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
慶城南城門外,護城河邊上。
周遭一片黑暗,就連河水也平靜無波,靜悄悄的映照着天上的彎月。
楚棠站在護城河的橋上,身邊沒有任何一人,遙遙看着城頭閃爍的零星的燈火,以及緊緊關閉的城門,不由得吐槽了一聲:“太特麽無情了!還真是不肯給開門啊!”
說着,又看向河邊上正忙着安營紮寨的手下,他們忙得熱火朝天,在火把的光亮下,人影竄動。
“唉!都到城邊了,竟然還要餐風露宿!”楚棠又是歎了一聲,忍不住又對着城門罵了一聲,“這幫死闆的家夥!”
罵的是誰?
正是守城的官兵們!
他沒想到真給周祥說中了,一語成谶,連夜趕到慶城,卻被攔在門外,怎麽都進不去。
不是沒有叫過門,他們當然向城頭上的官兵喊過話,可無論怎麽說,人家就是不開。
直接就是一句話:戌時之後,城門關閉,沒有慶城都督的手令,誰也不能從城門處進出!
哪怕楚棠他們亮出了身份,拿出通關文書,官兵們都不爲所動。
沒有辦法,他們隻能就地紮營,在護城河邊上過一夜,等到第二日城門開了再進去。
楚棠的郁悶,可想而知。
其實城門對于他如今的輕功身法來說,根本不是事兒,僅有六七丈高的城牆,在梯雲縱面前,也就是兩三個起縱的事罷了。
這等城牆,他可視爲無物,如履平地。
可他輕功再高明,也不可能在不驚動城上官兵的情況下,帶着蘇清月那麽多人翻牆而入。
不得不說,雖然在這個世界适應了兩三年,但楚棠依然對宵禁之類的規定深惡痛絕。
總之很不舒服!
盯着黝黑的城牆發呆了片刻,清涼的夜風吹動長發,楚棠才慢慢回過神來,聽到了腳步聲,扭頭看去,周祥正快速走來。
“班頭,蘇小姐請你過去一趟。”周祥禀告來意。
“蘇清月?”楚棠側頭遠眺,帳篷營房還沒紮好,蘇清月依然呆在車内等待。
“蘇小姐有說什麽事嗎?”楚棠問。
周祥搖頭說道:“并沒有明言,隻是讓我來請班頭過去。”
“嗯,我這就去看看。”楚棠點點頭,當即快步走下河橋,往馬車處而去。
一邊走,楚棠一邊問周祥:“還要多久才能紮好營?”
周祥答道:“班頭和蘇小姐的營房很快能紮好,按照班頭的要求,兩座帳篷比鄰而建。所有營房的話,還要費點功夫,半柱香的時間吧。”
楚棠交代:“讓兄弟們加快手腳,盡早歇息。”
周祥應是,猶豫了一下才說:“班頭,其實我們可以往回走半裏路,那裏有村莊人家,可以借宿,而且距離城門也不遠,應該也沒人敢造次的。”
楚棠停下腳步,看看周祥,再指向城門方向,道:“這些守門之人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有桂郡的文書證明,還提了城内大族蘇家的名頭,人家連門栓都不給你看一眼。你覺得有事求救,他們會出來幫忙?”
周祥無言以對。
楚棠歎氣說道:“周大哥,行百裏者半九十,越是最後時刻,我們越要謹慎啊。是不是兄弟們有怨言了,讓你來找我分辯?”
“沒有,是我自己的想法!”周祥趕緊說道。
楚棠失笑,道:“你不用騙我了,先是連夜趕路,然後到了城門還要野外紮營露宿,是我也有意見。但是,作爲你們的班頭,我不得不爲你們的安全考慮。我甯願你們辛苦一點,而不是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程家的厲害你們見識過了,不要掉以輕心,更不要心存僥幸!”
周祥嗯了一聲,道:“班頭放心,我會和兄弟們好好解釋的。”
楚棠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你了!等順利将蘇小姐送到目的地,交了差,我放你們兩天假,讓兄弟們好好在慶城這繁華之地玩一玩。”
周祥大喜,笑嘻嘻道:“還是班頭夠意思!那我就代兄弟們多謝班頭的恩典了!”
