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
還是點卯的時候,文武百官就發現了一件事,今日醫部衆人……實在是有些齊全,而且,一個個的,氣勢都很昂揚。
難免讓大家猜測紛紛。
難道……
這是要鬧?
畢竟大家也都知道近日‘醫賢祠’的事情。
拖了這些天,醫部鬧一下,也是正常。隻是,将一些繡了鹌鹑的綠袍九品官都拉來,又能有甚麽用?
對于此事,老神在在旁觀的左相李善長是比較樂見的一個,這醫部,還有那甚麽商部之類……都是那少年平章一力撺掇起來。
李善長也知道近日爲了那‘醫賢祠’的事情,醫部被折騰的不輕,實際上,這背後也少不了他的一些推波助瀾。
不推白不推。
現在,鬧一場,也好呵!
讓主公看一看這些人是多麽的不成器,如何能撐得起一個正二品的中書醫部,進而……對那少年平章,或也能多幾分不同看法。
中書六部啊,幾百年的規矩,老祖宗傳下來的,那裏能說改就改?
改的亂七八糟。
禮部尚書錢用壬則是有些擔憂。
就感覺……
自己是不是太過了一些?
錢用壬是不想這個時候再生出什麽事端的,眼看這天下已是大定,連川蜀都收回了,與孫守真一樣同樣古稀之年的錢用壬已經在想着,接下來,差不多的時候,自己就該告老還鄉了。
作爲曾經的前元進士,在這新朝爲官,錢用壬其實一點都不自在,更别說還是這禮部尚書。
忠臣不事二主。
前元進士成了新朝的禮部尚書,簡直就是最大的不‘禮’,自從前任崔亮被外放,他當上這禮部首腦,或明或暗的怪話就沒少過。
恰好年齡也到了,自己主動告老,想來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也不會強留他一個衰朽的老頭子。
大家好聚好散。
即使在史書上,想來……好歹自己勞苦這些年,能留一筆,也不會太壞。
現在……
因爲這份求穩心态,錢用壬有些後悔,是不是把醫部的一群太醫們給逼的太急了?
可……
同樣又是儒家門生,察覺到皇帝陛下有着再一次推動‘百家争鳴’的苗頭,自家到底也不能讓了太多。
不能讓,卻也不能鬧。
鬧起來不好看。
于是上前主動和孫守真搭話。
想着勸一勸,大家私下再商量商量,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的?
沒料到,以往在他面前很是沒底氣的孫守真,今天忽然硬氣起來,雖說沒有幹脆地不搭理他,卻也繞七拐八,假裝聽不懂地不提正事。
如此到天色蒙亮,禮官唱喏中,大家進入午門,跨過五龍橋,來到奉天門前。
老朱已經坐在了露天的禦座上。
明日就是小年,老朱昨夜歇在馬氏那裏。早上服侍丈夫起身時,馬氏還提醒,已是年關,可惜多歇一歇,老朱卻沒有歇息的意思,還說起書上一些要持之以恒的道理反駁自家媳婦。
百官列隊,施禮,禮官再次唱喏。
然後開始奏事時間。
若說年節之前最大的一件事,肯定是常遇春的凱旋,順帶還押送了一幹夏國君臣返回京師。
消息每日都有來回,因此,時間都已确定,常遇春會在臘月廿六那日下午抵達。
近日朝會上,經過商議,關于迎接的禮儀都已經确定,到時候,太子朱标會親自趕往龍灣迎接,自己也會在宮中等待自己的愛将到來。
不僅是巴蜀,陝西那邊也有消息傳來。
甘肅各個軍鎮在聽聞夏國被滅後,本來首鼠兩端的态度明顯發生了改變,已經有了更多的歸附之意。
目前湯和正在親自主持此事,老朱回信也授予了湯和便宜行事之權,隻要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甘肅,多授予一些官職,甚至,即使暫時留下一些個隐患,也總比刀兵一場要強。
那甘肅畢竟偏遠之地,打起來,耗費要比中原大了太多。
梳理着最近的事情,老朱眼神很好,也發現,今日早朝倒是多了一些人,最明顯的,就在那隊列後面,少有地出現了一些正九品的綠袍官員。
倒也稀罕。
老朱是知道的,對于每日朝會,百官難免埋怨,那些個六品以下能不來上朝的,巴不得不出現。
于是也就更多了幾分興緻。
這……
好事?
