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馬匹抖動,車架上的棺椁也跟着晃動。
夕陽下,以紅色爲主的棺椁散發陰沉的暗黃色彩。
正如世間所有的棺椁,裝着的人無論有多大的名氣,有多高的成就,躺在裏面,就都是一個死人罷了。
落長英凝視了片刻,臉色忽明忽暗,最後化爲一片平靜。
他緩緩坐回樹下的石凳上,淡然說了一句:“先停去谷内偏殿,讓與你師弟相熟的人與他做最後的告别後,明日就到後山找一塊風水好的地方下葬了吧。”
“啊?”跪在地上的許淩風猛地擡頭,看見了一臉平靜的師傅,有些難以置信。
師傅就這樣平靜地處置了最喜歡的徒弟?
不問原因,不問後事,甚至不提報仇之事?
許淩風難以理解了。
“怎麽,難道還要我這個老家夥親自給他挖墳墓不成?”落長英瞥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
“不敢!”許淩風趕緊低頭。
落長英看他良久,才歎息一聲:“先讓他到偏殿安息吧,然後你再回來找我。”
“是,師傅!”許淩風不敢置喙了,爬起身來,退出院子,再次架起馬車離去。
安靜地坐在石凳上,落長英靜靜聽着馬車離去的聲音,直到聲不可聞。
良久,他擡起頭來,平靜的臉上閃現一絲悲色,歎息說道:“子謙啊子謙,我該如何是好?”
他好像想起了數年前的那個下午,一樣是夕陽西下,紅霞滿天。
到蒙郡會友的他,看見了在大街上與人動手的石子謙。
十幾歲的石子謙,武功修爲雖然不高,武藝也比較稚嫩,但落長英發現了他練劍的天賦。
這是一個天生劍骨的少年!
隻是苦于沒有高明的師傅,沒有高強的武功,才荒廢于蒙郡這個地方罷了。
落長英在那一刻動了惜才之心,沒有考慮太多,就把他收爲弟子,帶回了落神谷。
石子謙也很争氣,到落神谷之後,短短數年時間,修爲就突飛猛進,而那一手九天落河劍更是不凡,練出了一些小名堂。
爲什麽大家都說石子謙是他落長英最喜愛的弟子?
他愛的正是那份劍道的希望和光芒。
落長英甚至覺得,對方在劍道的天賦,比他還要高,雖然入門時年紀比較大了,但修煉的速度直追谷中許多天才。
不出意外的話,落長英覺得他能在三十歲之前得窺勢的威能,隻要他安心在谷中修煉,沉浸劍道,不爲外物所侵染。
可惜,世事無常,家中變故,還是讓石子謙的心境亂了,在武功沒有大成的時候,就走出了落神谷,最後隕落外頭。
“一切都是命啊!”落長英目光幽幽。
石子謙的隕落,不僅使他失去了喜愛的弟子,還令落神谷失去了一個劍道天才。
這損失,可真讓人心頭滴血!
落長英擡頭看天,夕陽完全墜下了西邊的山頭,天色發暗了。
天就要黑了。
他再一次垂下頭靜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許淩風再次返回院中沙沙的腳步聲驚醒了他。
再次擡頭,夜幕降臨,山谷之内的景象完全是一副青黑的模樣。
夜風吹來,夾着深谷特有的涼意,帶起了他的鬓發。
“師傅!”許淩風再次一把重重跪在落長英腳邊。
“起來說話吧,别動不動就跪,武者劍客,就該有像劍一般不折的意志和精神。”落長英不滿地說道。
“師傅,徒兒不敢啊!”許淩風悲戚的喊了一聲,“是徒兒沒用,讓子謙師弟折在了外面,有負師傅吩咐徒兒照看他的重托!師傅,你罰我吧!”
許淩風是真的很悲傷,說得情真意切,聲音嘶啞,眼淚都流下來了。
落長英看他一眼,無奈說道:“練武之人,行走江湖,哪有絕不出事的道理?今天你可以殺别人,明天别人就能殺你。将軍難免陣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誰也避免不了!”
“可是……”許淩風一臉哀傷,“師傅,那是子謙師弟啊,您最喜愛的弟子!我們……不爲他報仇嗎?”
他聽出了自家師傅看淡一切的心态。
許淩風這趟回來,可不是單單爲了把一具屍體帶回來而已,他需要得到落神谷的一些支持,才好去爲石子謙報仇雪恨。
如果連自家師傅都不想爲自己徒弟報仇,那他怎麽辦?