“滾!”楚棠讓他幹活去,然而繼續大步走到馬車旁邊。
馬兒綁在一個木樁上。
馬車卸了下來,底下墊着車架,就停在護城河邊上的一個較平的草地上。
“蘇小姐,楚某來了。”楚棠沒有貿然掀開車簾,而是肅立在旁,向裏面喊話。
嘩啦一下,門簾打開,露出一張小圓臉來。
小悠姑娘從裏面探出小腦袋,見是楚棠,眉開眼笑,滿眼崇拜之色,歡喜招手:“楚班頭,近一點,小姐要與你商量點事?”
“商量?”楚棠一愣,話說蘇大小姐可不待見他,這一路不給他臉色看,他就阿彌陀佛了,哪裏想過對方會主動找來談話。
再說了,這一路都沒什麽好商好量的,現在都到慶城門口了,明日就可以進城,才想起要商量事情?
盯着門簾看了一會,除了小悠掀開半邊簾子在看他,裏面并無動靜。
看來,蘇清月并不打算露面。
不知爲何,楚棠有些不滿了,一路過來,蘇清月一直以面紗遮臉,不以真面目示人。
十多個日月,他連對方長什麽樣都不清楚呢!
這保镖做得也太失敗了點。
保了個寂寞啊!
這就是大戶人家女兒的矜持?
想到這裏,楚棠當即皮笑肉不笑地問:“蘇小姐有何吩咐,楚某洗耳恭聽。”
小悠聽了微微一愣,看着神色難以揣測的楚棠,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她還沒說什麽,馬車之内蘇清月清脆的聲音響起:“楚班頭,你很不耐煩小女子嗎?”
“不敢!”楚棠聲調提高了一些,“蘇小姐不僅是慶城百年世家的小姐,還是桂郡太守的千金,楚某怎麽敢托大呢?”
嘩的一下,蘇清月突然掀開另一邊車簾,探出頭來,仔細打量了一下楚棠,道:“我看得出來,你對我有意見!”
大半夜的,她還是一張面紗戴在臉上,隻露出光滑的額頭和一雙明亮的眸子。
眸子似水,好像會說話一般,看着楚棠的目光有一些疑惑郁悶之色。
楚棠倒是笑道:“蘇小姐隻怕說反了,這一路應該是小姐對楚某有很大的意見才對!”
蘇清月訝然,最後說道:“楚班頭說對了,小女子是對你有成見。你知道爲何嗎?”
“爲何?”
“隻因你霸道獨斷,做任何安排之前都沒有與我商量,我感到很不開心!”
楚棠愣了一下,這麽直接的嗎?
蘇清月又說:“我一個弱女子,丁點武功都不會,就念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而已,難道還不能因爲不開心而讨厭一個人嗎?”
楚棠盯着蘇清月認真的眸子,想從中看出什麽來,但對方除了認真,就是——
嗯,眸子很漂亮!
眉目如黛,雙眼皮兒,月牙一般,又大又圓,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裏的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能!讨厭楚某嘛,當然沒有問題!”楚棠笑了起來,“楚某又不是金銀珠寶,不可能人人都喜愛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無趣,也爲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情緒感到羞慚。
他也是瘋了,竟然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置氣!
人家又不是江湖兒女,平時不想見生人,戴個面紗怎麽了?
也許确實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但那又如何?
他楚棠需要區區一個小女子青眼相加嗎?
很快的,楚棠心平氣和了。
“蘇小姐,都是楚某的錯!”楚棠拱手抱歉,“我們還是說正事吧。蘇小姐要與楚某商量何事?”
蘇清月眸子迷惘了一下,想不通眼前的男人剛才明明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爲何突然又變換了好像很好商量的臉面。
“蘇小姐?”楚棠再一次叫醒迷惑中的蘇清月。
“哦!”蘇清月在小悠扯她衣角後回過神來,輕輕咳了一聲,剛想說話,就被小悠打斷了:“楚班頭,我們家小姐身子骨弱,受不得風。現在雨後夜涼,河邊風大,能不能讓我們放下車簾,隔着簾子說話?”
“不用!”蘇清月摁住小悠的肩膀,倔強地說,“說個話而已,還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小悠不敢吱聲,而是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楚棠。
楚棠覺得小悠就像一直無辜的小貓,眼巴巴地等着主人寵幸,不由笑道:“蘇小姐,這一路楚某習慣了隔着簾子與你說話,我們還是照舊吧。”
“謝謝楚班頭!”小悠一聽,不待蘇清月多言,當即放下車簾,拉着自家小姐縮回了馬車之内。
楚棠不以爲意,心裏卻疑惑:“身子骨弱到這地步,連些許夜風都受不住,這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夏天尚且如此,到了冬天,豈不是半條命都沒了?”
