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聽得清楚,站在他門外的分明是一個女人。
在慶城,他認識的女人不多,陶英、蘇清月是比較熟悉的,沈雅也算打過交道,另外還有一個自從南城一别之後就沒見過的陳素明。
總共就四個人,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
除此之外,其他女人别說認識了,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但屋外女人的聲音,陌生中又讓他有些熟悉,不僅令他疑惑:“好像在哪聽過這樣的聲音,到底是誰?”
“楚班頭,故人來訪,你就這樣拒之門外,未免也太絕情了!”門外的女子又說了一句話。
楚棠皺了皺眉,側身在門後,道:“姑娘,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不大方便,還是不見爲好。”
女子清脆的聲音又響起:“江湖女兒,何來那麽多忌諱?!”
楚棠聽出對方好像有些急切的意思,更不敢随便與之糾纏了,不由說道:“姑娘,楚某身有不便,還是請回吧。若是有事,明白白晝再來,如何?”
女子沉默了一會,倏地提高了語調:“楚棠,你如今有了大造化、大成就,就不認老朋友了麽!”
她的語氣裏,有了埋怨之意。
楚棠倒是奇怪了,聽對方的說辭,就好像真是他的老朋友一樣。
但是,他敢保證,如果是熟人,他不可能不記得這樣的聲音。
“楚棠,你真如此絕情麽?”女子又繼續出聲。
楚棠更是好奇,想要一觀究竟,歎了一口氣說道:“姑娘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楚某就隻得一見了。”
說完,他側着身子,嘎吱一聲,伸手打開了門。
大門洞開,淡淡的月光照了進來。
屋内的燭光,也射了出去。
如今是下旬,夜晚的月色一般,并不算明亮。
楚棠微微側頭往外看去,隻見一條青色的人影站在屋檐下。
确實是一個女人!
隻是一眼,就能看出她體态婀娜,風流多姿,一身青衣,站在月色,如同一支搖曳的荷花。
再仔細一看,發現她臉上戴着一條青色的面巾,遮住了她的容顔。
就是這裝扮,讓楚棠感覺愈發熟悉了。
“你是……”楚棠像是想到了什麽,心神震動。
青衣女子眉眼如畫,拱手說道:“楚班頭,石縣一别,匆匆就快一載,别來無恙?”
“是你!”楚棠叫了一聲,總算認出了來人。
石縣,青衣,女子……
種種因素,都勾起了他的回憶,指向了去年的一件事——貓妖事件!
貓人常小明與石縣巨富王員外兒子的恩怨情仇引起兇殺案,楚棠作爲石縣捕快,奉命抓了常小明。
後來,常小明被人救走——就是眼前的青衣女子。
而這青衣女子膽大之極,救走常小明之後,一時無法離開縣城,竟然找到楚棠家裏來藏身。
而楚棠,出于同情之心也好,或者覺得打不過對方不敢冒險也好,忍氣吞聲,收留了這兩人,直到後來他們主動離去。
愣愣看了青衣女子幾眼,楚棠歎息一聲:“姑娘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竟然還敢來見楚某。須知今日不同往日啊,你就不怕楚某拿你問罪麽!”
青衣女子目光幽幽,道:“怎麽,楚班頭也是欺軟怕硬之人?當日對小女子客客氣氣,今日楚班頭變強了,就要打打殺殺?”
楚棠說道:“你畢竟殺了王俊成。在楚某看來,就是殺人要犯!”
青衣女子問道:“那楚班頭要抓小女子嗎?”
楚棠皺了皺眉,道:“姑娘三更半夜上門,也不是爲了消遣楚某來吧?”
青衣女子說道:“楚班頭不請小女子入内一叙?”
楚棠瞄了一眼四周的環境,指着院子說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諸多不便,我等還是院裏說事吧。那邊有桌椅,請!”
青衣女子一愣,回頭一看,身後五六丈遠靠近籬笆的地方有一張方桌,桌子下方是四張椅子。
淡淡的月光灑在桌椅之上,倒是顯得頗爲靜谧和優雅,也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輕嗯了一聲,青衣女子轉身,率先走向桌椅處。
楚棠想了想,還是不敢放松,抱着神兵跟了上去。
青衣女子到了桌椅處後并沒有坐下,而是回頭看了楚棠一眼,目光落在他懷裏的神兵上,目光訝然,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兵倚天麽?能作刀,也能作劍的倚天!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鲸。”
楚棠更是訝異:“姑娘對楚某的底細打聽得很清楚嘛!”
青衣女子對楚棠挖苦的話不以爲然,又道:“神兵不離手,楚班頭這是對小女子不放心啊。”
楚棠呵呵一笑:“換了姑娘處于楚某這位置,你會放心麽?”
大半夜的,女人敲開男人的門,不知道的還以爲在演聊齋呢!
是個正常人都得提防好不好!
