棠面前。
楚棠點點頭,接過火把,還往前一推,給常小明照亮更多地方。
當他看到常小明伏下身子鑽進了主屋床底時,楚棠臉上的訝異更盛了。
在東城時,他一時沖動,答應了與常小明回慶城幫他師門之人收屍。
兩人準備了一番,趕到慶城時,天已經黑了下來。
他們小心地摸到南慶侯府邸周圍,通過與周邊之人交流,打聽到南慶侯府下午找了一些腳力夥計,從府内運了一些東西出來。
而據說那些東西全都用草席裹着,看上去像是人。
“肯定是死人,老多了!二三十具那麽多!請了好多腳力幫忙運出了城。運去哪裏了?不用想都知道了,肯定是城外的亂葬崗了!哪裏的亂葬崗?城西外頭的!我怎麽知道?嘿嘿!每年南慶侯府不得往那邊運一些屍體啊!周圍的人都知道!造孽啊!”
當打聽這些消息時,常小明一邊流淚一邊聽,好幾次因情緒激動以至于差點又癫狂起來。
最後是在楚棠的開解下,他才勉強控制情緒,安靜下來。
正當楚棠以爲常小明會直奔城外亂葬崗時,路過城西,他竟然拉着楚棠來到了一個百姓院子之前,還摸了進來鑽人家床底!
“底下藏了什麽?”楚棠不由猜測,“這裏又是何處,常小明怎麽知道這裏有東西?”
常小明也沒有讓楚棠等多久,很快從床底下鑽出來,站起來時,他手中多了一個小包袱。
楚棠不由多瞄了一眼。
常小明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這是我師傅他老人家留下來的東西。”
“你師傅?”楚棠表示驚訝,也更好奇了。
常小明三兩下打開了包袱,從中拿出一個油紙包裹,又快速扯下油紙,露出了裏面的真容。
這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年代的紙質本子。
紙面都發黃了,老舊得很,整本乍見之下,并不薄,也不厚。
“這是……”楚棠有些猜測了。
常小明打開第一頁,拎起來向楚棠展示。
火光之下,楚棠認出了上面的四個大字——《自然心經》。
“自然……難道是……”楚棠依稀想起了趙子瑜所提及他們師門的功法。
“這是我師傅畢生的心血!”常小明低沉的聲音響起,“我師傅曾言,他雖然武學天賦不高,但對天地萬物天生敏感,又善于模仿,于是用數十年精力創造了這門《自然心經》,取師法自然之意。也是我們師本戲班名字的由來。”
楚棠嗯了一聲,沒有做聲。
常小明撫摸着手中的小冊子,聲音愈發低沉:“此處是我們這次進入慶城後的落腳點。我們戲班把這裏長期租了下來,打算以此爲住所,在慶城好好演一些戲。沒想到……”
他哽咽了起來。
楚棠更爲沉默了。
深吸一口氣,常小明又說:“我師傅生怕将《自然心經》帶着身上,演戲時有所折損,因此他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會把這本子貼在他睡榻床底,要離開一個地方時才帶走。可惜,這次他帶不走這本子了,隻能由我來取。”
楚棠聽完,苦笑說道:“小明,既然是你師門重寶,你就應該諱莫如深,不要說與我知道。”
常小明搖搖頭,道:“楚班頭,這心法送給你也無妨。你看看?”
說着,他将本子遞到楚棠面前。
楚棠愕然,愣愣看着常小明。
但是,他隻能從對方眼中看到悲哀之意,全無試探的神色。
緩緩搖頭,楚棠說道:“我自己的武功都練不過來,就不分心他顧了。”
常小明說道:“這心經與其說是功法,不如說是一些對自然的體會感悟而已。我師傅曾經告誡過我們,不要把它奉爲圭臬,參考即可。以心法作引,從自然萬物中體悟出适合自己的武功,才是高明之道。”
楚棠點頭說道:“你師父是個神人啊,比任何人都看得高遠。”
任何武功都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由人所創造。
而武功的源頭,最爲人認可的說法就是古人從與野獸的鬥争中,經過觀察、總結、模仿、創新,一代代人努力之下,才創出了适合人體修煉的功法。
後來,又經過無數年的演化,形成各種各樣的武功。
由此可見,古人就是師法自然而創造武功的。
常小明的師傅深信這一點,并以此爲準繩,深入實踐,鼓搗出了《自然心經》。
他的天賦也許不高,修爲也許不算高強,但僅此一點,就比許多高手要高明許多了。
看看他的門下的人就知道了:趙子瑜年輕輕輕,走南闖北,就修出了罡氣來;而常小明一個神智都有問題的人,也能從觀察貓的動作而練出一身高明的身法來。
可見他們師傅所總結出的心法确實不同凡響!
常小明見楚棠沒有接過本子,手中依然保持遞的動作,說道:“楚班頭,這心法贈給你了。你放心,我并沒有癡傻,也沒有發瘋,是真心誠意的。”
“爲什麽?”楚棠見他确實沒有虛假之色,很是不解。
常小明唏噓一笑,道:“我的情況,楚班頭你是清楚的,可以說是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發瘋。你覺得以我這樣的狀态,這本子放在我身上妥當嗎?我不想我師傅的心血毀在我手上,隻能給它找一個傳人了。”
楚棠恍然,還是搖頭說道:“我無法轉修其他功法。”
面闆無法收錄現實中遇到的功法,這是楚棠一直給它差評的地方。
想要修煉此方世界的武功,楚棠隻能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苦修。
可哪怕經過九陰真經洗髓伐骨,他的根骨禀賦有了很大的提高,楚棠還是不大願意每天窩在室内練武。
有這時間,他到外面多砍點賊人,多積點俠義值,面闆一開,什麽神功絕學不就來了嗎?