落長英深深看了他一眼,歎道:“淩風,你回來得遲了。”
“遲?”許淩風不解,“師傅,這是何意?”
落長英苦笑說道:“今天中午,谷主把我叫了過去,說梁州總督讓人捎了一封書信給我們落神谷,信中質問我們落神谷是否要藐視大堯律法,竟然縱容谷中弟子前去襲殺朝廷衙門中人!
“梁州總督還在信上說了,此事可一不可再!如有再犯,視同侮辱朝廷,他們當真不會再客氣!”
“什麽?”許淩風震驚了,聲音大了起來,“師傅,事情發生在慶城,梁州總督在雲城,怎麽會爲這事大做文章?”
落長英歎息說道:“這事我們落神谷的渠道打聽過了,據說是梁州刺史的主意,他鼓動梁州總督出面。事實證明,梁州總督也覺得此事是在打擊朝廷的臉面,爲此不惜質問我們谷主。”
許淩風怒了:“師傅,他們這是在威脅我們落神谷啊!我們就這樣算了嗎?”
“那你想怎麽樣?”落長英反問。
“我……”許淩風說不出話來。
他雖然江湖經驗不多,但身在武林聖地,見識自是不凡。
武林聖地在武林人士眼中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有着無比的威望,但在朝廷高層眼裏,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不僅僅是缁衣衛在盯着他們而已,地方封疆大吏,也一直在執行皇室的意志,對武林勢力各種針對和壓制。
一州的總督,二品的官銜,還能調動大軍,哪怕是落神谷也不敢等閑視之。
千軍萬馬之下,九境絕頂高手都得捏着鼻子掉頭就走,何況有門有地無法移走的門派?
落長英沉聲說道:“我們谷主的意思是,梁州總督的臉面,還是不能直接打上去的。你也知道,這幾年是我們谷主沖擊九境的關鍵時候,萬不可出别的意外。”
許淩風不服了:“師傅,師弟的仇,就這麽算了?”
落長英臉色沉了下去,良久甕聲說道:“要怪就怪我不中用吧。如果我是九境境界,梁州總督别說寫信質問了,搞不好會乖乖把殺你師弟的人送過來任我們處置!”
“師傅!”許淩風眼睛都紅了。
落長英明着是說他沒用,其實是在替整個落神谷自嘲啊。
落神谷空有武林聖地的名聲,其實這些年比較低落,隻因大家都知道,他們許多年沒有出九境高手了。
而九境的絕頂高手,就連朝廷都得禮敬三分。
朝廷不怕聖地,更不怕他們弟子衆多,因爲聖地就在固定的地方,怎麽也跑不了;而人再多,能多得過朝廷千千萬萬兵馬?
他們怕的反而是那種高來高去,無法輕易殺死的九境絕頂高手!
一旦被一個九境高手盯上,哪怕是大堯皇帝,處于深宮,睡覺隻怕都不得安穩。
看着落長英老臉落寞,許淩風不禁悲從中來,嗚咽說道:“師傅,你把我逐出門牆吧!”
“你說什麽?”落長英震驚了。
許淩風咬牙說道:“隻要弟子不在是落神谷的弟子,再去找那楚棠尋仇,就隻是個人私事,與落神谷再無瓜葛了。”
落長英難以置信地看着許淩風,道:“淩風,這不值得啊!子謙已經沒了,你還要我連你也失去嗎?”
許淩風磕頭說道:“師傅,如果此事置之不問,落神谷堕了威風不說,那你……就真的要讓江湖同道恥笑了,弟子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受此侮辱!”
“淩風啊……”落長英長長歎息,“我被人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千年老二的名号你以爲我不知道?這二十年我都過來了,到老了還怕一兩個笑聲?”
“但是徒兒不能令師傅受此侮辱!别人隻會說落英神劍的徒弟不肖!”
落長英怒道:“你這樣說,是要把你大師兄也拖下水嗎?你去爲你師弟報仇,那你大師兄是否也要出面?否則别人又如何看他?”
“徒兒不敢!”許淩風惶恐了。
落長英語重心長說道:“這些年不僅是我們谷主的關鍵時刻,而你大師兄也到了沖擊七境的關鍵時刻!”