何況一向謹慎的楚棠。
青衣女子苦笑說道:“楚班頭不必擔心,小女子隻是四境修爲,别說聲名遠場的天外飛仙了,小女子連楚班頭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的。”
楚棠搖頭說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古大俠說過,行走江湖,有三種人必須提防再提防:女人、小孩、出家人。
所謂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這種本身就奇異的人,沒有點本事哪裏敢在外行走?
青衣女子輕輕歎息,道:“楚班頭大可放心,其實小女子這趟來,是向楚班頭求救的。”
“求救?”楚棠大感意外。
“此事說來話長了。”
“哈哈,姑娘有故事,可惜楚某沒有酒。”
青衣女子:“……”
她表示不懂,但深感震撼。
楚棠趕緊說道:“姑娘,你可能對楚某不大了解,楚某這個人,最怕的就是麻煩了。”
言下之意,現在的她,可能就是一個大麻煩。
青衣女子聽出了其中的意外,雖然憋屈,但不敢發作,隻能目光幽幽看着楚棠,愁苦地說:“楚班頭,除了你,小女子實在想不出在慶城還能求助誰了。”
楚棠面無表情,請對方坐下,道:“慢慢說來聽聽。”
青衣女子大感振奮,再次拱手說道:“正式認識一下,小女子趙子瑜,家師是師本戲班班主趙睿。”
“戲班?”楚棠愣了一下。
青衣女子趙子瑜點頭說道:“下九流出身,讓楚班頭見笑了。”
楚棠呵呵了,道:“戲班是下九流,那楚某這個衙役也沒好到哪去嘛!”
趙子瑜慌忙說道:“楚班頭見諒,小女子絕沒有取笑的意思。”
楚棠擺擺手,并不以爲意,道:“開個玩笑罷了,姑娘不必緊張。”
确實隻是玩笑。
這個天下雖然也分三教九流,但高低貴賤絕對沒有泾渭分明,隻因此方世界以武爲尊,以武爲王。
三教九流裏,一個盜賊,一個走卒,一個戲子,甚至一個娼妓,一旦練了高明的武功,擁有了别人隻能歆羨的境界,那就不能以出身論貴賤了。
武力才是自身最大的資本,才是處世的真正王道!
如今在慶城,誰敢因爲楚棠隻是一個小衙役就小看他?
君不見,許多世家大族、高門大姓,都紛紛給他遞來請柬,邀請他上門做客。
而楚棠絲毫不給面子,通通都拒絕了事。
底氣何來?
無他,武力耳!
放在一年前,還沒有達到四境的楚棠,也不敢因爲青衣女子是戲班出身就小看她,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放肆。
他也怕對方一不高興,随手就把他打死啊!
楚棠現在好奇的是,這個女子看上去絕對沒有二十歲,出身戲班,卻能擁有四境修爲,由此可見她師傅的不凡。
師本戲班?
趙睿?
楚棠表示沒聽說過。
不過世間戲班千千萬,他也不可能都記得這些戲班的名字。
大堯的戲班裏頭,很多人都有真本事的!
這個趙睿明顯也是一個本事極大之人——看看他的徒弟趙子瑜,年紀輕輕就有四境修爲;還有那個明顯癡傻的貓人常小明,也給他調教出了二境修爲,還練就一身高明的輕功身法!
楚棠想不通趙子瑜放着自己的師傅不去求助,爲何半夜跑到他這邊來求人。
“楚班頭,小女子此次來,是想請你救一救家師!”趙子瑜上來的一句話就震驚了楚棠。
他剛才還想着這位戲班班主是高人,轉眼就需要人去救了?
眼看青衣女子神色焦急,楚棠讓她坐下來,道:“慢慢說,總得讓楚某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趙子瑜并沒有坐下,而是深吸一口氣,這才緩緩到處事情的經過——
原來,趙睿并不是梁州人,而是隔壁荊州出身。
他擁有五境圓滿修爲,手下有一個戲班,收留了二三十号具有各種特殊情況的人。
他們經常遊走在荊梁和梁州的各郡縣,爲大戶人家演戲,以此謀生。
說是謀生,其實也是修行。
所謂師本戲班,就是趙睿有一門号稱師法自然的功法,可以從自然萬物中體悟出厲害的武學來。
以常小明爲例,他雖然時不時犯傻,但喜歡貓,貼近貓,對貓的習性和動作都很熟悉。
在這套功夫的輔助下,他悟出了一套貓功,能像貓一樣無聲騰挪,還能像貓一樣攻擊别人。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也是他們戲班名“師本”的由來。
當楚棠聽到這裏時,不由大吃一驚,油然想起《道德經》裏所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練了它,就能從自然中體悟出厲害武學,這怎麽看都是一門極其強大的功法。
或者說,這門功法潛力巨大,琢磨得好的話,說不定能一路晉級。
就比如陶英的浩然一氣功,心中一點浩然氣,就能以此體悟人生,常悟常新,幾乎沒有止境。
“難道就是因爲這門功法,這個戲班班主被人盯上了?”楚棠不禁懷疑。
然而,很快趙子瑜就打消了他這個念頭,證明他猜測錯了。
在趙子瑜的說辭裏,他們戲班三天前抵達慶城,被請到南慶侯府上表演,爲南慶侯世子慶生。
事情就出在南慶侯世子王浩辰身上!
