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來到二院的大堂,譚造和譚渠兄弟兩個已經在等待,見某個傳聞中的小平章出現,立刻依禮拜見。
眼看都是瘦高個子一眼就能覺出兄弟兩個的潭氏二人,朱塬倒是想起了一段時間沒見的聞造。
自己返回金陵後,協助傳信許久的聞造也得以官升一級,被老朱打發去了北方。
這次是針對東北。
參照朱塬的那本《天書》記載,老朱不可能不重視東北,顯然,聞造的這份活計,做好了,還會有更大功勞。
收回思緒,朱塬在上首坐下,看向一旁的譚造,笑問道:“這位,譚先生,特意從饒州趕來的?”
譚造聽朱塬這麽稱呼,連忙在椅子上拱手:“不敢當‘先生’稱呼,大人可喚小人表字‘民工’。”
民工……
朱塬來了興緻:“爲何起這樣一個表字?”
譚造重新坐穩了身形,脊背依舊挺直,恭敬道:“家父當年欲取‘天工’爲在下表字,作‘巧奪天工’之意,希望小人能發揚家傳手藝,祖父覺得‘天工’表字太大,就将‘天’字改成了‘民’字。”
這倒……有理有據。
就隻是,眼看譚造一身看着就昂貴的靛藍綢衫,實在無法和某個表字聯系起來。
不是養蠶人呐!
朱塬也沒過多糾結這個,轉而道:“既然大老遠來了,不會隻是爲了自我介紹吧?”
“大人,是這樣,”譚造道:“舍弟前些日子曾送予大人幾樣瓷器,然那隻是應付胡商之物,作爲禮品給大人,實在不堪,小人聽聞後便匆匆趕來,隻願獻上幾樣精品給大人,還望大人寬宥民水無心之失。”
這話說的……
那幾隻紅釉瓷器,朱塬之後還讓人打聽過,市面上不是沒有紅釉,但,以白銀計,價格基本沒有低于百兩的。
若說精品,甚至極品,千兩萬兩白銀,也不一定能買到。
譚造這番話,實在是謙虛過頭。
另外,‘民水’,大概是譚渠的表字,這……比民工聽起來還怪怪的。
譚造說着已經起身,示意提前已經搬來這邊的三個盒子:“大人,可否讓小的展示給你?”
朱塬來了興緻,點頭道:“我看看吧。”
譚造首先捧起了最大的一隻紅木箱子,放在一邊茶幾上,一旁的譚渠此時也起身幫忙。朱塬注意到,當譚造從中捧出一個一尺半左右青紅相間的梅瓶,譚渠的嘴角明顯抽了抽,很是不舍的模樣。
譚造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繪着大紅牡丹的梅瓶放在朱塬手邊茶幾上,一邊道:“大人,此瓶名爲‘花開富貴’,瓶身一共六朵牡丹映在花叢,燒制手段,乃‘青花釉裏紅’之法。”
這瓶子太大,眼看譚造好像捧着兒子一樣小心的模樣,朱塬沒有随意上手,隻是跟着起身,随着譚造展示細細打量着,想了下,說道:“青花釉裏紅,我好像聽說過,燒起來比紅釉更難吧?”
專有名詞是前世聽說過的。
曾經的朱塬對瓷器不感興趣,但到了某個階層,總是能見多一些。
至于這種燒制方法,朱塬也沒有詳細了解過,不過,既然能到了自己耳中,顯而易見一個字。
貴!
“自是更難的,”譚造向朱塬展示了一圈,才把瓶子在茶幾上放好,接着道:“這瓷器燒制,重在‘火候’二字,青花有青花的火候,紅釉有紅釉的火候,二者相間,火候稍微不對,要麽青花成灰,要麽紅釉成黑,不瞞大人,潭氏開燒紅釉數十年來,這青花釉裏紅梅瓶,僅此一隻。”
“孤品啊。”朱塬笑着點了點頭,又示意道:“看你這麽小心,還是收起來吧,免得磕了碰了。”
譚造卻一副不打算再沾手的模樣:“大人,不若讓下人送去後面,小的再展示第二件?”
