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小年,又稱‘祭竈’,更準确一些,其實是‘送竈’,恭送竈王爺回天庭訴說一家人一年的功過得失,爲了能讓竈王爺多替家裏說一些好話,需要盡心供奉,特别是各種甜食。然後,到了除夕那天,再将竈王爺迎回,繼續一年的守護。
民間因此有‘上天言好事,回府降吉祥’的說法。
大宅内一大早開始小年的例行掃灑,然後爲晚間的祭祀做準備,朱塬也并沒有閑着,雖然沒再出門,今天一天倒是見了不少客人。再加上小年緣故,今天也連午睡都沒有。
如此到酉時。
下午的五點鍾,冬日的天色基本暗下,從前院回來的朱塬特意被女人們引着沐浴一番,換了新衣,這才來到内宅東南日常爲自己準備飯食的廚房。
廚房内,神龛和貢品都已備好,寫意、留白、洛水和青娘幾個,帶着一群大大小小,卻是恭敬地留在了外面。
這年代的規矩。
祭竈這事,女人不能參加,連門都不能進,就連何瑄,送朱塬進門後,也隻是停在了門口。
朱塬來到點了諸多蠟燭的明亮廚房,不由打量,神龛前的供桌上,雞鴨豬羊和年糕供果,非常豐盛,但最顯眼的,還是地上一隻個頭很大的公雞。
這是竈王爺的坐騎。
提前已經知道流程,朱塬内心裏,對于這些傳統的東西,其實也一點不抗拒,這就是這個民族精神和信仰的一部分。
于是走到蒲團前,恭敬跪下,燃香後,先是一番祈祝。
有些亂。
有些多。
希望來年一切順利。
希望這片土地上所有人平安喜樂。
希望自己和身邊人都能健健康康。
還想到了前世。
希望另一邊的父母,還有諸多親人……物質上,朱塬是不擔心的,畢竟留下了那麽多财産,隻希望他們不要太傷心,安心生活。
當然還有老朱。
某人已經完完全全地真把自己當成了二十三世孫,好到不能再好,朱塬也就希望這一世,老朱不用再遭遇曾經的那些事情,将來……能夠成爲一個自己想象中的帝王,而不再那麽遺憾。
這麽一番喃喃自語結束,朱塬插上了香,端起供桌前已經斟好的酒,灑在了那隻大公雞身上,一邊念誦:“恭送竈王爺。”
這是最後一步。
辣酒上身,地上的大公雞立刻撲騰起來。
很好的兆頭。
公雞撲騰,說明竈王爺已經上路。
若是公雞不動,還要再次澆酒,幾次都不動,那就不是好兆頭了。
自家,很好。
然後起身,望着這間平日裏可以說隻負責自己一個人飯食的寬敞廚房,難免再次感慨,感慨之後是唏噓,唏噓着,又有些寂寞。
不想讓自己沉浸在這種無聊的情緒裏,朱塬很快轉身,走出了屋子。
院子裏點起了燈籠。
打發何瑄去休息,見寫意等一群大大小小迎上來,朱塬露出一個笑容:“把供品給大家分了吧,還有,突然想看我之前在明州做的那些衣服了,晚飯之後,讓梧桐、細雨她們穿好了,過來陪我。”
寫意明顯感受到了自家大人的低落情緒,輕輕點頭,吩咐幾句,洛水和青娘帶着幾個丫鬟負責分發供品,自己和留白則引着朱塬來到西廂飯廳。
這邊晚飯已經備好。
依舊豐盛。
朱塬在寬大的圓桌旁坐下,一瞬間念頭,示意周圍:“來,陪我一起坐。”
寫意搖頭:“大人,不合禮儀呢。”
留白幫自家大人取了筷子,也跟着道:“大人,吃了飯,奴再陪大人坐。”
兩個妮子如此說,周圍一群,自然也不可能落座。
朱塬知道,強行命令一群姑娘坐下,或許也可以,但那樣,也根本不可能有某種氛圍,反而會更不自在,就不再多說。
見寫意取了一疊糕點過來,故意搖頭:“不喜歡吃甜的。”
從來就不喜歡。
覺得膩。
寫意感受着自家大人語氣,也跟着哄小孩子一樣,軟聲道:“大人,小年呢,要吃些甜的,嘗一口也好。”
身邊妮子這麽有誠意,就勉爲其難了。
夾起一塊,嘗了一口。
有桂花香味,加的是蜂蜜,内裏還有果脯。
挺好吃。
于是便又吃了一口,還問:“誰做的?”
寫意道:“是搖落,從昨日就開始準備呢。”
“不錯,”朱塬看了眼周圍,某個之前哭暈在書案上的女子不在,就說道:“喊來啊,熱鬧。”
寫意連忙吩咐,一個丫頭跑了出去。
雖然感覺不錯,朱塬還是隻吃掉了銅錢大小的一個,就不再繼續,換了一看就是青娘做的湯包,一邊重新擡頭轉向剛剛一瞥注意到的一個,是采桑:“頭發怎麽看起來有些濕?”
采桑道:“奴……今日探親回來……晚了些,才沐浴過。”
“洗過澡沒幹就不要亂跑了,容易着涼,”朱塬念叨一句,又問道:“你家裏……怎麽樣?”
