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彈簧作坊格局和剛剛被朱塬确定新名字的刻表作坊類似,而且,這邊也不是全都在制作彈簧鋼之類。
兩重院落的外院,朱塬進門,除了屋舍,首先看到的是左右兩側各有一座這年代冶煉金屬用的熔爐,屋内屋外的工匠則是在忙碌各種流程,碎料、鼓風、翻砂、澆鑄、鍛打、淬火等等。
刻表作坊所需發條之外的齒輪、軸杆等部件,或銅制或鐵制,都是在這邊外院初步鑄造,再送到隔壁進行精細加工。
即使是制作刻表部件,相應工藝在這年代依舊是相對普通的,朱塬隻是走馬觀花一遍,就來到内院。
這邊進門,入眼隻有一套熔爐系統,或封閉或開放的幾座大小爐台,而且,雖然也有人在做工,卻明顯沒有外面那麽忙碌。
魏也一邊示意朱塬到西側廂房,一邊主動對當前場景解釋:“大人,不是下官敝帚自珍,下官八歲開始随祖父鍛造簧鐵……唔,是這……彈簧鋼,至今三十一年矣,勉強才有所成,這手藝,家父,叔伯,都沒能學成,魏家隻成了我一個。彈簧鋼,從選料到火候,差了一分……或是有彈性,可要做那刻表發條,卻是不成。即使下官……十爐之中,也不過煉出二三爐而已,再做發條,其間鍛打回火,難免差池,又是大半的廢棄。”
朱塬點頭,表示認可。
這年代,缺少各種标準流程和測量儀器,因此決定了,很多工藝,全憑匠人的經驗。
這一點在之前有過涉及的陶瓷燒造上最是淋漓體現。
再說這彈簧鋼,曾經不了解,但私下從自己習慣的根本層次琢磨,再加上魏也的介紹,朱塬明白,如果說簡單,非常簡單,不過‘用料’與‘火候’兩件事。
特别還是這年代最頂級的可以制作刻表發條的彈簧鋼,對用料與火候的要求隻會更加苛刻。
缺少現代化的檢測工具,缺少精确的溫度監測儀器,缺少各種明确的物理化學知識作爲支撐,全憑經驗進行冶煉和鍛造,每一個環節哪怕都有九成的成功率,七八個環節之後,本來的一個‘0.9’,必然就要降低到不足一半。
更何況,哪可能都是九成。
說着已經進入西廂,這邊是一個倉庫,轉到南屋,這邊用籮筐盛放着七八筐黑色礦石。
這年代,普通的鐵礦石顯然沒有當下的待遇,不僅專門放在一座屋内,還用籮筐盛放,内裏的礦石大小也很均勻,明顯經過精心篩選。
魏也上前蹲下,抓起一把礦石很有些寶貝感覺地展示給朱塬:“大人請看,此乃彈簧鋼鍛造所需礦石,還是大人關照,下官才可從大都千裏迢迢将這些礦石帶來金陵,來時總計十六筐,已用去一半,算上下官早前一些積累,幸得供應那十座刻表。”
朱塬伸手拿過一塊礦石,見魏也下意識從懷裏摸出一塊手帕似乎要讓他墊着的模樣,笑着搖了下頭,仔細打量面前烏黑裏還帶着些亮色的礦石:“講一講道理,爲何是這個呢?”
“爲何……”魏也斟酌了下,說道:“這,下官也說不好,隻是從小開始,祖父先教的就是選料,當時住在大都,魏氏一家,每年都要從朝廷……前朝各處運來的礦石裏挑選數次,其他黃礦磁石都是不要,隻專注這一種。”
朱塬繼續打量着面前的礦石,想了下,說道:“應該是其中含有某種特别的金屬成分,我是說,鐵之外的金屬,這個……呵,既然你連《經濟之學》都讀,說明是個上進的,你剛說你家裏隻成了伱一個,也證明你有天賦。這樣,抽空學一下化學吧,這化學專業涉及朝廷機密,要祖上親自批準才可接觸,你從北方新來,本是沒資格學習的,不過,我替你擔保一次,也希望你别讓我失望。”
魏也不知道‘化學’是什麽學問,但聽朱塬說的鄭重其事,再加他确實是一個上進之人,短短這些時間,也發現了這新朝對工匠的不同态度,眼下,如何還不明白自己的機會,立刻跪倒在地:“魏也謝大人栽培,甯死也不會辜負了大人。”
“起來吧,”朱塬道:“我說了,這門學問涉及朝廷機密,就算你能修習,還是有些更深東西是不能接觸的,不過,即使如此,你若辜負了我,也隻能一死了,甚至連家人都會連累。”
魏也沒急着起身,等朱塬說完,又是保證一番,才終于爬起。
周圍人見魏也轉眼又得了一樁造化,都是表情羨慕。
朱塬扭頭看了眼一直陪同身邊的金大護、趙續和其他工匠侍衛:“你們先出去吧,我和老魏聊聊,呵,他剛剛就沒說透,自家的手藝,也是不想讓你們聽。我接下來要說的,你們也不能亂聽。”
等衆人出門,朱塬坐在魏也從外間捧來的凳子上,手裏依舊是那塊礦石樣品,又想了想,說道:“天地萬物,無論咱們呼吸的空氣,還是腳下的泥土,都是由元素組成,這是化學之根本,元素可分爲金屬元素和非金屬元素,它們根據其最根本的與米粒相比也隻有億萬分之一大小的原子重量進行排列,即所謂的‘元素周期表’,這表格,呵,世間百餘種元素,我隻記住了前面二十幾個,分别爲‘氫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矽磷,硫氯氩鉀鈣’和跳過五個之後的‘鐵钴鎳銅鋅’。”
說到這裏,朱塬轉向認真傾聽的魏也:“這元素周期表裏,你注意到了幾個熟悉的?”
