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
夕陽墜下天邊,滿天紅霞暗淡下來,夜幕漸漸降臨。
觀月樓頂層平台,四邊圍欄綁了一排排的火把,亮如白晝,就是爲難了身處平台的人,在酷暑的夜晚,還要忍受火把烘烤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但是,人聲鼎沸間,衆人全然不顧炙烤的氣息,而是心頭火熱地等待着。
咚咚咚!
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一聲“許淩風”來了,平台上的人頓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都把頭轉向了樓梯口,靜等今晚主角之一的出場。
許淩風依然一身白衣,手持一柄長劍,腳步堅定地一步步走上來。
跟在他後面的,則是觀器樓樓主黃長風。
黃長風八面玲珑,看了一眼衆人,知道都是來觀戰的有頭有臉的人物,碰上相熟的,他還抱拳拱手見禮,熱情地打着招呼。
但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而是盯着許淩風在打量。
許淩風卻一言不發,冷冷掃了衆人一眼後,不再理會,徑自走到平台中間,擡頭望天,任由慘淡的月光傾瀉在他身上,一如遺世獨立的幽草。
“院長,這還是我們之前見過的那個許淩風嗎,他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欄杆旁邊,早早就來到現場等待的沈雅低聲問她旁邊的陶英。
陶英本來想與楚棠共進退,但她被沈佐邀請成爲尋武令決鬥的見證人,要早早到場做一些準備。
她在半個時辰之前就到此處了,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
她沒想到許淩風會早早入場,更沒想到如今的許淩風是這般模樣——
本來潇灑飄逸的武林聖地弟子,如今卻長發披肩,不修邊幅,還一臉憔悴,如果不是身上幹淨爽潔,都讓人懷疑他就是一個乞丐了呢。
這模樣,與半個多月前大相徑庭,别說沈雅驚訝,就連陶英見了也吓一跳。
“這家夥與石子謙感情深厚到……兩個大人男。呃!”陶英以爲對方是因爲石子謙的死以至于人都頹廢了,聯想到了不好的畫面。
沈雅又說:“院長,他不會因爲要與楚棠決鬥,日夜擔心,深受折磨,以至于成這鬼樣子了吧?”
“此番決鬥,優勢在他。楚棠都心大到該吃吃該喝喝,他一個聖地弟子,不至于這樣的!”陶英搖頭反駁。
她也發現了,許淩風外表看着很憔悴,但他的氣勢非常高漲,遠遠都能讓人感應到他那無邊的戰意和殺氣!
特别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如同兩把利劍,能夠戮穿一切!
這怎麽看都不像是虛弱的表現。
“陶院長,楚棠還沒來嗎?”陶英被面前的一個聲音驚得回過神來,擡頭一看,正是觀器樓樓主黃長風。
此時的黃長風,臉帶不悅之色,繼續說道:“一個黃毛小子,讓大家這麽多人等他一人,一點禮數都沒有,還懂不懂一點規矩的!”
他的話音一落,旁邊有不少前來觀戰的人也紛紛附和。
陶英算是明白了,對方是想激起衆怒,打壓楚棠的聲望和氣勢。
“黃樓主,你急什麽呀,這還不到戌時半呢!”陶英笑着解釋,“再說了,沈刺史也還在下面處置事情,他都不急,你急什麽。人家楚棠是公門衆人,最按時間規矩做事了,不像江湖草莽那麽輕舉妄動的!”
“……”黃長風無語了,再說下去,他就真成江湖草莽了。
“就是嘛,黃樓主,我們是來觀戰的,什麽時候出場,什麽時候決鬥,那是人家主角的事,我們就不用越俎代庖爲人家做決定了吧?”插話的是缁衣衛梁州副指揮使唐越。
他也是沈佐邀請的見證人之一,剛剛上來沒多久的他,聽到黃長風爲難陶英,不由走過來開口爲她開脫。
黃長風讪笑,默默走開了。
天殺的缁衣衛,還是莫惹的好!
落神谷不怕缁衣衛,但他旗下的觀器樓畢竟要開門做生意,就不好輕易開罪缁衣衛了。
不然人家找些借口天天上門查你,外人看了誰不害怕,還敢上門交易嗎?
見黃長風走遠,唐越回頭對陶英說道:“小英,這黃長風,向來奸猾,你無須與他客氣的!實在說不同,上去就給他一巴掌,他就乖了!”
