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的早朝,倒是沒什麽大事,卻也有一件大事。
朝會結束,老朱親自吩咐,有内侍捧來一摞摞的嶄新書籍,分發給百官,雲山霧繞了一年時間,經常能零散聽到,卻總是隔着厚厚一層,今天,終于算是揭開了廬山真面目。
書本拿到手裏,百官散去,李善長表情絲毫不帶異常地漫步來到自己位于皇城内的公廨,剛在書案後坐下,無視胥吏送來的早飯,就從寬袍大袖裏摸出那本書。
倒要看看!
其實,以李善長的權柄,這本書在印書局刻印之時,他想要拿到,就能看到。
不過,一方面,因爲對自家主公的某些顧忌,這學問太敏感,另一方面,也是印書局那邊算是某個少年平章的地盤,本能地反感,于是之前并沒有這麽做,這還真真是第一次看到。
不止李善長,朝堂百官,基本如此。
李善長翻開書頁,掃過老朱親自寫的序言,翻到正文,首先是圍繞那副《華夏曆朝人口走勢圖》的基本闡述,左相大人因此很快知曉了何爲‘生産’,又何爲‘生産者’,‘生産力’、‘生産資料’等等基礎概念。
因爲内心裏的抗拒,李善長乍一看完這些,依舊覺得,這不過是把曆朝曆代其實都在推動鼓勵的農商之事,換一些說法又說了一遍。
然而,當繼續翻下去,李善長的表情也越發凝重起來。
因爲之後是更加詳細的按照曆朝曆代的‘生産’相關進行的闡述,左相大人很快又知道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而這些,又統稱爲‘農業時代’。
與‘農業時代’對應的,是‘工業時代’。
這是一種根本性的生産改變。
當看到書中對‘工業時代’前景的描述,李善長立刻想到了那天在平章宅邸花園内看到的那一幕幕演示,即使當天非常震撼,但之後,李善長依舊抱着很固執的‘奇淫巧技’之類的想法,内心裏不願承認,隻想着,即使那樣,又如何?
然而,此時結合這經濟之學中的‘生産’相關的描述,他忽然發現,那将是……一個實現了根本性跨越的全新時代啊!
工業時代!
李善長是已經看過了那‘地球儀’了的,家裏就悄悄擺了一個。
現在再想,到時候,以大明之強盛,豈不是,連這整個地球都能占下來?
再聯系某個少年當初的那句豪言,送五百年國祚……真的實現了,那……何止五百年?!
想到這些,李善長又想起了這一年來或明或暗對那少年的針對。
其實,自從朱塬認祖歸宗,李善長内心裏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對朱塬怎樣,那是宗室,将來的郡王,相比起來,即使這些年自己兢兢業業,對自家主公也忠心耿耿,但,他更是知道,自己終究是外人。
外人對付家人,這不是主公能夠容忍的。
更何況,李善長也不缺一些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決絕狠辣之人,幹不出當初陳甯在明州那種與某個少年魚死網破的事情。
李善長一直都沒有忘記甘随,那位對自己忠心耿耿,卻因爲明州之事,主公一句話,他不得不讓人去割下甘随的頭顱,送到主公那裏賠罪。那是他對某個少年最恨的一段時間,然而,他到底也沒敢做什麽。
顧忌太多。
曾經隻是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平庸讀書人,一步步走到現在,并不容易,他不想因爲和人置氣而失去這一切。
更别說因此造反甚麽的。
就像當年的邵容。
這些年,怕是已經沒幾個人還記得邵容,然而,當時,自家主公身邊的‘三傑’,可和他李善長沒關系,而是邵容、徐達和常遇春,邵容還在徐、常二人之前,而他,最多隻排第四。
邵容因爲一步走錯,試圖謀反,滿盤皆輸。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
現在,大明已然開國,元朝也已覆滅,可謂大局已定,自己又是煊赫還在徐、常之上的宣國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全族因此富貴,李善長可一點沒有放棄的念頭。
放不下啊!
左相大人從一本書想到了當下的朝堂,内心裏多了更一些‘惹不起躲不起’的心思時,早朝之後離開皇城一路乘坐小轎來到金陵大學的陶安也已經在路上翻完了手中的書冊。
不同于李善長更多想到自己,陶安看完手中的書冊,想到了華夏早期的夏商周之時。
夏商周三朝國祚爲何能夠如此綿長?
曾經陶安覺得,是因爲一個‘禮’字。‘禮’并不是儒家的專屬,三皇五帝鑄就華夏,其根本在于‘禮’的确定,并且在随後幾朝逐漸完善。這一時期,在一些崇尚複古的儒生看來,就是最完美的世道,因此才能國祚綿長。
然而,看過了手中的《經濟之學》,隻是‘生産’一篇,陶安就得以從所謂‘經濟之學’的角度去了解那段曆史,因此知道,夏商周的國祚綿長,在于當時人口太少,‘生産資料’因此足夠豐富,并且,社會從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再到鐵器時代的不斷演變,使得‘生産力’一直在提升,可以養活不斷增加的人口。
這個道理,陶安不得不承認,比那‘禮’之一字,要通順太多。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因爲,陶安聯想到了現在。
書中所說,無論‘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還是‘鐵器時代’,依舊都屬于更大範圍的一個‘農業時代’範疇。‘農業時代’之後,是陶安在平章宅第花園内已經驚鴻一瞥的‘工業時代’,陶安當時已經足夠震撼,足夠期盼,然而,結合此時的‘經濟之學’,陶安不由聯想到,當一個新時代開啓,是否就意味着,同樣将有更多的細分‘時代’蘊含其中。
若是如此,這又意味着甚麽?