“不用,”朱塬走到椅旁,擔心碰到幾上的梅瓶,小心坐下,笑着道:“這東西我看看就是了,太昂貴,可不能收。”
“大人何出此言,”譚造道:“譚家燒制此瓷器,不過一抔黏土,一碟釉料,隻是多了幾分運氣罷了。那雜劇裏有言,所謂‘寶劍贈英雄’,如此妙物,自然是要贈予大人。”
朱塬帶笑靠在椅背上,想了下,說道:“前些日子譚渠和我說起紅釉,我就知道了這些瓷器的珍貴,何況這青花釉裏紅。不過,如果你實在想送,可以等一等,我正在籌劃一個博物館。嗯,這博物館呢,大概就是收藏曆朝曆代文化瑰寶展示給世人,以顯示咱華夏五千年的光輝燦爛,你這隻瓶子,應該是夠格的。”
博物館?
譚造一時似懂非懂。
朱塬詳細道:“恰好和譚渠說過,要幫你們譚家揚名,這博物館就是最好平台了。比如,我就随便說說,這博物館,我希望能收藏到商周的青銅、兩漢的書簡、王羲之的字、顧恺之的畫,如此種種,你就想象一下,把你譚家的瓷器列進來,會是什麽情形?”
譚造這下明白了。
譚造轉眼有些抖。
與那‘王羲之’、‘顧恺之’之流并列,若這是真的,譚家……不說錢财上的那些個阿堵物,那怕是在那史書上,怕是都能記一筆。
抖了片刻,稍稍回過神,譚造肅起表情,後退了兩步,再次朝朱塬大禮拜下:“潭氏……求大人成全。”
見兄長如此,譚渠也連忙跟着跪下。
“起來吧,”時間長了,朱塬對某個‘奪’字越來越無感,隻是道:“都說了,這是要你們願意,而不是我願意。你們家的好東西,理論上應該我求着你們送來的。”
“不敢當,不敢當。”
譚造念念着,又磕了個頭,才終于起身,呆站在那裏,一時間好像不知道該怎麽繼續的樣子。
朱塬隻好朝旁邊示意:“先裝起來,放這麽高,别摔着。”
譚造連忙點頭,小心地把那隻梅瓶捧起來,放回木箱,這才展示第二件。
這次是一隻一尺高的純紅釉雙耳花瓶。
比起朱塬放在後宅書案上的那個,這隻花瓶最大的特點,嗯,還是紅,不過,卻是一種難得的非常鮮豔的大紅,而不是朱塬之前見過幾件的普遍暗紅。
不用譚造介紹,朱塬也就明白其難得之處。
譚造還是跟着介紹幾句,還是偶然所得,幾十年僅此一件。
最後是一隻小件的筆筒,同樣偶然所得,而且比前兩件都要偶然太多。
因爲,前兩件都是譚家想燒什麽,成了什麽,這一件,筆筒上的畫本意是‘紅鯉戲青蓮’,也是沖着青花釉裏紅工藝而去,結果,卻意外地燒成了‘青鯉戲紅蓮’,當時完成之後才知道,是釉料調錯了,将錯就錯地進了窯,還意外地成了,雖然釉色不那麽正,卻難得的是蓮鯉之間的那份映趣,很有種巧奪天工的感覺。
朱塬看着也喜歡,這次沒客氣,一邊把玩着,一邊說道:“我書案上恰好差一個筆筒,這個我就自己收藏了,另外兩件,還是剛剛那句話,隻要你們願意,将來可以捐獻到博物館。嗯,到時候會有銘牌記錄捐獻者等信息的,一些物品的文字介紹,你們也可以親自提供,畢竟你們才是專業的。”
譚造又是連連答應。
這位小平章能收下他們一隻筆筒,今天就不算白來。
三件珍貴瓷器展示完,示意潭氏兄弟重新落座,朱塬也不等他們自己引話題,主動道:“朝廷正在籌備大明陶瓷集團,你們應該知道吧?”
譚造表情一動,又是在椅上拱手:“還望大人提點?”
朱塬依舊摩挲着手中的筆筒,說道:“以往曆朝的官造瓷器,或者朝廷自用,或者用于賞賜,出售的是少數。今後呢,依靠這大明陶瓷集團作爲平台,朝廷會擴大官造瓷器的商業運營。我對這些了解不多,隻能說,朝廷還是走精品路線,不會影響民間的低端瓷器産業。不過,對于你們呢,這其實是個機會,因爲,這件事,不隻是我懂得不多,朝廷裏……畢竟剛剛開國嘛,還是我提出的新思路,會的也不多。”
譚造其實知道,朝廷目前正在公開招募人手打理那甚麽‘大明陶瓷集團’,而且打聽過,今年陸續冒出的各種所謂‘集團’、‘公司’之類,正是眼前的少年平章提出。
今天過來,除了送禮,拉關系,也有探探口風的意思。
朱塬主動開口,譚造求之不得,于是再次起身,長揖道:“某資質魯鈍,然于瓷器燒造或有一二可取之處,請大人代爲引薦?”
