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停風歇,暴雨如約而至。
如珠的雨點有力地砸在城内青石闆鋪就的道路上,揚起的塵土,頃刻間又被如幕的雨水帶到了地上,随着水流沖刷到低窪之處。
整個空間都彌漫着灰塵的氣味,就連空氣都濕熱起來。
不過很快,半盞差功夫不到,天地間茫茫一片後,大雨帶來的清涼吹入客棧内,給人一絲絲涼快之意。
紅雲客棧總共兩層,底層做打尖餐飲之用,上層則是住店用的廂房。
雖然隻有兩層,但空間頗大,僅是底層就擺了将近二十張餐桌。
桌子都是方形的,長寬都約莫是三四尺,上面都擺了一個茶壺和幾個茶杯。
桌子旁邊則是四條長凳圍着。
桌椅褐黃色,但明亮發光,隐約可見油漬,也可顯見平時客人頗多,用餐也多。
此時,客棧一層有好幾撥人馬,各自占着桌椅。
有的顯得悠閑,時不時讓店家上些茶水和點心;有的則很不耐煩,看着外面的大雨,唉聲歎氣;而有的則默默或站或立,也不攀談。
聽着嘩嘩的雨聲,看着雨水把天際都沖成白茫茫的,楚棠顯得有些無奈。
他本打算隻在客棧躲躲雨,等雨停後再看怎麽安頓。
但是,這雨下得也忒久了一些!
整整下了将近一個小時,隻是小了一半,依然還是大雨。
轉眼就申時末了!
外頭白茫茫一片,客棧内顯得有些暗淡。
歎了一口氣,楚棠作出了決定,交代捕快讓店家準備晚膳,然後定下廂房,打算休整一晚再繼續出發去慶城。
胡洋見楚棠如此安排,也趕忙亦步亦趨,作了同樣的選擇。
他們的兩方人馬,在這狹小的空間内,倒是第一次如此靠近。
蘇清月雖然想選擇客棧門口右手邊進來靠窗的座位坐下,欣賞風雨。但考慮到她身子骨弱,受不了風雨,小悠強自把她拉到更裏邊的座位。
在她們的外圍,近二十個捕快占了四五張桌椅,把他們與周圍的人隔開。
楚棠則靠近窗邊坐下,緊鄰蘇清月一桌,靠近保護。
在更近門口的幾張桌椅,則被長風镖局的镖師門占據。
再裏面,就是其他客人了。
其中有一桌是書生和書童,正對着傾盆大雨吟詩作對,好不悠閑的樣子,隻不過他們的目光,時不時瞄向蘇清月方位。
此時縱使蘇清月戴着面紗,令人看不出面容來,但她修長的身姿,優雅的儀态,還是頗爲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們時不時偷窺的眼神,也引起了鄰桌捕快的警覺,提防着他們,怒視着他們,使他們畏畏縮縮,偷看得就更猥瑣了。
楚棠對這兩人并不以爲意,就是有愛美之心的普通讀書人罷了。
在兩個文人的下首,是兩三桌行商之人,拎着大包小包,有的互相交流,高聲談着各方見聞,切磋他們的生意經。
此外,最後一波人,楚棠最爲警惕——四個勁裝的江湖人士!
四人都是一身灰衣,年約三十多,顯得極其精壯。
他們都坐在一桌上,每人前面的桌上各擺着一把歸鞘的長劍,正襟危坐,沉默不語。
看樣子,這四人訓練有素,動作統一,應是來自同一個門派或什麽組織。
楚棠還是第一次讓江湖人士如此靠近蘇清月,隻相隔一丈左右而已。
爲了以防萬一,楚棠把捕快中的好手都安排在中間,堵住對方的視線。而他則手扶着神兵倚天,看似随意,卻暗自警覺。
就在等待晚膳的時候,倏地,哒哒哒,嘩嘩嘩,一陣連響,門外走進來幾個人。
所有人都驚訝了,大雨都下了快一個時辰,還有人趕路中途進客棧?