這意味着,當下剛剛開國的大明,是否處在一個類似于當年夏商周那樣的開端?
如此一個大時代的開端,隻要經營得當,超越漢唐比拟商周的五百年以上國祚,又有何難?
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的開端,甚至參與其中,陶安甚至都有些激動,乃至幻想。現在,即使清楚這《經濟之學》還不完善,他确是徹底明白了‘金陵大學’存在的意義。
‘禮’是一半。
‘力’是另一半。
兩條腿,按照皇帝陛下親筆序言中的說法,将會共同撐起華夏千年盛世的根基。
陶安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做的,就是在鑄就這些根基。
這校園内的諸多學子,就是這些根基。
陶安知道自己一度有機會外放江西,更進一步成爲從二品的行省參政,相比之前沒甚麽實權的正三品翰林學士,這是很重要的一步,内心難免遺憾。
現在,陶安不遺憾了。
陶安躊躇滿志。
如此思索良久,但随從再次上前提醒,陶校長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是中午。
不隻是李善長,不隻是陶安,還有禮部尚書楊憲,還有農部尚書康茂才,還有醫部尚書孫守真,還有一直在準備着金陵軍事大學的鄧愈,還有禦史中丞章溢,還有近日磕磕絆絆地展開着商部事務的秦裕伯……
這一日的皇城内外,因爲忽然發放的那本書,大明朝廷的氛圍明顯不同以往,好像大家忽然都怠惰了起來,忽然沉迷在某一件事當中。
無論是十部尚書,還是七品禦史,大家都在驚歎,都在恍然,都在感慨。
其然如此!
竟然如此!
果然如此!
隻是結合這本書,這并不全面的‘生産’一篇,很多人就忽然明白了開國才短短這一年時間不到,皇帝陛下如此頻頻動作背後的含義。
因爲,生産!
‘生産’一詞,當然不是《經濟之學》中首次提及,曆朝曆代,朝廷都會鼓勵生産,督促耕作,然而,因爲這一本書,百官明白了這簡簡單單‘生産’二字幕後的更多含義,并因此做出了種種延伸。
不少人還在讀完後,重新翻到了老朱親自撰寫的序文。
序文中提及的那句話。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這是《論語集注》中聖人弟子有子的一句話,一些儒家弟子最初看到老朱引用此句,還覺得過于誇辭,甚至内心不喜。
堪堪束發的少年人,就算已是證明了大才,又如何能企及一個‘立本’的高度。
然而,隻是看完了‘生産’一篇,很多人重新翻回序言,内心裏不得不做出承認,那朱塬的說法,确實當得起‘立本’二字,明白了這一點,很多儒門出身的官員,内心裏一時間滿是五味雜陳,甚至是惶然,甚至是……恐懼!
因爲,皇帝陛下序言裏也說了,這《經濟之學》,将成爲與‘道德禮儀’并列的支撐大明天下的另外一條腿。
可……
即使非常非常不願意承認,一些心思活絡願意想得更深一些的儒生,又不得不承認,‘經濟之學’這條大腿……甚至,可能,或許……比那儒家爲本的‘禮’之一字,還要更粗一些。
外面風潮暗湧,引發這一切的某個少年平章,今天依舊在軟玉溫香中懶懶起床。
吃罷早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讓人找來軟尺,仔細量了量自己的身高,在身邊女人們的奉承之下,很得意地再次确定,真的長高了。
隻是,具體長了多高,不太清楚。
于是按照前世經常看到的某個小方法,饒有興緻且鄭重其事地在内宅正屋的大門後,對照此時身高,用炭筆深深地畫上了一道線,還特意标明,洪武元年臘月。
明年再來。
做完這件事,上午剩餘的時間,朱塬都在繼續琢磨計劃給太子殿下的某項課程。
如此直到午後。
照例的午睡醒來,發現寫意已經等待許久,一邊伺候着自家小官人穿衣洗漱,一邊說起一件事。
說是金陵大學副校長錢唐忽然登門拜訪。
雖然是正四品的副校長,還是要登記,錢大人也依禮行事,不過,相比今天忽然多了一大截的其他拜訪者,錢唐登記之後,也不離開,也不就坐,就那樣筆挺地站在門房當中。
這情形……
下人們不敢怠慢,報了進來,朱塬還在午睡,寫意知道自家大人對那位錢副校長很是重視,與何瑄商議過,便讓對方去請錢唐到二院正廳等待。
錢唐進了門,卻沒進屋,還是筆挺地站在院中。
現在還在。
朱塬聽着寫意描述,想想記憶中錢唐願意爲孟子闖宮赴死的彪悍,這家夥,不會是來找自己茬的吧?
因爲能夠想到,今天,《經濟之學》的‘生産篇’應該是發下去了。
作爲正四品文官,錢唐肯定能領到。
朱塬也能想像,這本書……對儒家可是很有威脅的。
想着這些,出于記憶中對錢唐的敬重,朱塬也沒有怠慢,很快來到二院,一眼就看到了挺立院中沒穿官服一身布衣的某個中年人。
再次打起精神想着與對方如何交鋒,對于‘經濟之學’,朱塬可是不打算讓步的。
不過,剛剛走上前,朱塬還沒招呼,錢唐已經整理衣衫,肅然拱手,長長一揖下來,同時開口,抑揚頓挫:“平章,唐特來見聖人,朝聞道,夕死可矣!”
錢塘說完,不等朱塬回複,起身後已經一副滿足神态,轉身飄然而去。
留下朱塬呆立風中。
你這……
名士風流麽?
可……
老唐,我剛剛還沒反應過來呢,咱是俗人,你……再來,再來一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