當然,心中有疑,他卻也不方便詢問。
“我找楚班頭過來,是想問問,明天進了慶城之後,能否暫時不去梧桐書院,而是先送我回蘇家一趟?”蘇清月的聲音打斷了楚棠的遐想。
楚棠聞言大爲詫異,問道:“蘇小姐是要回蘇家知會今日程風截殺之事?”
蘇清月幽幽歎道:“小女子雖然不會武功,但畢竟是蘇家的一份子,程家的态度,還是要讓家中長輩了解,有所防備才好。”
楚棠沉吟了一下,問道:“蘇小姐,楚某想知道的是,令尊是否已經察覺到蘇程兩家的矛盾無法緩和了?”
蘇清月猶豫了一下才道:“不瞞楚班頭,這也是家父讓楚班頭送我到梧桐書院的原因。我不會武功,而書院能庇護其中的學子。”
楚棠當即說道:“蘇程兩家号稱是六境世家,梧桐書院能爲蘇小姐提供庇護的話,這麽說來,書院有六境以上的高手坐鎮?”
“楚班頭反應真快!”蘇清月語速快了一些,“書院院長是六境武者,又是我娘多年蜜友,隻要我不出書院範圍,蘇程兩家就算打生打死,院長也能護我周全。”
“六境……”楚棠語氣重了許多。
難怪蘇弘沒讓他把蘇清月送回慶城蘇家,而是直接點名送到梧桐書院,全都是爲了蘇清月的安全着想啊。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蘇弘雖貴爲一郡太守,也不能免俗,更是絞盡腦汁爲蘇清月謀一條後路。
如此看來,桂郡也不安全啊……
“也許蘇弘就是意識到桂郡衙門也不保險,這才匆匆送走蘇清月。”楚棠暗自嘀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看來這程家的能量,并不可小觑,連蘇弘這朝廷命官都得忌憚他們狗急跳牆。蘇家……梧桐書院……”
楚棠苦笑連連,這渾水,他一點都不想沾惹一點。
可是如今看來,他好像涉足其中了。
“不行!”楚棠心裏又大大不爽了,“這蘇清月就是一個大麻煩,還是盡早脫手才好!什麽狗屁蘇家,當然是去梧桐書院啦!把人送到書院,我這差事就算完成了,後面如何,關我何事?”
想到這裏,楚棠斟酌語言說道:“蘇小姐,依楚某看來,你還是直接到梧桐書院吧。理由有三,還請聽我慢慢說來。”
“第一,令尊,也就是蘇大人命楚某直接送蘇小姐到梧桐書院,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沒讓蘇小姐回蘇家,也不曾讓蘇家的人來接應,想來是不想節外生枝。父母之意,作爲子女,又怎能違背呢?大不孝啊!
“第二,對于蘇小姐來說,梧桐書院才是最安全的,蘇家都不保險了呢。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明知兇險還要爲之,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大不智啊!
“第三嘛,其實蘇小姐回不回蘇家并不影響消息的傳遞。至多一日功夫,程風截殺蘇小姐失敗一事想必就會傳遍慶城,屆時蘇家不也能打聽得到嗎?說不得還會派人到書院詢問蘇小姐,到時你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如此一來,直接去書院,和回蘇家也沒什麽兩樣。當然是安全第一啊!”
爲了打消蘇清月折騰的想法,楚棠那是操起三寸不爛之舌極盡能言會道之能事,又是一本正經講道理,又是苦口婆心勸主意。
蘇清月聽完,沉默半晌,最後沒好氣說道:“你這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好話歹話都讓你說完了,小女子還能說什麽!”
楚棠笑了,搓手說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正當他還要多說點什麽,周祥來報:帳篷營房已安紮妥當,請班頭和小姐去歇息。
楚棠當即豪氣幹雲地說:“蘇小姐,小悠姑娘,你倆今晚但請好生休息,待明日楚某必定毫發無損送兩位到梧桐書院!”
“我們聽楚班頭的安排!”小悠比她小姐懂事多了,當即答應下來,再次掀開車簾,扶着蘇清月下車,催促着周祥帶路,移步到營房去。
三人在面前,楚棠随後。
走了兩步,楚棠轉頭看了一眼數十丈之外城牆如山蜿蜒連綿的慶城,心裏隻有一個聲音:但願一切順利!
慶城很大。
蘇家在城東,梧桐書院在城北。
而他們如今處于南城門!
楚棠突然又豪氣頓生:明日,就進城去,看一看這梁州中心的一世繁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