放眼看去,前一後四,總共五個人從雨中走進門來,帶着風雨的氣息。
他們每人手中都有一把長劍,穿的全都是一身黑色的蓑衣,頭戴鬥笠,進門後抖落身上的雨水,再摘下鬥笠,露出真容來。
前面的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長得極俊,就是雙眼頗爲銳利,顯得氣勢很足。
在他身後,是四個年約四十的漢子,很是幹練,跟着前面的年輕人,亦步亦趨。
顯然,這是一主四仆的配置。
“咦?是他?”楚棠耳尖,聽到了鄰桌蘇清月的驚異之聲。
楚棠扭頭看去,隻見蘇清月有些慌張,察覺到他的目光後,她先是瞪眼怒視,繼而低頭不敢直看。
“嘿!”楚棠忍不住輕笑一聲。
話說前幾天蘇清月和丫鬟小悠,誤會了他與陳素明的事情後,着實是沒給他好臉色看。
不僅目光厭惡,在他打招呼說話時,還時不時冷哼一聲,極其不滿意的樣子。
楚棠很無辜,覺得不能背鍋下去了,就找了個機會将陳素明是女兒身的事說給她們聽。
當她們意識到誤會了楚棠之後,那個臉色,紅得發紫,羞得頭都擡不起來,看得楚棠心下偷笑。
好在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不然就真忍不住笑出來了。
然而,楚棠也沒得意多久,又受了蘇清月和小悠的白眼——就算陳素明是女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其中女子出來時還衣衫不整,不正顯得他楚棠沒品麽!
肯定是仗勢欺人,欺負人家女孩子了!
登徒子!不要臉!
種種負面詞彙都從蘇家主仆口中流出,目光也變得淩厲起來,楚棠稍一接近,她們如臨大敵,恨不得抱胸防範,隻看得楚棠眼角狂跳,有一種口吐芬芳的沖動。
總之,這幾天,楚棠受夠了兩人的白眼!
就在楚棠胡思亂想的時候,啪嗒啪嗒,進來的五個蓑衣人穿過長風镖局圍坐的地方,徑直向他這處走來。
嚯嚯嚯!
前頭一衆的捕快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手持兵器,排成兩列,擋住了蓑衣人前進的步伐。
最前面的兩人是捕快伍藝和徐楓,他們兩人三境修爲,在捕快之中算是高手了。
伍藝一臉嚴肅地告誡面前的五人:“此處有貴人歇息,請諸位止步!”
前頭的年輕蓑衣人聞言輕笑一聲,道:“貴人?什麽時候蘇清月這個小丫頭成爲貴人了?”
伍藝一愣:“閣下認得蘇小姐?”
年輕蓑衣人無視伍藝的詢問,目光越過衆人,定在裏面端坐的蘇清月身上,長笑一聲說道:“蘇家三小姐,故人相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不顯得很失禮嗎?”
在楚棠訝異的目光下,蘇清月嚯的站起,目中雖然有懼色,口風卻很硬:“程風,你來這裏要做什麽!”
被叫做程風的年輕人朗聲說道:“程某來請蘇小姐到寒舍做客幾天!”
蘇清月悚然一驚,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南城之内,你敢強行擄我?程風,你是要激起蘇程兩家的大戰,不死不休嗎?”
“蘇程兩家?”楚棠心中一動,想起之前小悠提到的兩個家族。
看來,就是眼前的這兩家了!
他推測蘇弘大張旗鼓遣人護送蘇清月回慶城,就是怕途中受到程家的攻擊,爲了以防萬一,才有楚棠這趟行程。
“蘇小姐,程某好言好語相請,還請賞臉,不要造成死傷沖突。”程風把強行擄人說得極其仁義,就好像他不忍心起沖突一樣。
“無恥!”蘇清月滿臉通紅,怒聲呵斥。
是的,無恥!