還是壞事?
老朱反正都不怕,恁多的風浪都過來了。
正琢磨着,不等其他官員開口,醫部尚書孫守真已經率先出列,朗聲道:“陛下,臣孫守真報喜,就在昨日,醫部諸位同僚攜力之下,吾等不負陛下期待,已順利制出固态青黴素,此藥物有望長期保存而不失活,今後與諸多細菌相關之外傷内疾,皆有痊愈之望矣!”
孫守真一番話,謎底,揭開了。
奉天門前的廣場上,無論文武,大部分官員,表情裏都露出了驚訝。
固态青黴素,或許不那麽耳熟能詳,但,若是說青黴療法,衆人都是知道的。
上半年,某個少年平章還在明州時,就有一件奇事傳揚了天下。
某個武将,一些官員還記得對方的名字,蒲仲亨,當時是太倉衛的從四品指揮佥事,力戰海寇,身受重傷,幾乎就要殁了,然而,在那少年平章的青黴療法之下,竟然……又活了。
再之後,青黴可入藥且神乎其神的各種消息就迅速傳開,就連皇帝陛下也頗爲重視,叮囑太醫院深入鑽研。
還有,不得不再說那蒲仲亨,鬼門關走了一回,之後就是節節高升。
這才一年時間,先因爲力戰海寇,自從四品的指揮佥事晉升到正四品的指揮副使,後來參與北上運糧和大都之戰,又積累了功勞,在海軍核心三衛改編爲六衛之後,再升一級,當下已經是海軍定海右衛的從三品指揮同知,距離那指揮使也不過一步之遙。
誰都知道,無論朝堂還是軍中,官職越高,想要晉升也就越是困難,對方短短一年時間邁過了兩道大檻,加上朝廷不斷加強經營海洋的大略方針,可以想見,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這件事還有一個關鍵在于,對于蒲仲亨,誰都無法忽略一點,這位武将身上,已經算是牽了一條線,線的另一端,就在某個少年平章身上。
甚至,整個海軍,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海軍都督華高,聽聞家裏一次懷了三個,也是奇聞。
要知道,對于華高這些年的‘心病’,朝堂上下可是都知道的,某個少年平章竟是也幫他治好了,這件事,對華高來說,比那蒲仲亨的救命之恩還要重,這種情況下,海軍都督……還不是唯那少年平章馬首是瞻?
實際就是呵。
當初明州的一些明裏暗裏的傳聞,也都是知曉。
今天……
再說這甚麽固态青黴素,即使一些聽不明白的人,結合那青黴神藥,醫部又如此鄭重其事,顯然,這東西,比那衆人都私下了解過的青黴療法,隻會更加有效。
這種好東西做出來,恰好又是年關。
呵。
還真是……讓人羨慕那醫部的好運道。
不同于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霧裏看花不明就裏的群臣,因爲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的多次解說,老朱對這青黴素的重要性是更加明白的。
有了這東西,士卒就不會因爲一些小傷引發的感染就丢了性命。
有了這東西,諸多因那細菌感染引發的病症,在以往甚至無藥可醫,現在,都能夠治愈。
有了這東西,這天下人的平均壽命,甚至都能提升個幾十年。
老朱還想到一個,大明剛剛開國不到一年,雖說武功能夠壓服四方,但,這天下人,其實還并未那麽歸心。
大明想要實現天下歸心再創盛世的目标,一方面,是文治。但這就要耗費大量時間,或許一兩代人才能建功,而另外一個捷徑,就是做出對天下都有益的事情。
群臣之前也不是沒有嘗試過,進獻祥瑞之類,今年夏天就有人送來了一株兩穗的麥子,老朱其實并不稀罕,小時也見過,但還是很鄭重地祭送到了太廟,并且昭告天下,以示上天都在偏袒大明,讓麥子結了雙穗。
衆望所歸啊。
然而,實際是,隻要常年種地的,隻要細心一些,誰又能沒見過呢?