陶英翻了翻白眼,心裏吐槽,人家乖是因爲你身上的這身皮!不然同是六境強者,誰怕誰啊!
“楚棠還沒來嗎?”唐越看了看四周,也問了起來。
陶英郁悶說道:“他說該出現時自然就出現。這家夥,最近經常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我看他又要有驚人之舉了!”
唐越怪叫一聲:“尋武令诶,還有比這更驚人的嗎?”
陶英瞥他一眼,淡淡說道:“落神谷連上百年前的尋武令規定都翻出來了,你這個缁衣衛怕了吧?”
“我怕什麽,我是缁衣衛!”唐越冷哼一聲。
陶英笑了笑,道:“缁衣衛雖然不列入朝廷機構,但也是皇室親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尋武令是太祖所設,其中挑戰的對象,也包括皇室的官職吧?如果哪個組織或者哪個人觊觎你們缁衣衛的職位權勢,出來一個高境界武者挑戰你們,你們不得不接受啊!”
唐越頓了頓,反問:“小英,你有什麽話就直說,與我不用拐彎抹角。”
陶英說道:“我打算聯絡一些官員,讓他們上書朝廷,請求取締尋武令這不合時宜的規定。”
唐越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們缁衣衛上下肯定會跟進的。
陶英笑了。
正如她所言,沒有人願意把辛辛苦苦奮鬥幾十年的努力成果拱手讓給外人,特别是這人隻是因爲武功高強挑戰成功就攫取了這些勝利果實!
缁衣衛這種超越朝廷力量的存在,更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面。
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的大堯,各式機構完備,人才儲備也足,哪裏還需要尋武令這玩意!
别的不說,如果尋武令在各個領域都存在效果,那最慌的應該是皇室。
缁衣衛是他們的刀,如果用的不是他們的人,隻怕連覺都睡不着了。
唐越看着陶英說道:“小英,你爲了給楚棠杜絕後患,也算煞費苦心了!”
陶英冷笑:“你别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哦,看,刺史上來了!”唐越指着樓梯口,轉移了話題。
在一衆護衛的擁護中,沈佐上了樓,他先是與同僚打了招呼,然後又與各方武林人士寒暄。
他做得很到位,既有官場老油條的面面俱到,又有武林人士的豪爽大氣,幾乎沒有讓任何人受到冷落。
就連場中不說話也不理會他的許淩風,沈佐打招呼沒有得到回應時也沒有任何尴尬,轉頭又與他邀請的見證人打招呼,與他們說了一會尋武令決鬥的規矩。
沈佐重申了兩點規矩:
一是尋武令挑戰時間局限于半個時辰!
時間一到,決鬥的雙方誰還出手攻擊,那就是違規,見證人可出手阻止,生死勿論。
二是尋武令不限死生!
時間未到,無論出現任何局面,外人都不得插手,否則大家都可群起攻之。
“諸位,大堯的規矩不能不立!誰犯了規矩,那就是與朝廷過不去。而打朝廷臉面的人,朝廷一定不會放過他!”最後,沈佐嚴肅地告誡衆人,“本官隻希望這次尋武令決鬥能夠按規矩順利進行,絕對不能出幺蛾子!希望諸位不要與本官爲難!”
說着,他的目光在陶英和黃長風兩人面上巡了幾圈。
誰都知道,黃長風代表的是落神谷,他肯定關心許淩風的安危。
而陶英在外人眼中,也是楚棠的後台,他們關系莫逆。
爲了防止這兩人出什麽幺蛾子,沈佐更是騷操作,邀請他們作爲決鬥的見證人之一。
也就是說,他們兩人都是裁判行列的人,負責督促這次尋武令能按規矩進行。
如此一來,他們哪裏還有破壞規矩的機會?!
除非他們不想在大堯混下去了!
尋武令再奇葩,再坑人,再不合時宜,那也是大堯開國太祖立下的規矩,在沒有取締之前,整個大堯皇室和朝廷都會盡力維護這個規矩的運行。
誰壞了規矩,就是與整個大堯官方作對,不死都無法向太祖和世人交代!