楚棠也是這樣想的,竟然有人比他還厚臉皮,簡直豈有此理!
緩緩的,楚棠站了起來,來到蘇清月旁邊,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以資鼓勵。
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沒有武功,沒想到臨事還真是大氣,一點都不怵敵人。
程風在外圍看到了楚棠的身影,目光炯炯,又高聲說道:“蘇小姐旁邊的官差,想必就是楚班頭了吧?這趟真是辛苦楚班頭了,千裏迢迢送蘇家三小姐回慶城給我等!”
楚棠心下微驚,道:“閣下認識楚某?”
程風搖頭說道:“楚班頭力壓蒙郡五境世家,一舉拿下石家好幾個四境強者,威震桂蒙兩郡,說是少年英傑也不爲過!程某雖不認識楚班頭,但心折已久,恨不能早日相見。今日一見,楚班頭果然威嚴有儀,英姿勃發!”
楚棠倒是笑了:“程公子,你上來就一陣誇,不會是要把楚某誇得不好意思,然後主動将蘇小姐送入你手中吧?”
程風不以爲恥地拱手說:“還請楚班頭行個方便,日後必有重謝!”
“哈哈!”楚棠大笑起來,差點眼淚都要笑出來,對方是個人才啊!
臉皮足夠厚,心子也足夠黑!
“楚班頭非要與我等兵戎相見嗎?”程風皺眉問道。
楚棠反問:“不然呢?”
程風圖窮匕見了:“楚班頭還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才好!”
楚棠嘿然直笑:“這裏雖然是慶城範圍,但楚某還真不信有人能隻手遮天!我等是桂郡衙門捕快,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們程家指手畫腳!”
程風聞言愕然,看看楚棠,又看看蘇清月,最後說道:“蘇小姐沒有把程蘇兩家的情況說與楚班頭知道嗎?蘇小姐,你這就很不厚道了,隐瞞實情,這是要置人家于死地啊!”
蘇清月怒道:“你胡說!蘇程兩家是有矛盾,但一直都克制着,誰想得到你敢行此狂妄之事!”
“克制?”程風冷笑,“蘇小姐,你竟然看不清兩家如今已如同水火的形勢?罷了罷了,你就一不會武功的女子,程某與你廢話那麽多作甚。蘇清月,你是自己走出來跟我們走呢,還是要我們進去把你帶走?”
蘇清月慌了,扭頭去看楚棠。
楚棠神色淡然,向她點頭。
蘇清月會意,頓時大聲說道:“桂郡的捕快兄弟們,如今有強人想作奸犯科,你們要怎麽做?”
“誓死保護蘇小姐!”除了楚棠,所有捕快齊聲高喊,紛紛亮出兵器,與對方對峙。
楚棠滿意地笑了,一路調教,手下的這幫捕快總算有點戰鬥力了,至少凝聚力強了許多。
程風臉色變得難看,聲音冷下來:“既然你們找死,那就别怪我們無情了。蘇清月,别怪程某沒有提醒你,這次我們雖然隻有五人,但全是凝罡的四境武者,程某倒是要看他們能不能擋住我們的腳步!”
全是四境武者?
聽者全是臉色一變。
程風也就罷了,二十多的年紀,出身武林世家,資源禀賦都充足的情況下,凝罡并不稀奇。
但是,他身後那仆人模樣的四人,竟然也是中三境武者?
這天下的武者,十之八九練了一輩子武功,都停留在下三境修爲,終生無法窺見罡氣的境界。
如今,随便走出來五個人,就全是凝罡武者,罡氣這麽不值錢了?
“弓弩手準備!”楚棠當機立斷,作出了安排。
嗖嗖嗖!
五個手持破罡弩箭的捕快從隊伍中蹿出去,分散在周邊,以弓弩對着程風幾人。
程風見狀,冷笑一聲:“破罡弩箭!”