比苦修要方便多了!
見楚棠真不收,常小明急了,道:“楚班頭,我剛才說了,這不是内功心法,而是一些體會,你看了并無害處,說不定還能有所體悟,增益你現在的武功。就算你不需要,看在我這種情況的份上,能否幫我保管它,有機會給它找一個适合的傳人?”
楚棠吃了一驚:“你讓我幫你師門找傳人?”
“拜托你了!”常小明苦苦哀求。
楚棠猶豫了一下。
他心裏那關過不去,總感覺接了這功法,就會讓人覺得他幫常小明是有所企圖一樣。
常小明鄭重說道:“楚班頭,我是心甘情願的,你不用多想。說到底我還得多謝你替我傳承它!給功法找适合的傳人,向來都是麻煩事。”
楚棠無法拒絕了,歎息一聲,神色凝重地接過本子,并沒有打開觀看,而是又從常小明手中拿來油紙,妥當包好之後,放入了懷中。
見楚棠接下他的重托,常小明如釋重負,露出松一口氣的表情,又看了看四周,果斷地道:“楚班頭,我們走吧!”
“沒其他東西要拿了?”楚棠問道。
常小明想了想,道:“還有一個東西,你等我一下。”
說完,他出了主屋,來到院子,先後進了左側的兩間小廂房,最後才走了出來。
楚棠見他神色哀傷,卻兩手空空,不由詫異,想了想還是沒再問什麽。
常小明出了院子後,人也沉默了許多。
兩人到西城門時,大門已緊緊關閉,不允許任何人進出了。
不過這個問題對楚棠都不是事兒,他帶着常小明,找了一個無人巡邏的城牆,施展輕功梯雲縱,幾個起縱,就出了慶城。
循着之前被人告知的方位,兩人走了兩三裏路,在南邊找到了一座山丘。
山丘樹木不多,草藤不少,還有大大小小的墳與坑。
城西亂葬崗!
在山上,找到一處新鮮翻過的大坑,常小明突然喊了起來:“是這!就是這!”
他爲什麽這麽笃定?
隻因這個大坑之内,有許多半截屍體露了出來,想來是埋人的時候,有人偷懶,草草掩埋了事。
常小明扔下火把,撲入坑内,瘋狂地刨開上面的泥土。
楚棠過去将火把拿起,紮在了地上,爲常小明照明。
此外,他看到旁邊草叢有一把丢棄的鐵鍬,也拿過來幫常小明開挖。
常小明挖得手指頭都破裂了,流了許多鮮血,楚棠勸他休息一會,他也不管不顧,流着眼淚刨出一具又一具屍體。
楚棠想把鐵鍬給他作工具,常小明也不要,就用雙手挖出他的同門。
楚棠沒有辦法,隻能幫忙挖得更快更賣力。
兩人忙活了大半個時辰,直到在大坑内挖到了新土,這才停下來。
月夜之下,火把昏黃的光照下,整整齊齊擺着一地的屍身。
夜風吹來,吹在一身是汗的身上,楚棠都打了一個冷顫。
他看到了那一抹青色的人影。
那是趙子瑜!
雖然她臉上已經沒了面紗,但全是血與泥的污迹,楚棠還是看不清她的面容,隻能從中看到她緊緊閉上的眼睛。
“真的……沒了……”楚棠定定看着她,喃喃念道,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的苦悶。
人生的際遇多麽奇怪,前幾天還活生生的人,如今再見,卻是天人兩隔。
趙子瑜胸腹間破了好多洞,有的地方還插着斷了的箭頭。
顯然,南慶侯府的侍衛沒有留手,更沒有憐香惜玉,他們痛下下手,使一個如花少女香消玉殒,魂斷異鄉!
在楚棠恍惚的時候,給地上每一個人整理了儀容的常小明,又默默把他們抱入坑内,這才拿起楚棠找到的鐵鍬,揮舞起來,一把一把鏟着泥土重新填上。
半個時辰後,一座小山包似的的土墳出現在亂葬崗上。
常小明還找來一根樹木,請楚棠用神兵削成了一段畝闆,在上面刻上了一行字——師本戲班同門之墓。
然後,他把這木闆插在墳頭之前,當做了墓碑。
字很少,沒有任何人的名字,甚至連立墓之人的名字都沒有留下。
做完這一切,常小明跪在墳前磕了好幾個頭後,整個人躺在地上,累癱了的樣子。
楚棠默默看着這一切,直到常小明恢複幾分力氣,他才走過去問道:“小明,就這樣把他們葬在此處嗎?”
他本以爲常小明最少會将衆人火化,然後把骨灰帶到風水好的地方下葬。
葬在亂葬崗,就不大講究了。
常小明半坐起來,突然笑了:“塵歸塵,土歸土,青山何處不能埋人?至少,他們是我親手入殓的,不算無主冤魂了。”
楚棠詫異于常小明看得這麽開。
“哦!”常小明想起一事,從懷裏掏出了兩樣東西。
楚棠定睛一看,不就是兩根樹木枯枝麽!
每一根大概三寸長,不過拇指大小而已。
與一般枯枝的粗糙不同,這兩根樹枝顯得很光滑,大概是有人經常拿出來把玩。
“這東西不能忘了!”常小明說着,在墳上挖了一個小坑,把其中的一段枯枝埋了進去。
“小明,你這是……”楚棠愈發好奇了。
“這個麽?”常小明手中還有另一段枯枝,他向楚棠晃了一下之後,一把扔了過去。
楚棠随手接過,覺得很輕,打量了一眼,并無特殊之處,就是一根枯枝罷了。
“這是從你家門前一棵棗樹上折下的。”常小明突兀地說。
“我家?”楚棠腦袋發懵,“棗樹?你是說……石縣我那個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