魏也稍微斟酌,說道:“有‘炭’,有‘硫’,有‘鐵’,有‘銅’,還有,那‘鋅’,以往叫‘倭鉛’,下官近日偶然得知,也是大人命名。”
朱塬聽魏也說着,自己也回憶了一下,笑着道:“你很厲害,重點全抓住了,這麽短時間内又能知道‘鋅’,也真是個有心人,嗯,你今年多大?”
“大人,下官慚愧,虛度39載。”
“39歲,不大,另外,太謙虛這毛病也改改,”朱塬道:“你有能力,有悟性,肯上心,也肯上進,還正值壯年,潛力遠不該隻是現在的一個彈簧作坊管事,将來……呵,你若有造化,工部尚書都差不了。”
魏也下意識又謙虛:“大人,工部尚書……那天一般的人物,俺可不敢想。”
“确實,能不能當上,要看命,不過,無論是祖上,還是我,都喜歡你這種有能力肯上進的人,嗯,先不多說了,我身體不好,感覺又累了,再說礦石,”朱塬轉向面前的黑亮石塊:“這東西,你覺得有什麽特别嗎?”
“若是特别……”魏也到底還是難免遲疑了下,才說道:“以此礦煉出的彈簧鋼……好似……不易生鏽。”
“不鏽鋼啊,”朱塬道:“那應該就是鎳了,鎳和鐵組成的合金,擁有不鏽特性,所謂鐵的生鏽,就是與空氣中的氧發生反應,生成氧化鐵,也就是我們手中的鐵礦,不過,嗯,想起來了,鐵的氧化物種類也很多,三氧化二鐵是紅色的,四氧化三鐵是黑色的,我們手中礦石,黑色,其中鐵的氧化物,就是四氧化三鐵。煉鐵的過程,是一個還原的過程,用‘碳’元素和其他輔助,将氧化鐵的‘氧’元素去除,重新還原成單獨的鐵,嗯……一開講又說多了,總之,這些之後你都會學到。”
不多,不多!
感覺一個新世界大門朝自己打開的魏也幾乎下意識就要說出口,不過,魏也知道,眼前少年何等尊貴身份,身體也不好,萬一因爲和自己将這些學問累着,他可擔不起這份罪名。
隻能強壓着内心的好奇念頭,語氣誠懇地躬着身子附和點頭:“大人之言,也受益良多。”
嗯……
朱塬感受到某種似曾相識,還好這次不是又拜見了‘聖人’。
這兩天,對于這件事,朱塬越想越感到羞恥。
曾經中學級别的各種學問啊,就立地成聖了。
于是重新轉向面前的鐵礦,還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咱們說鋼和鐵,你知道鋼的定義嗎?”
魏也想了下,謹慎道:“百煉成鋼?”
“這是一種文學性的描述,完全不科學的說法,”朱塬笑着道:“我知道的一個,鋼,是有明确定義的,鐵的含碳量在0.02%到2%之間的鐵,可以稱作‘鋼’。百分比,我猜你這麽好學的人,應該也已經知道?”
魏也緊緊記下朱塬給出的概念,聽到最後問題,下意識又露出慚愧神色:“下官私下也拜讀了大人的《數學基礎》。”
朱塬點頭,笑問:“《素描技法》呢?”