現在,這青黴素,老朱相信,肯定沒見過。
等侍臣送上孫守真的奏章,老朱迫不及待地翻開,細細閱讀,一千餘字的文章,孫守真寫的昂揚,老朱讀得也振奮,反複讀了兩遍,末了已經不住點頭:“好,好,好……這才真真是大明祥瑞呵,孫守真,你說說,給大夥說說,仔仔細細的。”
見皇帝陛下如此高興,孫守真也更多了幾分底氣,再次朗聲道:“陛下,此事……首功當還是平章政事朱塬,如無平章大人昨日再次費心點撥,我醫部要做出這青黴素,怕是還需耽誤諸多時日。”
衆所周知,皇帝陛下現在最寵的就是朱塬。
孫守真也是個精明人,這件事出來,醫部的功勞是肯定的,既然如此,當然也不能忘本,畢竟說的也是事實,沒有朱塬昨日的提點,誰也不知道還要折騰多久。
因此,這一招請功,一下捧的其實是兩個人。
既能讓皇帝陛下高興,也能讓平章大人舒心。
老朱确實很高興:“塬兒呵,也是,俺就該想到的。說起來,他身子弱,平日裏無法上朝,你們還念叨他,卻不知他日常勞心勞力,做的事情可一點不比了你們少到那裏去。不過呵,塬兒是俺朱家自己人,他的功勞俺這個當長輩的自會記得,孫守真,伱還是說說這……固态青黴素,具體如何提煉,又有什麽神奇功效,讓大夥也聽聽。”
勞心勞力……
自己人……
自會記得……
百官聽着老朱對某個少年平章的評價,内心裏一個個又是難免起伏,特别是李善長,那叫一個五味雜陳,雜陳到有些頹喪,一個聲音從心底再次泛出。
不争了。
不争了。
人家是自己人,自己到底是外人。
怎麽争?
争多了,惹惱了主公,豈不是連自己都要搭進去?
嗯。
或就……
他每自己人……自己争去罷。
老朱的肯定和群臣的驚羨已經讓孫守真風光了一把,老頭也适可而止:“陛下,臣到底年邁,說話也不大聲,這具體之事,不若就讓戴侍郎說罷?”
對于此事,孫守真也是明了。
與錢用壬一樣,孫守真也到了告老的年齡,若不是今年的種種事情,讓他生出了一些想法,孫守真說不定也已經向老朱請辭。
都是要走的人了,自己的風光也不缺,該擡一擡後輩的時候,也不能小器。
孫守真的提議,老朱當然沒意見。
戴三春跟着出列,也提高了聲音,認真地從昨日與少年平章讨論學問開始,到下午醫部上下的齊心協力直至通宵,再到今晨,确定這固态青黴素真有成效,一環一環,娓娓道來。
積累足夠的老朱是頻頻點頭。
百官之中,不說全懂或半懂,哪怕是不懂的,也能大略感受到其中的各種大學問。
而且,不免也再次關注到戴三春本人。
據說戴三春當下還寄居在少年平章家中,一個正三品的侍郎啊,在某人那裏,卻如同客卿一般的存在。
然而,若是誰能一年時間讓一個正八品快速提升到正三品,莫說去當甚麽客卿,就是去給他牽馬墜蹬,怕也是有人願意。
等戴三春講完,老朱再次一連串的‘好’字,想了下,說道:“此乃大功一件,又逢年關,再遇春凱旋之外,也是又添了一件大喜事,該當獎賞,孫守真,早朝之後,你們今日就列一份名單出來,論功賞拔。再者……此祥瑞之事也該昭告了天下,宋濂……”
老朱開口,宋濂連忙出列:“臣在。”