他看上了上台表演的趙子瑜!
當時趙子瑜以花旦的身份上去唱了一段戲。
敷粉塗唇的她身段婀娜多姿,風情萬種,一下子就點燃了世子王浩辰心底的欲望,說要納她爲妾。
趙子瑜雖然是戲班出身,但他們這個戲班不是尋常戲班,她也不是尋常的戲子,心存江湖之志的她,怎麽可能甘願做一個侯門深閨的金絲雀?
她果斷拒絕了。
但是這個南慶侯世子不是那種講理的人,見軟的不行,就要來硬的。
他招來一幫武功高強的手下,圍住戲班衆人,想要強行行納妾之舉。
趙睿也是硬氣之人,爲了他徒弟硬抗侯門世子。
王浩辰更不與他客氣了,直接動手。
南慶侯府内有六境高手,年紀已大、天賦不高的趙睿空有神功,五境修爲的他真不是侯門衆人對手,很快就被打傷。
他都不敵,戲班裏的人更不是對手了,非死即傷。
最後,還是趙睿拼命之下,爲趙子瑜掙得脫身的機會,讓她逃出了侯府。
至于戲班的衆人,大多被侯府拿下了。
這已經是前天的事了。
而這兩天趙子瑜一直躲在慶城,時不時徘徊又在南慶侯府邸周圍,想要救人,可惜武功低微,根本找不到機會。
如今,她連自家師傅和一衆兄弟姐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沒有辦法的她,想到了這些日子在慶城名聲大噪的楚棠,這才夤夜前來,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
說完事情經過後,趙子瑜滿心苦悶說道:“都說紅顔禍水,如今我們戲班,算是被小女子一個人連累了。如果不能救得他們出來,小女子這輩子都無法安心。”
楚棠聽完,良久歎息說道:“趙姑娘,楚某隻是桂郡的一個小捕快啊。此處是慶城,楚某管不了這些事的。”
趙子瑜說道:“怎麽就管不了?小女子是在桂郡出生的,小明哥更是你們石縣之人。楚班頭,你說,桂郡的人在外面出了事,歸不歸你們衙門管?”
這就是氣話了。
楚棠都給氣笑了,道:“趙姑娘,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自己可以救他們的。”
“怎麽救?”
“隻要你答應了南慶侯世子的要求,做他的妾室,那雙方就是自己人了,他肯定不會爲難你的師傅和兄弟姐妹。”楚棠很認真地說。
“你……”趙子瑜大爲震驚,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沒想到楚棠會說出這麽無恥的話來。
“趙姑娘不覺得很有道理嗎?”楚棠反問,“隻要你願意,就能化幹戈爲玉帛,也免去了打打殺殺。”
趙子瑜眼珠子都紅了,低喝說道:“楚棠,你可以看不起我們戲子,但請你不要侮辱我們的人格!”
楚棠愣住了。
趙子瑜憤然說:“我們練的就是師法自然的武功,要的就是遵從本心,自然而然。家師一再告誡我們,莫要将就,莫要苟且!我們甯折不彎!”
楚棠苦笑說道:“趙姑娘,想必你也知道了,楚某内傷頗爲嚴重,傷未痊愈,想要幫你們,也實在是有心無力。再說了,我與所謂南慶侯素未相識,一點關系都扯不上,哪裏能幫得上忙?”
趙子瑜大感失望,問道:“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名望,找個有關系的人說請,想必能讓南慶侯世子投鼠忌器吧?”
楚棠攤手說道:“所謂人情面子,人家給,那是恭維客氣;人家不給,也一點辦法沒有。”
趙子瑜冷笑一聲:“行!我明白了!你無非也是忌憚南慶侯的勢力,不敢聲張罷了!算我自作多情,來錯了地方!後會無期!告辭!”
說完,她在楚棠訝然的目光下,施展輕功,幾個起縱,憤然離開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正是此人行止。
楚棠對着蒼茫的夜色呆了好一會,最終攤開手,看了看手中的神兵,歎息一聲:“這女人,性子忒爆!我都還沒說什麽呢,就生氣跑了。求人也沒一點求人的姿态,搞什麽嘛!”
他楚大班頭沒有慣女人的毛病!
又是歎息一聲,楚棠回了屋。
翌日。
楚棠幾天來第一次出了院子,在書院後院找到了陶英,向她打聽南慶侯的底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