“也有看,”魏也沒有隐瞞,又坦白補充:“隻是下官對繪畫一道,少了份天賦。”
“能夠繪制圖紙就行,這一點今後會很重要,你私下可以和大護請教。”朱塬說着,又玩梗:“略懂即可。”
“下官謹記。”
“最後再說說彈簧鋼工藝的事情吧,”朱塬道:“我想你肯定知道,這彈簧鋼,不止能夠用在簡單的刻表發條上,還可以制作兵器,還有各種機械零件,将來是‘工業時代’,‘工業時代’的代表,就是機械,機械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彈簧鋼,所以,你願意放開自己的手藝,大批量幫助朝廷培養相應的人才嗎?”
魏也毫不遲疑:“下官願意。”
朱塬倒是意外了,笑問道:“這麽幹脆啊……我知道,這年代的家傳手藝,冒然洩露給外人,那可能是連祖墳都進不去的大逆之舉?”
“因爲下官想得明白,”魏也跟着笑道:“就算下官不獻出來,大人知曉其中道理,也能找了其他人把這彈簧鋼做出,不過多費些時間。到時候,下官的手藝可就成了雞肋。因此,下官如此作爲,想來祖宗也不會怪罪。”
“你果然是明白人,”朱塬道:“其實,彈簧鋼的本質,沒那麽深奧,甚至,我覺得,你們家在這種含鎳礦石上的執着,反而就成了你們的限制。彈簧鋼……我覺得,合金成分或許是個問題,但,如果我們要大批量的生産,而且,不那麽高标準的話,這件事應該就隻是一個工藝問題,如何回火,如何淬火,如此之類,最終達到讓鋼材獲得回彈特性的目标。這更傾向于物理特性的改變,就像蒸饅頭,把生面做成熟面,我如果想要某種味道某種形狀,隻要讓人去做即可,而我可以調動的人又很多,總會有人達到目标,目标實現了,把經驗總結起來,立刻能教出一大批人。比起你們的小作坊式生産思維,大規模的批量生産,這,才是工業化,才能把我們帶入工業時代。”
魏也連連點着頭,感覺開始有些記不住,其中一些論述,也讓他似懂非懂。
很想找一下紙筆。
朱塬隻是随口發揮,這麽說完,又抛了抛手中的礦石:“這其中是不是含鎳,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一起研究一下,關于這個,金屬氧化物是可以在酸中溶解的,不同金屬的酸溶液,顔色也不同,至于如何将鐵和鎳分離,我知道一個置換反應,不過,鐵和鎳在元素周期表中的距離太近了,嗯……這麽一想,鐵和銅也近,總之,你們自己去嘗試。還是我剛剛說過的,鐵鎳合金,最好的特性是不鏽,想想鋼材如果能夠保持不鏽,那将帶來多麽廣泛的用途。”
魏也當然能夠想像,還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來日方長,朱塬感覺真有些累了,不再多說,起身出門,聽魏也大緻介紹了一遍彈簧鋼的鍛造流程,本來打算就此離開,臨了看到一批廢棄鋼料……其實也不算廢棄,做不了發條,卻也是上好鋼材,不由記起另外一個一直挂念的想法。
“這些……拉成絲,做成直徑兩寸長度三寸的彈簧,做一兩百個,可以嗎?”
魏也在旁聽着,不明所以:“大人,具體作何用途?”
“沙發啊床墊啊這種,”朱塬見魏也還是疑惑,笑着比劃:“就做一張床墊,長寬都是一丈,中間塞上彈簧,兩面用粗布或者皮料蒙起來,躺在上面睡覺會很軟很舒服。”
魏也明白過來,果斷道:“大人,給下官三日時間。”
“不用急,不能耽誤正事,材料用這些邊角即可。”朱塬說完這個,又繼續道:“除了床墊,還能做沙發,就是類似方法的大椅子,這也不會隻限于我一個人享受,将來是可以做成産業的,無論是床墊還是沙發,都可以賣出很高的價錢,你們也能因此得利。”
魏也知道眼前的少年平章是個對商賈之事挺感興趣的人,聽朱塬說得興緻盎然,也不覺奇怪,隻是再次認真答應。
離開相鄰的兩座作坊,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
臨近申正。
大概下午的四點鍾。
走出彈簧作坊院門的時候,不知道是沒風了的緣故,還是附近恰好開始燒窯,空氣裏彌漫了一股淡淡的煙火味。
爲了安置大都而來的匠戶,還有幾所大學的建造,玄武湖以北到幕府山周邊,至少開了上百座各色磚瓦窯口,一刻不停地燒造磚瓦。
這片區域本來屬于金陵城郊的山地丘陵地形,朱塬擡頭打量空氣中肉眼可見的煙氣,卻是想到,這場放在這個時代規模不算小的基礎建設完成之後,估計周圍就要成爲平原,别說丘陵,很多山頭恐怕都要不複存在。
還有,環保問題,确實現在就該注意了。
進了轎子,某個麻袋安靜等待其中,扶着朱塬坐好,妮子就湊近貼過來,好讓自家大人抱着自己當靠枕。
朱塬沒這麽做,推了推,丫頭就稍退一些,想要跪坐在他腳邊。
朱塬又拉住,恰好起轎,蔺小魚身子卻隻是小小颠了下,就輕松站穩,任由自家大人捧着自己裹在厚厚衣服裏的軟腰,眸光明亮,帶着詢問。
等轎子平穩,朱塬才把妮子又拉進一些,親了親那張小嘴,看着丫頭臉蛋紅紅模樣,逗她道:“說句話,我就再親你一下。”
蔺小魚乖乖地張了兩下嘴巴,連啊啊聲都沒有,明顯的做樣子。
朱塬笑起來:“太敷衍了啊。”
不過還是忍不住又親了下,丫頭身上香香的,再加上那張明淨臉蛋,實在讓人想要欺負,蔺小魚也很順從地任由自家大人‘欺負’。
親過第二次,就不再繼續,隻是把丫頭摟在懷裏,問道:“會不會感覺無聊?”