破罡弩箭,專破罡氣的兵器!
程風扭頭看了一眼四周,道:“今日是我慶城程家與蘇家的事,不想惹麻煩的,立刻離開這裏!”
窸窸窣窣,大部分客人都趕緊沖了出去,顧不上外頭還下雨不小的雨。
書生和書童走了,行商之人也走了,就連剛才那四個武林人士也走了。
破罡弩箭都出現了,他們哪裏敢在此處多待!
很快,客棧内除了楚棠一行和程風五人,就剩下長風镖局的胡洋一行了。
後者也全都站了起來,縮在客棧一角,難以決斷。
胡洋臉上一個勁地爲難,想走又不好意思。
陳素明姐弟則被镖師護在中間,靠在一起,臉色惶恐。
楚棠見狀,開口說道:“胡镖頭,你們也離去吧,此事與你們無關,也不是你們能處理的。”
“楚大人,我……”胡洋羞愧難當,有心幫忙,卻苦于無實力。
程家來了五個四境武者,而他們長風镖局一個都沒有,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存在,毫無抗衡的能力。
至于捕快一邊,雖然隻有楚棠一個四境,但無論是一衆捕快,還是胡洋等人,倒是對楚棠抱有絕大的希望。
當晚楚棠大發神威,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四個四境武者的英姿,他們永遠都忘不了。
四個能輕松拿下,那麽五個應該也沒有問題吧?
胡洋如是想。
“唉!”胡洋歎了一口氣,做出無奈的選擇,“兄弟們,移步到客棧外等候吧!”
一衆镖師松了一口氣,紛紛護着陳素明往外走去。
陳素明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楚棠一眼,神色複雜,張嘴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扭頭向外走去。
姐弟倆身負血海深仇,到慶城投奔親戚,就是想依仗親戚的勢力,看看能不能報仇雪恨,可不能把性命交代在此處了!
胡洋也回頭對楚棠說了一聲:“楚班頭,我等就在外面,有需要就吱一聲,胡某覺不吝啬這條老命!”
這也是他能說的話了。
如果隻是他一人,出于感恩和江湖人的習性,他可以不惜性命爲楚棠拼命,但是他不是一個行走江湖的孤狼啊,手下還有一幫兄弟跟着他混飯吃呢!
此外,他此趟首要任務是護好陳家姐弟安全抵達慶城,而不是讓他們深陷險地。
如今慶城近在咫尺,可不能功虧一篑!
楚棠隻是點頭回應胡洋,看着他走出門外後,這才紛紛說道:“除了弓箭手,其他兄弟保護好蘇小姐!”
“是!”伍藝和徐楓一衆捕快應了一聲,紛紛後退,圍到蘇清月和小悠身邊,團團護住,也讓出了一條路給楚棠。
楚棠慢慢走到程風面前半丈多的地方停下來,淡淡說道:“程公子,這下沒有閑雜人等了。”
程風點頭,他剛才一直沒有幹涉周圍之人的動作,甚至于旁邊手持破罡弩箭的捕快,他也沒放在眼裏。
看了幾眼弓弩手,程風對楚棠說道:“楚班頭,程某既然能打探出你的信息,還能準确找到你們在此處落腳,會不知道你們有破罡弩箭在身?”
“所以呢?”楚棠反問。
程風道:“破罡弩箭确實能破罡氣,爲罡氣武者所忌憚。但是,它并不是所向無敵的,也不是沒有克星的!”
“克星?”楚棠微微皺眉,“你們将它帶來了?”
程風沒有說話,隻是舉起右手揮了揮。
嗖嗖!嗖嗖!
他身後的四個仆人紛紛上前,各自從蓑衣下掏出一塊黑色盾牌形狀的東西,擋在了程風的面前。
“吸星盾!”楚棠叫出聲來,擡頭看程風的目光極其複雜,不由得歎息一聲,“看來你們是有備而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