黃長風拱手說道:“大人放心,我等絕對按規矩行事。”
他對許淩風有信心,這些規矩,怎麽看都有利于許淩風。
别人可能認爲半個時辰的規定會有利于楚棠,隻要他撐過這個時間,就安然無恙了。
但是,反過來,黃長風覺得這更利于許淩風:
首先,半個時辰足夠殺楚棠了。
另外,如果楚棠更厲害,許淩風落于危險境地,六境的他更有希望撐過半個時辰啊!
總之無論怎麽看,都是許淩風占了優勢。
當然,最後一點黃長風覺得不大可能出現。
六境大成武林聖地弟子,身有絕學,還幹不死一個五境的小捕快?
玩呢!
這局優勢在我!黃長風很是自信。
面對刺史的警告,陶英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卻也隻能硬着頭皮點頭。
她偷偷地瞪了唐越一眼,低聲罵道:“唐越,都怪你!”
唐越很無辜:“我又怎麽了?”
陶英怒道:“你早點把缁衣衛的令牌給楚棠,令牌一亮出去,還會有今日的事嗎?别的人也許敢對缁衣衛出手,但落神谷這種武林聖地,爲了不讓皇家多想,肯定不敢整這尋武令的事!”
唐越苦笑連連,其實令牌都已經做好,末了他猶豫了,就是因爲涉及到落神谷,他才不敢輕易把令牌給楚棠的。
但他了解陶英的性子,辯駁下去,隻怕會更麻煩,隻能賠笑道歉。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幕完全落下,整個天色都黑了。
隻有圓圓的明月懸于空中,照亮了觀月樓的平台。
不愧是慶城之巅,第一高樓,身處高處,隻覺明月就在頭頂,伸手可摘。
而楚棠還沒有出現,不少人更不耐煩了。
“搞什麽嘛!大熱天的,人還沒來?要我們這麽多人等他一個人,譜也太大了點!”
“就是!大晚上的,老子千裏迢迢趕來慶城,不是爲了在這裏吃火煙的!如果沒戲看的話,我摟幾個美女聽聽曲子不更好?”
“你們說……姓楚的不會因爲害怕,不敢來,臨戰脫逃了吧?”
“逃?不至于吧?他不要臉皮了?”
“臉皮一斤值多少錢!沒了性命,臉皮有什麽用!六境打五境诶,是我我也逃了!”
“這……你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姥姥的!姓楚的還來不來!”
“對啊,還打不打的!”
也許是天熱,又也許是等得心急了,群情一下子洶湧起來。
刺史沈佐看得一陣心慌,生怕出亂子。
此處是刺史府,楚棠要在觀月樓決鬥,他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拗不過陶英的勸解,最終決定接手尋武令決鬥一事。
如果楚棠不出戰,出了什麽亂子,他這個刺史吃不了兜着走!
别的不說,讓皇家落了面子,這個罪過他就擔不起。
心裏慌得一批的沈佐趕緊找到陶英,忐忑地問:“陶院長,楚棠呢?”
陶英看看天色,道:“還不到戌時中嘛。”
沈佐額頭冒汗了:“快了,不到半盞差功夫了!”
“他會來的!”陶英說道。
“你确定?”沈佐又問。
陶英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站在陶英身後的沈雅也小聲說道:“院長,清月和我提起過,說這楚棠最貪生怕死,他……不會真跑了吧?把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處,他趁機跑路?好一個調虎離山啊!”
陶英瞪她一眼,道:“你别胡說八道!”
“清月說的嘛!”沈雅不服反駁。
給她這麽一說,大熱天的,沈佐隻覺得手腳冰涼。
氣抖冷!
“完了完了!”沈佐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要被陶英這娘們坑死了!
這時候黃長風也趁機摸到許淩風面前,低聲說道:“淩風,姓楚的不會真跑了吧?我們得趕緊追啊,不然這仇就報不了啦!”
“不會!”許淩風斬釘截鐵地說,“他會來的!”
黃長風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許淩風悠悠說道:“月圓之夜,慶城之巅;一劍西來,天外飛仙。這話據說是從楚棠口中出來的。能說出這麽令人深信不疑的決鬥之言,我不信他會錯過今夜的好日子。”
黃長風順着許淩風擡頭的動作看了上去,隻見青黑的蒼穹之中,一輪明月嵌在其中,皎潔無暇的光芒傾瀉下來,照在了蒼涼的人心上。
就在他細細體味的時候,呼的一下,夜風驚動,白影飄飄。
“他來了!”許淩風低沉的聲音突兀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