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奉天門外。
這是臘月十五,距離年節更近了一些。
雖然又是個寒冷的陰郁天氣,今日早朝的氣氛卻非常火熱,而且不是第一天的火熱。自從昨天老朱初步宣布了後湖醫藥大學将設置醫賢祠的消息,主要是,按照《黃帝内經》在醫學上的地位,計劃打算将‘黃帝’作爲醫家始祖,朝堂頓時就吵成了一片。
昨天還隻是下意識的争吵,今天,卻是準備充分,各種理論,各種證據。
“……陛下,黃帝乃華夏之祖,地位尊崇,如何能作爲醫家的一家之祖,此冠履倒置也……”
這是指東打西的。
“……主上,臣徹夜查詢典籍,特上此章以奏,《内經》自古皆傳隻是托名黃帝所作,前朝如司馬光、朱熹、程颢等大儒皆有論證,隻說《内經》諸多内容與《周禮》所載多有重合,可想其成書應在《周禮》之後……”
這是引經據典的。
“……陛下,不可,不可哇……”
這是痛哭流涕的。
“……陛下,醫藥大學拜祭黃帝,置孔孟于何地,聖人定禮儀,興教化,鑄漢家之根本。區區醫學,如何能以奉祀取巧,居于儒學之上……”
這才是直抒胸臆。
歸根結底,這場忽然爆發的朝争,其實就是儒家子弟維護自身地位。滿是人精的朝堂,一眼就能看破尊立黃帝爲醫家始祖的關鍵。儒家在前朝被壓制了百年,剛有複興之意,忽然出現的一系列模式不同以往的大學,已經讓朝野上下的儒生産生了危機感。
現在,如何還能讓醫家威脅到儒家的地位,那怕一絲威脅都不行。
露天的禦座上,老朱默默翻完一份引經據典的奏折,聽着下方傳來此起彼伏的秉奏之聲,雙眉緊皺。
最開始,老朱其實也覺得将黃帝設爲醫家始祖不太合适,但在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講過其中關節後,也就同意下來。沒想到,事情公布,會引發如此軒然大波。
就說眼前朝會,上至左相,下到禦史,還有近期很是不對付的陶安和許純仁兩位校長,全都同仇敵忾,一副若是他不妥協拼死也要鬧下去的模樣。
合上手中的奏折,老朱擡頭瞄了眼人群中的醫部尚書孫守真等人。
這些個也是每種的,兩天來都沒有爲自己争取一下的意思。
斟酌之後,老朱到底還是歎了口氣,擺手道:“罷了罷了,黃帝不立爲醫家始祖,爾等不必再聒噪了。”
見老朱忽然妥協,衆人還愣了下,随即有人帶頭,一起行禮:“陛下聖明。”
老朱把那封引經據典證明《内經》不是黃帝所作的奏折丢在一邊,轉而商讨其他事情,内心的陰霾卻沒有消失。
這……
就是儒家的力量呵。
老朱不是沒有想過把事情強推下去,隻是,一開始,他本人态度就沒那麽堅決,而且,他也是更重實務的一個人,若是因爲這祭祀之事,導緻醫家與儒家對立,今後就沒消停了,他可不想因此影響到醫學的發展。
不過,再想想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提過的一些事情,老朱對儒家又更多了幾分警惕。
看起來,各種各樣的大學,真是要多辦,雖說禮不可廢,但也絕不可讓儒家有一家獨大的機會。
老朱妥協了,這兩天一直不敢冒頭的孫守真才提起另一件事,請求朝廷爲即将确定的曆代醫家先賢進行正式的敕封。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祀’還要在‘戎’之前,可見曆朝曆代祭祀的重要性。
而祭祀的前提,往往需要先敕封。
特别是開國之初,朝廷會大規模敕封山川、海渎、城隍、雲雨等等諸神,以及忠臣、良将、文哲等曆代先賢。
你得到了敕封,擁有官方的認可,才能享受正規祭祀。
否則就是淫祠。
理論上,官方随時有權力搗毀禁絕。
現在,既然醫藥大學要設立醫賢祠,祭祀曆代醫家先賢,名單确定之後,自然也要得到明确的敕封。
相比孔子這位儒家始祖曆朝曆代不斷被加封直到現在的‘大成至聖文宣王’,醫家各位先賢還沒有敕封的先例。
見孫守真提起這件事,雖然老朱已經在黃帝的事情上讓了步,還是立刻有人再次跳了出來。
這次反對倒是沒有那麽堅決,隻是在規格上做文章。
具體就是,醫家先賢能加封到什麽層次。
就說儒家,孔子的封号是‘大成至聖文宣王’,這是王爵,而亞聖孟子,則是‘鄒國亞聖公’,這是公爵,而曆代陪祀孔子的文廟先哲,顔回、子貢等等,則是有公爵也有侯爵。
這些說到底也都是‘禮’,一點都不能馬虎。
你是那種爵位,你才能享受那種規格的祭祀。
剛剛差點被壓了一頭,還好皇帝服軟,現在……這件事同樣不能退讓,諸多儒家出身的朝臣普遍覺得,醫家先賢這種,最高敕封一個伯爵,就已經是莫大殊榮,總不能還與文廟先哲那樣封公封侯吧?
眼看又是一邊倒的嗡嗡起來,老朱是真有些生氣。
當自己沒脾氣麽?
猛地拍了下面前的禦案,等諸臣安靜下來,老朱才道:“諸如那留下《傷寒論》之張仲景,人稱‘醫聖’,其功德絲毫不下儒家之教化,封個公爵也是足夠,其他的,醫部與禮部照其功績論處,封公封侯皆可,别恁地什麽伯爵拿來現眼,此時就如此辦理吧。”
老朱話音剛落,下方就有聲音傳來:“陛下,臣有話說……”
老朱連具體是誰都沒看清楚,直接道:“把他給俺拉出去,打二十闆子。”
立刻有侍衛上前,拖住一個六品文官就向午門外而去。
現場一時安靜。
今天已經讓老朱妥協一次,至于其他醫家先賢,封公封侯的,到底不過是千百年後的一個追号,眼看皇帝陛下已經開始爆發的樣子,衆人也就不再觸這個黴頭。
事情初步定下,老朱一肚子氣卻沒有消解。
早朝結束,吃罷早飯,老朱一時也沒心思處理政事,而是轉向了大本堂。
太子和其他諸位皇子已經開始一天的學習。
老朱聽了一會兒宋濂給長子講《左傳》,打發走宋濂,不等開口,給父親請安後的朱标已經主動提起了關于醫賢祠的事情:“爹,孩兒覺得,對于醫家,也不可過于看重,生死輪回皆有天命,君子勤修德行,自有上天庇佑。”
老朱本來是希望從兒子這裏得到一些開解,聽到朱标的話,卻蒙了。
他能夠想到,這些事情是誰給兒子說的。甚至,這些觀點,肯定也是來自那些個腐儒。
忽然之間,老朱明悟了一件事。
自己的寶貝兒子,被儒家帶歪了啊!
仔細想想,這件事,自家另外一個寶貝二十三世孫,顯然是心存顧忌,沒有挑明,但,也是有過并不算隐晦的暗示。
心裏想着這些,老朱盡量讓自己緩和下來,親自幫兒子剖析了一下這次争執的内在原因,還有,爲何要對醫家如此重視,不過,也隻能說一些表面的堂皇原因。
至于内裏……
兒啊,爹還不是爲了伱們娘倆?
可……
後面的話卻不能說。
與兒子談過,老朱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來到東閣的書房,想了想,立刻吩咐身邊侍臣:“去,讓塬兒立刻進宮來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