“其實我不太想插手這個的,”朱塬念叨一句,又道:“不過,看到你們的紅釉,我也産生了一些想法。這樣,譚家和朝廷,咱們成立一家合資公司,其他不談,隻研究燒制這紅釉。嗯,股份,我想想,三七分,怎麽樣,比如,實驗燒制,需要一萬貫本錢,朝廷出七成,你們出三成。别以爲這三成很少,想想是和朝廷合作,你們的便宜可占大了。”
譚造沒想到朱塬轉眼就提出了一份方案。
甚麽三七分,他沒意見。
當然也明白,能與朝廷一起合夥做生意,那裏還能在乎這股份甚麽的。
隻是……
稍微猶豫,譚造說道:“大人,這紅釉……若要大批燒造,怕是不行。不敢欺瞞大人,譚家雖說有這門手藝,卻也不敢經常燒制,都隻是當做一家之趣,有了閑餘,或三兩年才開一爐。再說這一爐,上百件瓷器,能出一兩件,都是難得。”
“成功率這麽低啊?”朱塬帶問帶歎了下,也明白過來,不過,卻并不氣餒,說道:“所以才要更仔細研究其中門道嘛,你坐,我用我的理解,咱們說一說。”
譚造聽話地坐下。
朱塬斟酌了下,說道:“你說的‘火候’,其實就是‘溫度’,我恰好發明了一種溫度計,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譚造不明所以。
倒是下首的譚渠,主動道:“大人,小的在明州見過,隻……那溫度計,說是隻能測量沸水之下溫度,爐溫太高,卻是不行的。”
“其實,明白了道理,就有方法,”朱塬道:“要測試幾百度上千度的爐溫,嗯……可以借用不同金屬的熔點,比如,銀的熔點,銅的熔點,鐵的熔點,甚至是不同銅鐵之類合金的熔點,想象一下,你們拿相應的金屬探到火爐裏,如果這種融化了,那種沒有融化,就說明溫度到了這種金屬的熔點,間接也就知道了溫度。雖然還不精準,但,我還是剛剛說的,明白了道理,咱們一點一點琢磨,總會越來越精确。”
譚造認真聽朱塬說着,露出思索之色。
朱塬又琢磨了下,跟着繼續:“還有,關于爐溫。我知道一個,傳統燃料,爐溫最高1500度左右,也就是恰好鐵的熔點。我現在有一種新燃料,可以把爐溫提升到2000度,别小看這500度的提升,溫度到達了2000度,我們目前認知範圍内的金屬,基本都能融化。同樣的,更高的溫度,是不是也能燒造出更加特别的瓷器。這些,就是你們要嘗試的。”
譚造開始有些恍然,以及期待。
朱塬還沒停,又說道:“再者,我計劃中的這家合資公司,本來就不打算你說的大批量生産,每年,你能給我幾十件上好的瓷器,就足夠。這個……對了,你們的這隻梅瓶,應該有人嘗試購買過吧,說說價格?”
譚造聽朱塬突然轉了話鋒,頓了頓,終于還是道:“前些年,地方上一位官家……請恕小的就不說名字了,曾經想要以白銀萬兩求購,小人婉拒了。”
“這就對了,”朱塬道:“白銀一萬兩,這就是咱們合資公司追求的目标。”
譚造還以爲自己說了某件事,眼前的小平章會有些後悔之類,卻沒想到是這種反應。
朱塬卻接着道:“咱們……呵,是你們和朝廷的這家公司,目标就是燒造一般人買不起的罕見瓷器,将來……就算是技術摸索出來了,能燒多了,也要控制産量,一年不能超過100件,這100件呢,咱們也不求每一件都能白銀萬兩,折中一下,平均5000兩,你算算,總計就能是多少的生意?”
譚造算了下。
譚渠也跟着算了下。
然後,兄弟倆一起咽了下口水。
這……
每年50萬兩白銀的大生意啊。
可能嗎?
不過,眼看某個小平章胸有成竹的模樣,再想想對方過去一年的各種耀眼事迹,譚造覺得……或許,大概,可能……應該沒問題。
至少,譚造忽然明白了,爲何這小平章面對價值萬兩的瓷器,會如此平淡?
若是自己能輕輕松松勾勒出一個一年50萬兩的大生意,當然也能如此平淡!
(本章完)