蔺小魚眨了眨眼睛。
大人又說怪話了。
平章大宅裏,除了偶爾陪自家大人出門,其他……就數她自由自在。
自己,可是第五呢。
朱塬看懂了丫頭這副‘大人又無病呻吟了’的小表情,感覺沒事找事,自己确實無聊,不過,這也是不能忍的,于是向下瞄了眼丫頭:“你可沒有鍾離大哦。”
蔺小魚又笑起來,還輕輕的主動的把身子向前貼了貼,又蜻蜓點水地離開。
朱塬又明白了。
丫頭是說,自己還是更喜歡她的。
這就自戀了啊。
大人我這麽沉迷女色的一個人,怎麽會被一個小妮子束縛,于是懲罰,擡手給了一記五毛。
可惜……
不僅沒力道,還把妮子逗笑了。
朱塬也跟着笑了,笑到惱羞成怒,捉過丫頭,在她下巴上留了個淺淺的牙印,看你還得意!
等着回去被愛吃醋的留白收拾吧。
丫頭也理解了,卻也不怕。
留白姐姐最近一直在繡嫁衣呢,不出門。
這次沒再走紅山西邊,剛剛吩咐要去印書局看看,就轉向了紅山以東的金陵大學校園。
和麻袋姑娘互動了幾下,朱塬轉向一側轎簾,妮子便伸手把簾子撥開,小心藏着自己,隻讓大人目光散出去。
朱塬隻是想要透下氣,侍衛護持下的道路一旁,恰好有幾位學子立在旁邊,見朱塬露頭,幾人忽然一起拱手長揖,似乎還說了話:“見過先生……”
嗯……
這個,沒有‘聖人’帶勁啊。
不過吧,這感覺,還挺好的。
不合禮,又非常合理。
朱塬也明白,應該還是《經濟之學》散發開來的緣故,顯然,金陵大學的諸多學子,短短幾天,已經有所涉獵,并因此實現了朱塬從‘平章’到‘先生’的轉變。
倒也沒想着故意掀簾讓人喊自己,便讓蔺小魚放下簾子,重新捧住麻袋姑娘,打算互動一下。
這次咬哪裏呢?
還沒決定,轎外又傳來了趙續的聲音:“大人,印書局那裏……又出了事情。”
蔺小魚掀開聲音傳來的另外一邊簾子。
朱塬更疑惑的是……爲什麽要說‘又’?
看向轎外,趙續簡單說明,才知道,又打架了。
上次是譚渠與……那個誰,結局還算好的。
這次……
說是《經濟之學》的‘生産篇’允許書商刻印的消息傳出後,恰好也是兩位書商在金陵大學這邊,先去《大明月刊》編輯部探了探消息,當時就爲了争搶《經濟之學》的印刷權起了争執,随後又去印書局,同樣也是希望采購一批這月的《大明月刊》。
已經中旬,月刊剩餘不多,賣的卻一直很好,再加上之前的争執,兩位書商就打了起來。
聽趙續說完,朱塬很無語。
你們故意的吧?
胡亂想着,來到位于校園東南的印書局院子,這次還更厲害,院内一口儲水防火的大缸都給打碎了,滿地的流水已經清理過,還是能看出狼藉。
然後又是被捆的粽子一樣的兩個人。
朱塬這次沒再繼續好脾氣,直接吩咐把兩人拖下去,各打二十大闆,順便賠償損失。
再就是,朱塬有些懷疑了。
這印書局……
是不是風水不好,一次兩次的,怎麽總有人在這裏打架?
考慮的結果,幹脆讓人弄了一個牌子挂在印書局大門口:斯文重地,不許打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