“那下期的《大明月刊》,你來執筆,仔細寫一篇文章出來,唔……其中醫學相關,你多和孫守真、戴三春他們請教,一定要把這青黴素對天下之好處說清楚了,莫要再三言兩語,要白話一些,不拘幾頁,不過多費些紙張而已。”
“臣遵命。”
百官之中,戴三春聽到皇帝陛下如此交代,差點想要開口,想想還是按下。
戴三春想說的是‘過敏’之事,這也是朱塬昨天提過,要在《大明月刊》上叙說一番,也算教一教天下人萬不得已之下如何正确使用青黴療法。
不過,戴三春雖說對醫學一絲不苟,卻也不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現在大家這麽高興,就不掃興了。
反正,在正式的文章裏,加上這一段就是。
另一邊,老朱交代過宋濂,也跟着想起:“還有呵,孫守真,那‘醫賢祠’之事,爾等與禮部商議如何了?”
皇帝陛下提起這個,禮部尚書錢用壬和其他幾位禮部官員内心就是一跳。
這些日常,因爲這‘醫賢祠’,他們可沒少刁難醫部。
現在,醫部拿出了這‘青黴素’,立了大功,皇帝陛下也正是興頭上,如果孫守真順勢告禮部一狀,怕是大家都要吃挂落。
眼看孫守真再次出列,錢用壬悄悄看過去,目光裏已經帶着幾分請求。
那意思是……
老孫,這次手下留情,咱們私下裏,都好說。
都好說啊!
孫守真是很想告一狀出口閑氣的,不過,到底也就是一口閑氣,還不到惡氣的程度,也就去沒必要鬧得太僵,因此隻是道:“陛下,臣等昨日還與平章商議,初步議定了扁鵲、華佗、張仲景、皇甫谧、孫思邈、錢乙、宋慈七人,這七位于我醫家都是有開創之人,其中扁鵲爲‘神應王’,此宋時敕封,張仲景,以陛下建議,爲‘申國公’,其他五人,臣等與平章商議結果,敕封侯爵即可。”
雖然沒有直接指責禮部的刁難,但孫守真到底也沒有完全放過這件事。
大家都聽得出,你這……與平章商議,那禮部呢?
禮部是不是不同意啊?
老朱當然也聽了出來,其實也知道醫部和禮部關于‘醫賢祠’的争執,日常事情多,他之前沒有太在意,不過,今天這麽大的喜事,再看孫守真難掩的怨氣,這件事也不适合再拖延下去,免得耽誤了正事。
于是,孫守真說完,老朱就幹脆道:“既然爾等都商議出了章法,那便如此吧,錢用壬……”
禮部尚書錢用壬連忙出列:“臣在!”
“就按孫守真說的,爾等也不要多計較了,這醫部也是爲國爲民,不能爲了一些小節耽誤了正事。”老朱說着,又補充:“還有,爲這固态青黴素叙功之事,爾等也要放寬一些,不可吝啬。”
錢用壬從孫守真話語裏聽出某個小平章已經準備介入,若等對方在皇帝陛下這裏開口,那裏還有他們禮部騰挪的餘地,本就沒了某些心思,當下立刻就答應下來。
眼看錢用壬松了口,醫部衆人也終于放下心來。
孫守真、戴三春幾個還不由想着,這一下,倒是不用平章大人再出面。
話說回來,今日朝堂如此熱鬧,也不知道當下……平章大人起床了沒?
應是沒的。
這也是該的,好好歇着,歇着就好。
作爲醫部的最大靠山,少年平章那病弱的小身子……今後,大家也得更上心一些,一起幫着多調理調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