“托大人福,很好呢。”采桑說了句,想想又主動繼續:“來到京城,家裏蓋了宅子,大哥和二哥有了新營生,弟弟和侄子、侄女都讀上了書,說來都是大人恩德,奴回來時,爹還念着,若是能來給大人磕個頭就好了,隻是身份微賤,不敢奢求,隻願大人福壽安康。”
朱塬笑:“你倒是會說話。”
采桑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奴笨嘴拙舌,還隻怕說錯了呢。”
朱塬想起前些日子因爲緻用齋販售《大明月刊》引發的小風波,之後還讓趙續查了查家裏周邊的情況,采桑子和钗頭鳳兩家都在内。
總體還好,并沒有發現什麽出格的事情,這也是朱塬終究才剛剛冒頭一年的緣故。
不過,還是道:“你們,還有家裏人,都依靠着我,我也希望伱們日子能越來越好,隻是……個人也要有自己的分寸,别因此就覺得我會放任,都規規矩矩的,别等到親手毀了這一場安穩富足,再來我這裏哭泣哀求,這可沒用。”
衆女知道這是對大家的敲打,紛紛應是。
朱塬吃掉了一個小湯包,卻是笑了下:“好了,不說這些掃興事,唔……采桑,我記得是你們姐妹三個,另外兩個呢?”
另外兩個……沒事過不來啊。
采桑心裏念叨,嘴上道:“大人,在西院呢。”
“我記得你們三個很像,去,也喊過來,我再看看,長得好看又相似的姑娘,最賞心悅目了。”
采桑答應一聲,小心看了眼寫意,轉身也出了飯廳。
這邊采桑剛離開,已經有丫鬟領着另外一個綠意女子進門,是搖落,來到近前,有着一張漂亮瓜子臉的美婦人盈盈拜下,語氣裏帶着小顫音:“爹……”
朱塬看着匍在身邊又如一朵花兒似的女子,輕聲道:“起來吧,你做得糕點很好吃,就喊來看一眼。”
搖落連忙起身,一邊道:“爹若喜歡,奴奴每日都做了給您。”
“額,其實我不喜歡吃甜的,你可以嘗試做些鹹的點心。”
搖落立刻點頭:“奴奴……會的,會的。”
朱塬換了一碗魚翅到面前,一邊笑道:“我很好奇啊,你爲什麽這麽膽小又脆弱呢,前幾天……也見過,身上不像挨過打什麽的樣子。”
搖落瑟縮了一下,頓了頓,才小聲道:“爹……是奴奴的天,奴奴隻想讨了爹歡心。”
朱塬追問:“然後呢?”
搖落目光閃了下,有迷茫,有心虛,還有些不太敢表現的淺淡期盼:“奴奴……沒了,沒,了。”
朱塬其實看得出來,也能夠想象。
如果身邊女子說出來,他不介意再破例一次,但,搖落不說,朱塬也不會多此一舉。
有些事情,就像上次鍾離西瓜提起莊六娘,朱塬一句話吩咐,要過來就要過來了,但,終究不合規矩。偶爾一兩下沒問題,若是做多了,那就不是小錯不斷,那是快速的量變到質變,捅到老朱那裏,少不得一頓訓斥,或者再罰點什麽。
這是對朱塬。
朱塬知道老朱對親人的态度。
不過,朱塬同樣知道,老朱對外人的态度,或許,爲了避免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沉迷女色,涉及其中的女子,一句話,賜死了也就賜死了。
就像野史傳聞中李文忠勸谏老朱少用宦官結果自己沒事家裏客卿被全部賜死一樣。
老朱确實喜歡拿親人的身邊人替自家人抵罪。
大概就是那種不太講理的家長:我孩子不學好,當然都是你們這些身邊人的錯。
因爲對自家人下不去手。
朱塬可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這邊說過幾句,繼續用餐,采桑也很快帶着自己兩個姐姐過來。
伍三娘和伍四娘給朱塬施禮後,安靜轉去圓桌對面,恰好能讓朱塬打量。
大概能夠看出,都是剛沐浴過。
很誘人。
轉向個子最高最有韻味的伍三娘,朱塬問道:“我記得……你有兩個孩子?”
朱塬提起這個,伍三娘就莫名心虛,垂下眸子,小小聲道:“是,大人,是……丫頭和寶兒。”
“今天見了,都好吧?”
伍三娘感覺更慌了:“都,都好……”
朱塬上下打量一眼對面的伍三娘:“不錯,很漂亮。嗯,這套衣服。”
伍三娘道:“大人,過獎了。”
飯廳内,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一起看向伍三娘。
冬日裏的衣裳都顯得更加寬大,伍三娘内裏是素色的多層裙裳,外面罩着一層如煙如霧的淺藍紗袍,再加一些繡紋配飾的點綴,确實很漂亮。
不過,這也不是獨創。
隻說現在,飯廳内女子們,如此搭配的就不止伍三娘一個,大家也明白伍三娘的來處,不可能有這些想法,這明顯還是從大家這裏學來的。
如此……
爲何就能引得大人誇獎呢?
大大小小們轉動思緒時,安排完分發供品的事情後與洛水一起悄悄返回的青娘,眼看着自家大人對伍三娘的反應,卻覺得吧,自己好像……有點明白什麽。
于是又想起大前天。
那個下午,那,突然的……當時,青娘就隻覺得,很歡喜。
還帶着些對今後的某種期盼。
期盼……自家茶娘,能,偶爾的……多來一來這平章大人府上。
嗯。
這個……
肯定不能告訴了她們。
青娘知道自己笨,但,可……自己也……沒那麽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