落長英目前隻收了三個徒弟。
許淩風是二弟子,石子謙是三弟子。
而他的大弟子,也就是許淩風的大師兄武臨空,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卻早已是六境圓滿的修爲了。
此外,他還早早領悟出了勢的妙用,距離七境境界,不過是一步之遙。
如今他在落神谷閉關,就是希望能夠凝實境界,一舉突破進入上三境。
落神谷是武林聖地,谷中弟子有許多天才,但上三境得看領悟能力,也不是誰都能進入上三境這人人歆羨的境界的。
六境易得,七境難爲!
其實落長英三個弟子之中,石子謙天賦最高,也最爲他喜愛;許淩風次之,武臨空又次之。
但是,落長英對這三個弟子,評價最高的反而是武臨空,說他最像自己。
落長英最值得稱道的是什麽?
四十歲之前,他一心在落神谷練武,不問世事,醉心武學,最終九天落河劍大成,一出谷就敗盡天下劍客,縱橫天下,隻嘗一敗。
而論對劍道的虔誠,武臨空相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十年前,落長英在四十五歲那年,敗于東海劍客,落寞的他,從中州一路回來,途中遇見了十五歲的落魄少年武臨空,因緣際會之下,收其爲徒,帶回了落神谷。
從此,武臨空一心練劍,二十年不曾出谷,一直至今。
而他的修爲,二十年間從一境達到了六境圓滿,還領悟出了勢,遠看就要突破到七境了。
乍一看,又是一個落長英的翻版!
甚至于,今年才三十五歲的他,有希望打破落長英的紀錄,更早進入七境。
“我們九天落河劍,博大精深,最重意境,易練難精。你大師兄孜孜不倦,心無旁骛,用了二十年時間終于把這劍法練到大成。眼看就要開花結果了,你卻口口聲聲說作爲徒弟要爲師傅出頭,你是要把他放架子上烤,非要毀了他嗎?”落長英質問。
“徒兒不敢!”許淩風連連磕頭,額頭都流出了血來。
落長英見狀,不大忍心,道:“你起來吧。我就當你剛才說了渾話。”
許淩風沒有起身,直直看着落長英,滿臉悲戚說道:“師傅,你是不知道,子謙師弟就在我面前被人殺了,他的頭掉落之前,還與我說着話……這景象,弟子永世難忘啊!念頭無法通達,弟子隻怕這輩子也難以突破上三境了。”
落長英沉默半晌,道:“你回來之前,我們谷中就有信息傳來,說了你師弟在梧桐書院的事。不過具體如何,并沒有說清楚,我也不甚明了。你現在仔細說說當時的情況。”
許淩風回想了一下,精神有些恍惚,鎮定下來後才把經過娓娓道來,末了以難以置信地口吻說道:“師傅,那一刀,快到……弟子肉眼看不到,子謙師弟就……就沒了!這幾天,我隻要一閉眼,就會浮現那刀光一閃的景象,就好像它要向我的脖子砍來!”
落長英聽完,低聲說道:“斬天拔刀術?好大的口氣!這刀法,在梁州,我從未聽過,也沒見過,真有這麽快嗎?”
許淩風低頭,惶恐說道:“子謙師弟着了道後,說了好一會話,轉頭的時候……頭才掉下去的,他……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頭掉下去的景象!”
落長英倒吸一口氣涼氣,道:“我曾經在荊州與一個擅使快劍的人交過手,他也經常一劍在對手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解決了對方。但是,如你所說這般,脖子斷了還說了好一會話,卻是我平生未曾聽說過的。這刀,快到這般恐怖的地步?”
許淩風渾身是汗,道:“弟子已再也無法忘卻那一刀了。”
“你着魔了!”落長英看他一眼,臉色凝重,“如此看來,他那一刀成了你的心魔,不由你親手除之,你的修爲這輩子都難有寸進了。冤孽啊!”
“師傅,是徒兒無能!”
“罷了!”落長英歎息一聲,緩緩站了起來,往東邊天空看了看,下定了決心一般說下去,“你要找他這個衙門之人的麻煩,其實有一個辦法,一樣可以以落神谷弟子的身份行之。”
“什麽辦法?”許淩風大喜追問。
“尋武令!”落長英緩緩說出三個字。
…………
“尋武令?這是什麽玩意?!”
三日後,楚棠面對梁州刺史沈佐拿來的一張寫着古怪敇令字樣的紙張,滿臉驚訝地問。
沈佐臉現凝重之色,苦澀說道:“這是一張你我都無法拒絕的挑戰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